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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知河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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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叶修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小鬼你一个想打我们两个?”
盖才捷抬起头,有点尴尬,“晚辈不才,想请教叶神千机伞。”
他缓慢抬手,长篙自水中升起,落到掌心时有明光一闪,青狼露齿低吼,长篙已化为战镰,少年反手于身前一画,叶修向后靠了靠,船上没多大地方,盖才捷亮个势子,镰尖就能给他剃了胡子。
“你看我就说那是他的兵器。”
“这不废话吗老孙,笨寻思都知道,这么深的水,哪撑得了篙。”
“水里打,你不是很拿手吗。”
叶修很谦虚,“略懂。”
“那你自个儿玩吧。”孙哲平扛上包袱,瞥一眼盖才捷,想了想又说,“小孩儿,别太残忍。”
盖才捷愣住,“啊?”这意思是叫自己让着点儿叶大神吗?
孙哲平懒得理他们,低头看着船外奔腾咆哮的千尺漩涡,忽地撤身后退,手臂长振,掌刀劈向盖才捷,少年不慌不忙,纵身踏上船舷,步伐轻灵让出空当,青狼咆吼一纵而出,直扑孙哲平。
叶修笑了,“哎哟喂,二人同台你先下场,老孙,不厚道啊。”
“人家要请教的是你那把破伞。”孙哲平矮身躲过了巨狼飞出的牙刀,狼却没躲过他的手,被抓住下颚毛发,借势凌空直掼出去,一人一狼齐齐摔入漩涡,水浪溅了半船。盖才捷一时都有点失神,这位前大神也未免太简单粗暴了。
叶修明白他心意,懒洋洋只是笑,“先看会儿戏呗。”
盖才捷咬咬牙,“用不着。”
声到手到,战镰锋如半月,劈向叶修咽喉,后者动都没动,只在兵器到得眼前时使了个千斤坠,小船呼地沉下半边,盖才捷脚下一高,手上失了准头,战镰自叶修眼前划过,仿佛替他收割了会儿睫毛。
那边孙哲平已经浮出水面,一人一狼跟着激流急转,他却不曾错了方向,只这么会儿功夫,青狼在水底下不知吃了他多少亏,低声哀鸣着只想往岸上逃,四足飞刨着拼命破开漩涡。它是大逢山土生土长的兽,又打小跟着盖才捷被训成了战狼,水性也甚好,在这阵法布出的水势流转里不受太大影响,几下子便找到阵眼,窜了出去。冷不防背上一沉,分量重过素日驮惯了的盖才捷多多,却是孙哲平负手踩了上来。
盖才捷在船上勉强稳住,回头一眼瞥到,简直心疼。他绰号青之驱,正是因为年纪小小就身负驭兽驱鬼的异术,其中又尤以狼族为最,自幼跟这匹头狼最要好不过。狼向来是铜头铁腿麻杆腰,被孙哲平这么一踏,差点背过气去。
巨伞一张,唰地递到面前,幸亏他反应极快,向后飞掠,险险落到船尾,叶修并不紧逼,笑呵呵地,“别走神啊,小盖。老孙只欺负人,不欺负哑巴畜生。”
盖才捷羞得脸色发白,忍不住最后又看一眼,孙哲平冲他们挥了挥手,稳稳当当站在狼背上,由着青狼拼了命地向对岸游,他显然缓了力道,姿势轻盈放松,拿狼当了船使。盖才捷暗中有点心惊,这昔日领誉江湖第一狂剑的前辈,非但战意霸道,轻身功夫竟也是头等的。
叶修抖抖千机伞,“小盖?”
他不是没听说过这孩子,年纪轻轻已是虚空双鬼身畔鼎助,性子又稳,私下同魏琛聊天时也说过,“李轩在他这年纪,怕还没这么韧。”
逢山鬼泣的韧与鬼刻的狠,终有一日会集于他一身。
叶修笑了,人人都在思量改朝换代,或以下克上,或潇洒禅让,是老了吗?没人会认,那又为什么会想这么多?这世上从没万世基业,偶尔剩一点点完不成便合不上眼的倾城之约,也不是人人都做得到。有人活得华丽而不自知,绝大多数人在仰望的同时,也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不是。
唯一问题是,这可真不是适合在打架时琢磨的问题。眼前这孩子再老到克制,瞥到破绽时眼里也有了脆生生的杀意,太过年轻,所以足够忘我、贪婪、急于求成,一路走过的人都知道,不是什么错。虽然人在当时,大抵处理的不好会让人觉得有点讨厌。
叶修觉得自己的脾气还是顶好的,面对孙翔时他都不生气,盖才捷只不过是个见缝插针的聪明小孩儿。
战镰本就占了长短的便宜,一招招势如劈风,叶修顶着伞足不沾地,亦不落水,小船上两条人影飘忽交映,身如鬼魅。孙哲平早就到了岸边,扯着狼后颈的长毛拖上来,往地上一按,作势要坐它的腰,畜生哼哼地不服,却也没辙。
他也没办法,真放跑了这狼,回头引来一群就不好玩了。打是不怕的,可是打狗还得看主人。他是狂傲半生,并不是蠢肚肠,到人家地盘求人家办事,先打人家的看门狼再打人家孩子?那纯是不想处了。

摸够了少年驱魔师的路数,叶修笑了笑,“小盖啊。”
盖才捷正被他逼得上不来气,“啊?”
“李迅为啥被关起来了啊?”
一句出口,太刀出匣,根本不等盖才捷回话,伞柄上银光骤闪,本是双手持的千机伞一分两段,拔刀斩!
盖才捷来不及应对变化,战镰匆忙圈回来自保,叶修笑了笑,手腕斜压,刀光擦着战镰飞落,喀嚓几声脆响,小船自中央断成两半,船底一张青色符咒见了风倏地化作轻烟,两截断船顿时压不住激流冲撞,被水浪席卷着各飞向一边岩壁。叶修回手收刀入伞柄,千机伞一合,足尖点在船舷,去势如飞,笔直落向对方,少年立足未稳,仓促执起战镰去挡,被对手凌空一套鹰踏压制得抬不起头,手腕剧痛,咬牙不肯放低。
他深知叶修这还是放了水,否则单凭千机伞化身为矛一击而下,自己只怕已撑不住直接落水。少年脸孔涨得滚烫,脸色却更苍白,眼泪快迸出来,也不知是痛的是急的。
孙哲平摇摇头,扬声过去,“别太残忍,还是小孩儿呢。”
盖才捷总算明白了,敢情刚那句不过是跟叶修打个招呼。
青狼通灵,见小主人被压得抬不起头,奋起挣扎,张牙舞爪想扑回水里助阵,孙哲平手上一用力,把它半张脸按回地上吃泥,叹气刚有点感慨要发,忽然又静下来,不回头笑了下,“来啦?”
“听说打狼是句北国俗语,有落后之意。”那人也笑,声气温和得像白丝入水,柔然如舞,“也不知道今年天下之盟,打狼的是哪个。”
“总归不会是你们虚空了。”
“那也难说。”
对方绕到他面前袖手而立,清颀身段裹着件鸦青长衫,腰间简单束着乌色丝绦,偏偏垂着颗酡颜红的玉,一走一过,其色也如妖火附身。孙哲平皱一下眉,凭良心说他觉得李轩某些地方和蓝溪阁主喻文州倒有相似,一样教人看不出深浅,只不过喻文州幽静天和,品貌清贵,是于和光同尘中动心机,又被黄少天的直接爽利染上明媚意味;李轩的不动声色,却总教人觉得下一刻便是黑云来摧暗火焚城。
何况虚空鬼主跟微草掌门一个毛病,平生最爱是护短。
他打算打个圆场,“小盖这苗子真是不错。”不过靠他就想拦叶不修?你虚空双鬼是睡傻了吗?
李轩笑了笑,“嗯。”
剑光似火练,牵起漫天血云,四下里有妖异啸声悠长摇曳,坠在人心上的鼓点,一拍两拍砸得心尖子脆痛,不由得就要跟上那步伐。黑色外袍云卷飞散,一条猩红血色人影凌空直落,连人带剑,直上直下,大开大合,直扑叶修。
红莲天舞,劈面而来。
孙哲平意义不明地说了句,“这可真是。”
李轩同情地看他一眼,“嗯。”
孙哲平摇摇头,对左手呵了口气,“打吧。”
“嗯?”

13

李轩微笑,“这里是大逢山。”我虚空地界,你说打就打,不怕我以多欺少?
孙哲平想了会儿,“李迅犯了什么事儿?”
李轩很客气,“前辈,这好像是虚空家事。”
孙哲平却没跟他客气,“屁,你跟吴羽策才是家事。你关了李迅,是因为鬼神盛宴?”
鬼灯萤火私自拉这个皮条,上家是王杰希,下家是吴羽策,货物是张佳乐——他看到李轩微微变了眼神,有点遗憾,对方大概还当自己是来寻仇的吧。那样想亦不奇怪,鬼神盛宴锁人魂魄,兹事体大,以孙哲平当年的名声,有人敢对张佳乐做这种事,灭他满门都是轻的——孙哲平自嘲一笑,别说,他自己都不否认。
李轩终于抬起笼在袖中的手,那只手腕骨清瘦指节修长,手心向下时有月色般银辉清细流转,四轮天舞剑身如涌泉缓缓弥现。 
鬼阵幻术。
和长相风格南辕北辙,吴羽策生得面目纤丽,打斗起来却偏好直来直去简单粗暴,李轩恰好相反,布鬼阵诱敌的时候远多过真刀真枪正面相抗。孙哲平觉得自己能理解为什么苏沐橙狂暴起来会把他按在墙上打,让你坑人,我看你还坑不坑了。
他轻声问,“前辈当真要挑我大逢山?”
孙哲平没说话,只紧了紧背上包袱,李轩眸光微动,五指一合唰地攥住剑柄,旋身袭上,衣袂牵起一圈青云,左手已经掐出法诀,指间有咒符淡银光辉微微一闪。他一招里夹了不下三处陷阱,尽是诡秘幽玄的路子,随时做好撤身准备。鬼剑士本就扛不过狂剑士,就算孙哲平不是苏沐橙,重剑葬花走刚猛路子,照样克他。他此时的打法:还真应了孙哲平数落叶修时的判断;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占了虚空鬼域主场优势,莫非还跑不过外人。
只不过吴羽策绝不会跑,孙哲平跟他周旋了几招,一边瞟着水上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大人们认真过起招来,盖才捷手都插不进,这才知道方才叶修出手已算温柔。吴羽策凌空突袭,一击不中,捉着盖才捷衣领扔回岸上,少年跟他那匹狼站在一块儿,一边是李轩孙哲平,一边是叶修吴羽策,简直不知帮哪儿看哪儿才好。
李轩一个暗阵布下去,顿时将茫茫草野笼成夜色燎原,孙哲平慢了一步,被扣在其中,失了对手踪迹。李轩对盖才捷使个眼色,早给少年也贴上自家鬼符,如同隐身,两人一前一后同时袭上。孙哲平侧耳倾听,战镰风动,掩去李轩长剑破空之声,孙哲平不躲不闪,空手去捕盖才捷这一击,身后四轮天舞辉光如星辰流霜,已带出一片白雪寒沙天地,将孙哲平退路全数截住。
剑气已堪砭及肌肤,狂剑士忽然肩头一抖,卸下了那只半旧花绸包袱。那一下非常巧妙,似失手也似无奈,李轩剑上锋芒忽转,他眉梢略挑,唰地一剑斩开了包袱皮。
吴羽策仍在同叶修争斗,到底他这边厢不想也不能要孙哲平的命,而昔日武林第一狂剑士贴身不放的物事,未免令人再好奇不过,有多金贵不言而喻,无论赢输,都是筹码。
他身上忽有一点血色萤火弹起,稍纵即逝,刹那间李轩表情已变,想撤身急退,剑尖磕上金属,微微一滞。
孙哲平竟在那一瞬间又焚了张符。
他格住盖才捷抛下的战镰,顺势还在明晃晃镰锋上敲亮了火石,暗阵中有影无光,一切照明都无济于事,却不妨碍他燃这一点火星。鬼血红符本就是召唤鬼众所用,而,当年为示郑重,虚空鬼主亲赠各派宗主的鬼符……那是直达虚空双鬼的!
鬼符不受鬼阵所限,暗阵之中,一点血色灿如星堕。
糟了!
李轩脑海里迸出这两个字时,孙哲平的掌刀已到了他身上,留了几分力,掌缘生风仍切断了他束腰丝绦,酡红玉坠应声而碎。
放倒了阵鬼,鬼阵自然展眼告破。
“前辈,”李轩很少有地委顿在地,露出一点苦笑,“打的真有诚意。”或者不如说是狡狯,谁又想得到第一狂剑也会使这种小聪明。
孙哲平蹲下来看他,顺手点了穴道,“放心,没什么问题——对了那张符是老叶的。他留了一手。”
“你怎么知道焚了血符会有鬼火传讯。”
“猜的。”
“不灵呢?”
“那就挨你一剑呗。”
他手掌上有血浓浓地在淌,战镰割出极深伤口,顺手扯了李轩一块袍子来裹,盖才捷近在咫尺却不敢动,小脸沉如冰水。
“也太像个猫了。”孙哲平裹好伤口,做了个评价。
李轩哭笑不得,“我?”
“如果是吴羽策,刚才那一下,绝对先砍了我,再看包袱里是什么。”偏你还有这无尽好奇。
李轩笑了,“砍了你,再砍了叶修?”然后跟整个天下之盟为敌?有病吧。
孙哲平遥遥喊了一声,“老叶,别打了。”
他示意自己已经拿下了该拿下的人。
“我不是为张佳乐的事儿来的。”
李轩脸上表情那一瞬间的变化非常别致,有惊有怒,到底还是按捺下去,孙哲平抖开包袱给他看,他立刻明白过来,忍不住又苦笑,“续剑?这是葬花。”
“嗯。”
世上铸剑师从来不少,可惜能续葬花的,怕只有你们两个。
李轩真心很想咬牙,“前辈,只为这个的话,不用开打吧?”
“没资本,没底气,请不起你俩。”
他回答得坦坦荡荡,好像并非来平白绑架人工占人家的便宜。

吴羽策的脸色向来清如玉版,紧张或者不紧张都看不出来变化。然则李轩倒地的一刹那,叶修觉得他眼白里都蒙上了一层淡薄血雾,配上黑发红衣,愈发像画上戏里的女鬼。只不过女鬼都是哀的愁的,他却一脸肃杀,周身血炎剑气围绕,朵朵红莲灼天盛放,攻势非但没缓,反而更猛。
“小吴啊……”
唰地一剑。
“你看我们真不是来找茬的……”
又一剑。
叶修非常苦恼,说好了的山鬼呢?山鬼不是应该含睇宜笑悠然窈窕一身芳香拈花思考人生吗?为什么大逢山的鬼美人就这么爱打架呢?

“你们打不服阿策的。”李轩突然说。
“这没用。”他对孙哲平笑了笑,“就算你在这儿把我一片一片斩下来,他也不会停手。”
吴羽策生气了。
孙哲平有点无语,“你们俩到底谁才是虚空当家的?”
“谁都行。”他想了会儿,“阿策的话,说不准比我做得更好。”
虚空鬼主本就是代代相承,小鬼剑长成大阵鬼,顺理成章继位,被确立为大逢山的担当,也把自己磨成了淬火而出的剑,冰凝,细碎,微寒,温和而计算。但他并非虚空鬼域最好的剑客,甚至也不是最好的铸剑师。
战意若在,此心方有红莲天火。
“我心不诚啊。”这样说的时候他甚至还在笑,“操心没过逾的,太招事儿了。”
他眨了眨眼睛,盖才捷过来坐到他们身边,有点气哼哼的。
孙哲平看了他们半晌,“你早就知道我们要来吧。谁透的风声?李迅?”
李轩偏着头看还在打的那两个人,“居然打了这么久,谢叶神放水。”
“就那么想让他赢你?”
让他亲眼看着你数招内败在我手里,而他却能同叶修缠斗不下。
李轩轻飘飘地回答,“好玩,他也高兴嘛。”
他又眨了眨眼睛,“虽然知道他不会停手,不过有时候,也挺想试试看的。”
孙哲平看了他半天,“耍花枪?”
“也不是。”
只不过从这鬼魅山国到整个江湖,都知道的是吴羽策逡巡依附于李轩指掌之下,时日久了,怕他有点寂寞。
孙哲平头一次对着几近陌生的虚空鬼主露出了诧异眼神。
——谁说虚空只有吴羽策负责发疯,李轩负责镇场来着?
“玩得真大。”最后他只能这样无力地评论。
李轩笑,“谢了。”

吴羽策和叶修走过来。
“我输了。”
刚硬的鬼剑士紧抿着娟秀嘴唇,嘴角有一滴咬出的血。孙哲平有点意外,他其实从没听过吴羽策的声音,和设想完全不同,居然清亮亮的,比起男人或者女人,更像孩子,也像他含着那颗清澈血珠子。
李轩温和地看着他,“嗯,该罚。”
叶修翻了个白眼,“打都打了,小吴,帮个忙。”
盖才捷把湿透的黑袍拾回来,吴羽策默默接过,看了一眼李轩。
李轩笑,“不急,来都来了,喝杯酒吧。”
然后他就醉了,和孙哲平一起,拼了个两败俱伤。
这真是太奇怪了,叶修想,他们到这里只不过一夜,好像发生也理清了很多复杂的事情,但事实上一无所有。而大逢山的日出亦没什么意思,他站在万仞峭壁边缘,倚着粗糙石栏,看那颗荧红刺眼的珠子从柔软的大海尽头一寸一寸被呕出来,非常心不甘情不愿似的。
“好看么?”
叶修回头,吴羽策远远地站在石廊深处,他又裹上了一层黑衣,解开的浓黑发绺披散肩上,在苍白脸颊边化成蛇一样冰凉暧昧的阴影。
叶修摇摇头,“不好看。”
“留太久了,你身上那个。”吴羽策没头没脑地说,“这样不好。”
他并不是个多话的人,或者不如说,李轩在的时候,他从来不说话。现在他也只是端着个杯子,偶尔饮一口,里面不知是什么,红艳艳的,染得他双唇血红——但绝对不是酒,这点叶修可以肯定。
“以前我们没有发现,”他又说,“看见你的时候,都是白天,人也太多了。”
叶修盯着他的脸。霞觞熏冷艳,形容的应该就是这张脸。发与眼都漆黑,脸孔素白,用不似人间的声音,说着鬼魂或许才能听懂的话。
然后叶修终于笑了,“我还以为王大眼是在诓我。”他低声说,“谢谢啊,小吴。”
吴羽策微微颔首,“我只是觉得,不太好。”他顿了一下,“不过也可能你觉得没问题。”
叶修岔开了话题,“为什么答应替王杰希布鬼神盛宴?”
“为什么?”他想了会儿,面无表情,“他给钱。”
叶修叹了口气,“小吴啊,没人教过你骗人至少要笑一下吗?”
“他答了我一个问题。”吴羽策的眼神看上去似乎带了点矛盾的意思,而叶修也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说,“李轩大概会希望做这事儿的不是你,是他自己。”
“也许吧,”吴羽策居然痛快地回答了他,“不过叶神,你又知道他哪句话才是真的吗?”
就像你又是否知道,我有哪句话是真的?
他没有等叶修回答,径自从漆黑宽袖里抽出什么凑到似血唇边,气息一送,狭窄石廊里灌满了轻细悠长的笛声,辗辗转转地重复着两句音律,长成了一声余恨,一段旖旎且悬而未决的余情。
小小的短笛,莹白如玉,仿佛同他苍白十指融在一起。
人骨为笛,其声哀冽。
叶修恍惚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两句,像一个咒或一个谜,猜了很久很久都猜不出,所以令欢喜都成了尴尬和遗忘。
有心不能刻,有焰不能灼。

14

空积城头,满目烟花。
张佳乐趴在阑干上看了半天,回身抄起酒杯装模作样要敬,一抬眼还是噗嗤一声笑了。王杰希皱皱眉有点无奈,不知该说什么。
“大眼啊,”张佳乐向后一靠,椅子翘起两只脚,他语重心长,“你真的不觉得戴着那玩意儿很逗吗?”
他喝多了才这样胡说八道,王杰希也决定就当他胡说八道不予理会。不过他还是抬了下手,轻轻按住左眼上黑缎眼罩。缎同断,谁也不会无缘无故戴这么个东西,天晓得。
他有一点后悔带张佳乐来空积城了。虽然事实上根本是张佳乐闹着主动跟来,他说我这病也快好了,眼看也要走了,天天苦药针扎的,这位神医您不考虑给点蜜饯甜甜嘴吗?老子想逛街呀!
王杰希无奈地说:“只是带英杰和小别去检一下城内中草堂的账目。”
“少来,这种小事还用得着你?”跷高了脚盘踞在窗框上,他不住向外吐着瓜子皮,蛇胆炒的白瓜子,他一口就吃一把,然后鼓着腮用牙齿和舌头把瓜子仁一粒一粒剔出来,舌尖灵活得像蛇,墙根下已经积起了薄薄一层白壳,湿润清香的雪。
“小别和英杰也才去过几次……”
“我可没请示你啊,小王。”他转过脸,年轻眉眼匿在阴影里,背后一树无叶的杏花蓬勃如香蜃,风一吹尽是迷离似雪的幻象。他在极柔软的背景里,用极淡定的口吻说话,听上去几乎有几分高傲。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我想去溜达一圈。”
王杰希没再作声,门外听命的许斌转身就走了。
然后微草下山的马队里就多了一匹黑骢,张佳乐戴着个斗笠,左顾右盼,乐不可支。

王杰希要替徒弟压阵,自然没空管他,何况霸图四主君之一出现在中草堂的分舵,也未免太诡异了一点,于是张佳乐自顾自跑了。等王杰希再找到他时,是在空积城最大的酒楼百花轩里——冲这名字他也很容易就找到了张佳乐。他独踞一间小阁,一斤一个的翠瓷小酒坛已经靠墙堆了一排,是这铺子当家的好酒,名字也雅,就叫绿沉。
张佳乐穿过那个颜色。
王杰希想起张佳乐刚来时的模样,那件风氅上带着点他不喜欢的熏香气息,张佳乐出了一身的汗,衣裳全贴在身上,几乎连厚重丝毡都一起浸透,隔山隔水地跑来,满面风尘一身汗臭,他却只闻到那一丝淡不可闻的黑方,香有冰气,他知道这肯定是张新杰替韩文清选的,若是霸图门主自己,怕连想都懒得想到自家大堂里熏什么香,又不是茅房。
微草掌门从不用香,但医者如对气味不敏感,简直就成了笑话。蓝溪阁主喻文州薰的是百步,行止间尽是风流气度;轮回年轻的宗主衣衫上则始终微弱安稳地荡漾着荷叶之息,让他自己一身葱茏锐气里也染上了水生植物温顺柔和光晕,像他身边含笑凝立的青年一样,暖如夏日芙蕖。曾经有个人用的是侍从,淡如秋风,微涩清凉,本应是高雅得拒人千里,可也就像他本人一样,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笑容,偶尔却意料之外地令人觉得麻烦透顶。
那个人是方士谦。
而张佳乐呢?张佳乐不适合任何一种香,他自己就是一簇开不败的花,火树银花,有花无叶,胜与败都是不夜的城。
他喝了很多,但似乎还没有大醉,身上是王杰希从没见他穿过的一袭茜色衫子,大概闲得无聊还跑去照顾了成衣铺子的生意。王杰希自己穿了件新净竹青长袍,薄且垂,衬得他更高挑了些,张佳乐乜斜着醉眼看他,忽然笑了,指指他又指指自己,说,柳绿桃红。
还真是,带了那么点意思。只是绿也绿得萧瑟,红也红得幽沉。
他们还年轻,但也都算不上太年轻,年轻人是高英杰刘小别宋奇英卢瀚文盖才捷邹远唐昊等等等等,知输不知败的年纪,有侠光万道锐气千条。
他和他从柳绿桃红的时节里走过来,还在思考要不要走出来,有些时候也会有点遗憾,这薰风夏月岁岁花满枝,永远不缺最鲜的花与最翠的枝,但人的好光景去而不返。王杰希觉得自己还不算太遗憾,他没有放走过太多不可错过的东西,可张佳乐呢?
所以他对他说,留下来,留在微草。

天下第一吗?
那个午后,枕在他膝上的那双眼睛眯成了弯,小王你拿过两次,麻烦说来听听,什么感觉?
王杰希没有作声。
张佳乐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看他,小王啊,他说,你老实告诉我,张新杰给了你多少钱?回去我要还他的。不过微草掌门的诊费,我怕要给霸气雄图打一辈子工呀。
王杰希久久看着他,说实话他看不出张佳乐这话的真假,倒霉的是,这还是他亲手造出来的。经了这些天的调理,药石针疗,他并不很确定张佳乐此时还记得什么。固然他刚刚还对他提出了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的记忆,是这样每年被更新一次,循环往复地流转着。
重新认识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同时对自己的选择充满信任;张新杰让他来微草求医,他就急三火四地来,仿佛坦荡毫无置疑。但王杰希记得他倒下之前的那双眼睛,既疯且狠的眼神,人工缝补的记忆即将撑持不住崩颓的边缘里,他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的。
想起,又带着不祥预感拼命想要忘记。决绝是他尚且雪亮锋利的獠牙,一口口连血带骨嚼碎昔年,如鲠在喉地吞咽下去。
张新杰说,他在霸气雄图,一两人之下百万人之上,你觉得谁能触得到,或刻意触及他的过去?
这好像也不算什么值得安慰的事儿。
方士谦笑吟吟说过,“人少了一魂一魄,就只是个壳了,浑噩得由你摆弄。”
一代医神不见光的深褐瞳孔异常温柔,额头缓慢贴近,他像那种明亮的阴天,缓慢得令人感觉不到时间飘逝。
简直是不作不死。
而那时张佳乐到底也没有回答他,只是斜倚在他膝上很快地睡着了。

桃红的张佳乐吱溜一下子就窜回了窗边,兴奋得活蹦乱跳,“我去!小王!快来看,这有意思!”
王杰希知道他发现了什么。空积城行的是星历,一年四节,此时仲夏,正逢四节之二,盛地繁城,竟夜之欢,伴着城头终宵不停的焰火,街巷里也招摇着发了疯,路上摩肩接踵的人笑闹不绝,两边楼台上更有人大把的绮色烟花不住抛下,触衣衫即灭,只剩下细苇管上挑着空空的一点余烬。
“那是什么玩意儿?”
阁子外就好像应他这一句似的,堂倌陪着笑,“二位爷,不来点儿胡枝子助助兴吗?”
张佳乐看着王杰希,王杰希看着满街抽风的人,再看一脸期盼的张佳乐。
然后他怀里就多了满捧的胡枝子。张佳乐搞清楚这东西怎么玩之后惊叹不绝,断定必是个深藏不露的暗器高手研制出的。鱼胶封着的苇管,扯开口上一根丝线,内里便有斑斓各色的冷焰嗤嗤窜出来,倒不灼人。
他抱着那些玩意儿坐在窗栏上大把地往下扔,时不时侧过脸来笑,王杰希远远地坐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酒色浓翠,也如微草山阴。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其实两个人若长久地在一起,最多时候也是无话可说,繁华盛世和滔滔乱世大概就是为这个而存在的也说不定。没有声音的时候总有别人的欢喜嘈杂当作背景,暖了场驱了不尴不尬。虽然相比之下似乎步步惊心更适合他们两个,连找话题都不必,今日不知明日,才好掏心掏肺,一边破罐子破摔地思量免得后悔,也偷偷庆幸幸好不用后悔。
原来他们唯一的问题就是没一起出生入死过?
张佳乐没心没肺笑得前仰后合,虽然不必担心他坠楼摔死,王杰希还是走过去看了看,然后明白为何他笑成这样。这人太坏,仗着自己手法高妙,细细苇管在他手里穿针也似,专往人头上扔。一根胡枝子正闪着淡紫花火,被他骈指轻轻一弹,笔直插进对街垂柳下提灯少女精心梳拢的蝉翼鬓边,轻盈又慵懒得像一只温柔的手,替她簪上这年暮春最后一枝桃花。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张佳乐毫无所觉盲目兴奋,“大眼你看她冲我笑了嘿!是不是看上我了?!”
倒也不算奇怪,人人都赶在这一晚疯,烟花满城,绮色流连在灯海,软香的风里有灼烧胭脂般绚烂色气,混着微弱硫磺味儿——这样的繁华里又有哪个女孩子没做过这样的春梦,以为是莽撞浮薄恶少年走马观花,正打算爽利地骂,抬眼却见那高高的楼上,红衣青年有一双含笑的眼。
称不上太明亮,甚至带着醉意和疲倦,可是瞳仁里酿着股一去不回的浓郁疯狂,能焚尽一切的光与影、梦与花,也在所不惜。
满城流辉,就在这一双眼里灯火阑珊了。
你要去哪儿?
你抛舍了什么?
——肯说与我知吗?

“再来一根儿,不能辜负了人家姑娘啊。”
张佳乐笑嘻嘻地,抬手又捏了根胡枝子,看好是桃红的,手腕蕴力,倏地射了出去,一点芳菲刚飞出屋檐,半空中突然啪一声轻响,花火已被打灭。张佳乐吓了一跳,他眼力好,冷眼见细碎银芒如星屑簌簌而落,混在烟花烧破的夜色里并不显眼。
回过头,王杰希坐在他身后,对着面前一杯没动过的酒,见张佳乐看他,还很友好地抖了下衣袖,袖中有长鞭蛇似的盘在腕上,色如枯草,露出一点银色尾巴尖儿。
长鞭出袖,疾如飞矢。
王不留行,星尘俱灭。
中草堂主鲜少示人的兵器,正是长足二丈四尺的灭绝星尘鞭。
张佳乐大叫,“你搅和什么!”又琢磨了下,“说起来,鞭子耍这么熟,小王你暗器功夫也不错吧,比一个?”
王杰希不动声色,浅淡无比地对他举了举杯,“比一个?”
张佳乐看看墙角一排喝空的酒坛子,“……滚。”
王杰希笑了,笑纹还没来得及漾到眼角,两人同时一侧身,王杰希手腕微振,酒杯抛了起来,一线劲风破空而来,迎上瓷杯,啪地打个稀碎。
张佳乐看一眼钉在墙上普普通通毫无特征一枚流星镖,哼一声,“简直土。”
红影一闪,他穿窗而出,凌空一个转折,已上了屋顶,清润嗓音里一股矜傲扑面而来,“我去玩玩。”
王杰希没作声,反而泰然自若关了窗子,又拿过一只空杯放到对面,亲手斟了杯酒,坐下来。
“拨冗而临,王杰希谢过。”

15

无风自动,小阁门开。阁子外不知何时已是一片静寂,青衣少女血色全无的纤手奉起明瓦素灯,一左一右款款跪倒,黑发上还带着烟水之气。王杰希一眼看到其中一名正是方才对街树下的那一个,忍不住弯了下嘴角,“人间烟火,也迷了虚空鬼姬吗?”
少女面无表情,只将灯挑得更亮了些。
深如死水的黑暗无声地淌进来,缭绕追随着纯黑长袍下一双血红细巧鞋尖。人很高,且瘦,不露真容,面具是靛蓝金红松石绿涂抹,两颊绘黑白双色凰羽,眼圈猩红灼艳,眉心一块翡翠绿——王杰希眼尾抽动了下,一个鬼你说你戴什么傩面呢?挑衅吗?
“中草堂主发话,不敢不来。”
三年前他听过这个清亮傲气的声音,三年后半点未改,一样冰冷的无所谓,还多了一分不耐烦。王杰希向来不喜欢这种人,也懒得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解铃还须系铃人,烦劳吴公子出手,替张佳乐前辈解鬼神盛宴,还他一魂一魄。”
对方沉默了一刻,森森长袖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揭开面具扔到桌上,吴羽策一双眼睛亮得像秋霜里磨利的刀,“当年我也不曾露面,你怎么知道,替你做这事的是我不是李轩?”
王杰希端详他半晌,面容艳丽的青年倔强同他对视,半点不肯放松。
他轻声答,“吴公子身上血气太烈,坚不可折。”
“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是我们哪一个,对不对?”苍白指尖拈起翠瓷小杯,送到唇边时他又打消了主意,“王杰希,你那只眼睛,根本就看不见。”
王杰希看了他一会儿,温和地回答,“在下没有眼疾。”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吴羽策探了下身,把酒杯推还给他,一点碧绿涟漪开在酒液上,漾漾不散,“这里面有什么,你看得见吗?”
沉默似寒冰粉末,刹那笼罩周身。
“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回答。”
身后有人带笑地说了句,守门的少女匍匐于地深深为礼,那人绕到吴羽策身后,扶住他椅背,探手取过酒杯一饮而尽,“好酒,就是略淡。”
虚空鬼主照旧穿得像个花花大少,手里还握着一把胡枝子。
“能窥神鬼又并非什么益事,王掌门何必呢?”
他轻轻擦燃一根胡枝子,抬手掷入身后深不见底黑暗,漫不经心耍乐似的。
“我倒也不知阁下从哪儿知道叶神处附着的那一位,但妄言鬼神之事,怕是要遭报应的呀。”
又是一根银色的胡枝子,他拿到眼前端详了会儿,火花斑驳了面容轮廓,相较吴羽策凄艳眉目,李轩长相平常得堪称寡淡,碎光阴火里却带着股淡淡杀伐之气。
“鬼神盛宴,布之不易,天下之盟论剑在即,张佳乐一事,虚空不会插手。何况魂魄既然收了,断没轻易归还的道理。”
除非,魂主亲自来讨。
王杰希叹了口气,“你是故意的吗?”
李轩把一根草绿光色胡枝子抛到桌上,对他微笑,“是啊。”
“王杰希与虚空双鬼,无冤无仇;微草与虚空,无过无犯。”
李轩看了他一眼,直起身轻飘飘地回答。
“你要挟阿策,我不高兴。”

他执起吴羽策苍白指尖,“走吧。”
微草掌门亲口相邀,特意跑来一趟,也够了。
王杰希长身而起,“留步。”
然后他听见李轩的声音,简直比枯井之月还要平静,平静得让吴羽策的脸色都少见地变了变。
“一问之恩,业已满愿,虚空微草,无亏无欠。”
“……除非,魂主亲自来讨?”
李轩笑眯眯地点头,“你要张佳乐亲自来讨吗?”
王杰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当年那一问,问的就是他吧。”
他看着吴羽策,吴羽策也看着他,半晌才冷笑一声,“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若一生所求难遂,所愿不满,又如何初心不改,舍己之能,成人所全?
微草掌门,能答我这一问么?答得出,我便替你施鬼神盛宴,全你所愿。
——舍人抑或舍己,端看阁下是重他还是重你。世间从无两全。就像大逢山容得下两名鬼剑士,虚空鬼主却从来只一人。谁比谁强,谁才是偌大武林第一鬼剑,疑问痛痒焦灼如跗骨之蛆——但,你又何必去问呢?
重他还是重你,其实也没那么难以抉择。
“走了阿策。”李轩轻柔拉他一下,对王杰希笑了笑,“我也送掌门大人一句话吧。”
浮生人如枯锁,谁不是在等自己的那一把钥。等不到那个人,实在也很难说自个儿就是魂魄齐全的。所以少了一魂一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看,你不就活得也挺好么?”

阻!
吴羽策瞳孔微弱收缩,红莲天舞出鞘,剑锋已被鞭梢死死缠住。他幽冷眼神里鲜少有惊异,这次算得上其中之一。李轩与王杰希针锋相对,一个怡然自在,一个淡然端凝,他却始终盯紧了王杰希。
方才那一瞬他抢步上前将李轩护在身后,不假思索拔剑就挡——他几乎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次,红莲天舞出鞘,是为了挡与阻,而非斩与杀。
长鞭裂袖而出,直来直去丝毫不须起势,角度奇绝近乎诡丽,出手就是杀招,鞭尖如刺直指李轩胸膛。一场打已是刻不容缓,顿时也被定了性,吴羽策同李轩目光一撞,已然坚定。
虚空微草,生死之较!
虽说是己方挑衅过逾,闹成这样也不奇怪,双鬼心里仍多少带了点惊异。实在想不到,王杰希竟然会说打就打——这可是王杰希啊,整个江湖都知道中草堂主冷淡高雅,年少沉着,断不是破釜沉舟的性子。一言不合就取人性命,跟说好的不太一样嘛。
比较可怕的是,以二敌一,他们似乎也没占上风。李轩也已收起嬉笑,四轮天舞在手,驱开一片鬼阵光影,王杰希却完全不打算给他们留下画符布阵的时间,灭绝星尘本来就占了长兵器的便宜,狭小阁子里固然也吃了施展不开的亏,鞭鞭带风,星光如冰雪,也逼得虚空双鬼只能紧在一处背靠背迎敌,才应付得来仿佛天上地下无所不在的鞭势。
李轩忽然说了句,“王杰希,要了我俩的命……”
鞭风逼得他竟然微微一窒,吴羽策立刻加快攻势,抢出一点空隙。
“你可就真的再也看不见了。”
他一言掷地,王杰希竟然唰地收了攻势,冷冷看着他,“说。”
“你怎么对张佳乐,就有人曾经怎么对你。”
你既能以针灸药石替张佳乐重织记忆,就有人能以相同手法令你相信某些事,这又有什么好奇怪?
“为什么。”
“那我们可不知道了,怕是你得自己好好想想。”李轩喘匀了气,忽然摸过酒杯斟满,自己喝了一口,余下半杯推给吴羽策,“解解渴。”
吴羽策的表情像是恨不得一剑穿了他的心,过半晌却还是举杯干了,啪一声杯子狠狠摔在墙上,他挺剑直逼王杰希,“还打不打了!?”
掌中红莲天舞剑锋剔透,不染血亦有凄恻朱砂流晕,斑驳血泪一样。
王杰希突然出声,“之前那杯酒里有什么?”
吴羽策微微一怔,随即别开头,冷冰冰地,“什么都没有,我骗你的。”
“所以天知道你们哪句是真的。”他叹了口气,“虚空双鬼,如雪如血,信了二位的人,又有几个还是活人?”
李轩轻抚四轮天舞剑刃,只这么一会儿他又恢复了悠然态度,听到这话却仿佛有点生气,笑得令人不安起来,“掌门大人,我可没说微草门中阴阳眼不是真的,只不过,不是你的眼。”
“那是谁……”
在王杰希记忆里,自己从没有过一句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的时候。
只不过此时此刻,有这么一瞬间,他竟然动摇了。
是真的没有过吗?
这记忆,又可是真的?
“杰希,叶秋身边形影不离那人,究竟是谁?旁人竟似看不见。”
——我也看不见好吗!
“杰希,下回若见着斗神,可点一点此事,不须明言,他必尊你防你,也必信你重你。”
——这就是你打的主意?少年尚未弱冠,已蒙斗神一叶之秋青眼相加,消息一出,惊动江湖。
“杰希,微草掌门之任,除你我竟想不出第二个人可承,能窥阴阳,正是天赋之一,望善加利用,断不可轻废。”
——可自你离开后,我又何尝真正睹过无常之秘。
“杰希,委屈你了。”
——“骗子。”
方士谦,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前所未有独一无二大骗子。

16

杀!
做出这决定时,李轩和吴羽策甚至没有半点对视,江湖中人人都晓得虚空双鬼修行不同脾性迥异,还素来爱拗对方心思,是剑刃上凉薄相悖的两极,可又有多少人明白,那两极就算永不相交,伤人饮血可永远是同时同刻,不消半分商量。就算你如冰我如火,心意相通也不分彼此,倒不如说,再没人比他俩更习惯和享受这样,带着刺痛与对抗的默契。
红莲天舞与四轮天舞齐齐扬起,鬼阵蓄势待发,胜血红莲在狭窄空间里结出灼人战火。
出道经年,谁不知微草王杰希身手通灵,近于巫魇,今夜对面若不是虚空双鬼,换两个人打,只怕就要给他祭了刀——还不是刀,只是条鞭子。大家同为一派宗主,王杰希抢先出手,杀意已露端倪,此时好容易逮到空隙,李轩一句话说懵了他,自己都意料之外,以他狡狯却全然不会放过这机会,此时不斩杀,更待何时?
当然没有生死大恨,只不过这机会好到过分。他们不是剑圣黄少天一样的机会主义者,却是最懂自己所需所求的一对。
趁此良机,毁了微草吧!
门外那一片暗阵铺出的妖样寂静里,忽然惊天动地涌起喧嚣,接下来一声巨响,硝烟火光四射,霸气十足得活像山大王抢亲,硬生生轰开了门,还加上火气十足的一脚,语气里带着脆生生爽辣辣硫磺硝石味儿,一开口就旨在呛人似的。
“我靠!小王,你这是被李轩捉奸了吗?!”
他一粒霹雳雷火弹轰掉了半个阁子,雷声大雨点小,显然刻意把火药减了一半,今夜茜衣的张佳乐也像当年踯躅红色的张佳乐减去了一半张狂。吴羽策自己有驭火之能,遇上火力多少比李轩耐力强些,此时他本能挡在李轩前面,百忙之中还端详了几眼大剌剌杀进来的张佳乐,有点心惊。
当年他施鬼神盛宴作法摄魂时,看见的那个张佳乐,并不像眼前的这一个。那年他是新折枝的嫩柳条,新色仍绿却生机正尽,活生生看着碧桃未谢春杏未开,已是驿路梨花。没了希望的人总是憔悴的,从蓬勃里堕入绝望的人更憔悴得格外凄美一些,像尚未浑浊的瞳孔,没被踏足的雪,干枯一半的叶。
而现在的张佳乐……他理应是饱满而热烈的,一魂一魄既失,他记不得很多事也扭曲了很多事,被缝补的记忆向来模糊如迷幻之毒,再加上他那众所周知要在天下之盟夺魁的热望,他应该有一个美丽坚硬的壳,而并非此时此刻,穿着一种暧昧甜美的红,唇角笑意是令人心惊的凛冽。
就像那个饱经离散颓唐的他化身归来,或不曾离开。
“小李啊,”他听上去快乐又损人,“这大过节的,要打老婆也回家去打呀。”
李轩很沉得住气地没出声,吴羽策终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疑心他这是又犯了病抽了风,于危急关头玩默认,信奉着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王杰希终于慢慢转过头,看着张佳乐说出了沉默许久之后的第一句话。
“今晚百花轩的帐,能记在霸图吗?”
张佳乐愣了半天,然后鼓起掌来。
李轩叹了口气,“前辈们,玩够了吧,能散了吗?”
情势已经足够分明,倘若微草掌门对上虚空双鬼,开个生死局大打出手虽然夸张,倒也算有理有据,而今又加上一位霸图主君,局面就未免太诡异了,简直毫无理由。
张佳乐大马金刀门口一站,王杰希看似闲散地直起身,站位已经挡住窗口。
“不行。”红衣青年乐呵呵地。
“你俩欺负小王,我不高兴。”

李轩一时都卡了壳,半晌噎了似的干咳一声,“前辈啊。”
“啥?”
吴羽策横剑齐眉,殷红薄唇恨不得抿成一痕血线,仿佛打定主意死也不开口了。李轩闲闲提着剑,眼光在王杰希张佳乐两个间兜了一转,忽然笑了。
“这真是太离奇了。”他轻声说,“我简直什么都不想说了。”
张佳乐立刻吐槽,“哈,少来,你他妈又不是黄少天。”
李轩举手投降,“两位前辈究竟想要怎样?”
王杰希紧盯着他的脸,虚空鬼主从来都不大像人,或者不如说,太像人了,反而令人毛骨悚然。倒是太不像人的那一个,瞧着死样活气却更实在些。李轩寻寻常常地站在那里,提着剑若有所思,平淡优雅相貌,奈何唇齿轻叩间便足以开启一个毁字——关于张佳乐,他会说些什么?
吴羽策或者不会开口,然而李轩——没有人知道李轩在这种情势下会怎么做。
张佳乐已经替他做了决定,“走一个,留一个。”
吴羽策脸色早变,张佳乐话音未落,他一剑便挥了上来,王杰希的鞭子却比他更快,内力一运,长鞭如刀,直斩李轩。吴羽策迫不得已回剑去护,想给李轩抢出一个鬼阵的时机,稍露的一点空隙却被张佳乐一把暴雨梨花针劈头盖脸破了个干净。四轮天舞剑光如冰瀑千里直泻,刹那扬开在他身侧,替他挡去纷然针雨。
两个人一霎都渗出冷汗,张佳乐的暗器遮掩之下,王杰希鬼魅身法吊诡奇袭,那可真是……
就算叶修亲临,只怕也得掂量掂量吧。
张佳乐大笑,笑声清凌凌的,这会儿简直带了点妖气,似绵密绮丽夜樱散进飓风那一种艳与疯。打成这样,他仿佛特别开心,这让李轩前所未有有点惊恐。他原本成竹在胸,看准了当着这丢魂的事主的面,王杰希断不能再明里为难。想不到一打起来,王杰希干脆连话都不让他说了,一下两下尽是杀手,偏偏张佳乐刚那句话不知真假,反正是纵着他,同他配合得益发天衣无缝,这会儿不丢性命已是好的,再想谈条件,只怕是来不及了。
张佳乐还在叨咕。
“留大鬼还是留小鬼?”
他自言自语。
“小鬼好看,我要留小鬼。”
吴羽策立刻冲上去,他天生是个不怕激也不怕打的性子,自从少年起已经倔到了家,何况这世上能吓到虚空鬼剑的事儿本也没多少,只张佳乐这么一句,他眼白里血色已漾到俏丽眼角。不就是打吗,你想留就留?留一个试试!
李轩则且战且退,几步绕近王杰希身侧,四轮天舞专同灭绝星尘缠斗不下,王杰希作势转腕一击,鞭梢舞向吴羽策背后,李轩却一步跳开,借势换位掠向窗口,果然鞭子中途一停,蛇吻般狺狺转了方向,自下而上斜勾回来,直插李轩面门,要不是他让出这一步,差不多就穿透了脑门。
李轩一腾身上了窗台,“声东击西?不太要脸啊前辈。”
这句话他是板着脸说的,俨然有点生气。
张佳乐笑,“胡说,前辈很要脸的。”
吴羽策始终近身与他缠斗,意思非常明显,就要逼得他暗器不能出手,这一句话功夫,两人几乎贴身,似血战意灼黯了鬼剑士幽艳眉眼,红莲天舞当胸劈下,仓啷一声却被兵刃简单一格,就这么一瞬间,他听见李轩怒吼,“阿策!”
茜袖如花,开出一朵银亮亮死之蕊。
左手自腰间换出短剑,微微架开红莲天舞,已给右手里始终沉寂的杀器找到机会。
猎寻出袖!
百花缭乱,缭乱百花,前百花谷主成名至今威风不堕,可不光是因为他独一无二耀花人眼的暗器手法呀。
妖弩猎寻,势可屠神。
没人知道猎寻一发可放多少弩箭,又有几多变化,就算雷霆门主肖时钦也说不太好,这精工巧琢的兵器正跟各派宗主惯用的看家宝贝一样,是镇门的饭碗。
方才一击未中,王杰希几乎已想放手,张佳乐这边变故突生却也在他意料之外,他本以为那只是他信口胡说,留一只鬼下来?养着玩儿吗?想不到张佳乐说了就做,双方距离不出三尺,猎寻一发,这要还射不中,张佳乐简直可以改名叫张瞎乐。
三箭齐发,一支凌空旋起,两支后发而先至,就这么一下子,藏着的变化也不下三种。吴羽策匆忙侧身,闪开了两支,张佳乐夸了半声好,剩下那半声噎回去换了句,“哎呀,中了。”
一箭穿胸,裂帛声绽,黑衣的浓郁被妖娆血牙红稍稍冲淡些许。吴羽策一口气没匀过来,生生一窒的功夫,张佳乐无声无息抢上去一指头戳在他后颈上,顿时把软下来的鬼剑士拎在了手里。
“你看,前辈要脸的。”
他对李轩点点头,“说话要算话,说留小鬼,就留小鬼。”
李轩盯着地上三支没羽箭,“……喂。”
“对啊,没镞。”他一脸理所当然,“怎么?你还真希望我射死了你家小吴?”
李轩几乎要掩脸而哭,“前辈啊……”
王杰希紧紧握住手指,他非常庆幸破裂的长袖还足够掩住指尖一点颤抖,灭绝星尘嗅出了主子心头动荡,沙沙地响着尾,平日里他会满意这感应,此刻却只想转身就走。
张佳乐看了他一眼,把吴羽策放到一张椅子上,顺手又多点了几处穴道,才慢悠悠坐下来,“小李啊……”
“哎!您说,我听着。”
饶是这样,他仍瞟着王杰希,不肯从窗台上下来。
吴羽策垂头坐在那儿,眼里血意把瞳孔都烧红了,黑发无风自动。
“气性这么大,啧啧。我说小李啊……”
王杰希猛地抓住他的手,与此同时,一股寒气荡过两人周身,四下里景物不变,陡然之间却有沉重又剔透的一股力道冥冥中笼罩下来,似液非液,似雾非雾,充溢了整个空间,几乎令人无力呼吸。
他们突然就听不见彼此了。
只有李轩的声音在虚空之中回荡,离奇淡漠,“前辈也别太欺负人了。”
静默之阵!
只有他在这死寂浓重虚空中游走自如,一掠身已到吴羽策身前,轻轻拂开穴道,指尖如挽落花,撩起一绺长发放回他肩上,温柔得有点歉意。

17

王杰希紧紧握着张佳乐的手。他确实没有料到,李轩放任吴羽策与张佳乐缠斗,不惜性命相试,唤出的这一点余裕里,他使了一个这样的大招。
李轩向来平和莫测如鬼,这回俨然是怒了。
若是普通人,身陷静默之阵中那是有去无回,五感六识均为阵鬼所封,顿时就成了俎上鱼肉。他们不是凡人,但也只能紧盯着虚空鬼主平淡无表情的脸,试图从他眼神里看出下一步,是逃还是杀?都有可能。王杰希不知道猎寻那一击将吴羽策伤到什么程度,倘若只是小伤,他拼着这一口气同李轩比肩迎敌,双鬼拍阵使将出来,那也有点难办。
要制住虚空双鬼,上上策就是不让他们有布阵的机会。
下下策则是……揣摩他们此刻想法。他看着李轩不逃不避,将吴羽策扶在身畔,回眸冷冷一望,眼神无波无意。
他忍无可忍握紧了张佳乐,陷身阵中两人都知觉迟钝,他原本应将这仅存的一点敏感去把牢了灭绝星尘,却放任着知觉麻木,所思所感只剩下左手里偎贴的一片掌心。张佳乐没有抗拒,但也没有主动,王杰希不想去看他的脸。
吴羽策胸前一片红,是外袍被短箭撕裂映出了里衬的红衣,李轩将指尖压上去,他微微一蹙眉,痛楚宛然。
李轩揽着他,声气淡淡地,“虚空微草,无过无犯。在下出言不逊,蒙王掌门亲手教导,不敢称辞。倒不知道阿策怎么得罪了张前辈?”
众鬼之王极缓慢地抬了头,瞳孔深处一线幽红。
“难道前辈这三年混沌,要怪在虚空身上吗?”
王杰希感觉指尖被针挑出了心那么大的孔洞,血汩汩地淌净,也没能暖过手心里那一把纤细手指。江湖中最顶尖的这些人,没谁不是靠一双手成名——也许除了喻文州?暗器第一的张佳乐更是个中翘楚,他那双手极美极韧,中指向后拗时触得到手背,灵巧得怪异,更像附在他手腕上的两只活物。
其中一只现在正死在他手心里。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教它暖起来活过来。静默之阵长不过一息,吴羽策咬牙扯李轩衣袖想示意什么,被他一把揽紧,逃也不逃,打亦不打,目光过分了然,他这是要摊牌。
果然他下一句就说了出来,“魂魄不全,记忆流散。三年前阿策瞒了我布下鬼神盛宴,锁走阁下一魂一魄,纵然逾矩,却是我虚空家事。如今你要讨,我便还,并没什么大不了。”
他看着王杰希。
“只不过欺人莫欺心,天下没不透风的墙,托我虚空出手的人……”
“行了。”
他们从没听过张佳乐那样漫不经心的口气。
李轩盯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眉尖慢慢挑起,“呵。”
要到这一刻王杰希才发觉,更冷一些的温度其实来自自己,而张佳乐的手指一直都是温热稳定的,他甚至反过来握了握他,细巧指尖带一点指甲的硬度,在他掌心里极缓慢移动着,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比较繁复的字。
如果这是个暗示或指挥,那么简单至于蠢,但王杰希相信无论他交代什么自己都会立刻去做——但他只是写了一个字。
特别的没有意义,也或者是力有千钧。
他写:乖。
乖,别慌,我没事。
我是张佳乐啊,我他妈能有什么事。
他用弩尖挠了挠头发,“没人想要你俩的命,小吴肋骨折了吧?回去好好养养。今年天下之盟就别出来折腾了,谁不知道你虚空不靠论剑成名称强。”
“对了,李迅在房顶上。”他笑眯眯地,“果然跑得挺快呀,差点引我出城。”
李轩咬了下牙,“前辈。”
“闭嘴。”张佳乐很干脆,“不需要。”
鬼阵悄散,灯烛微明。人声、温度、气味四面八方汹涌地袭上来,又是人间气象。
光影迷蒙,倦意迷蒙,他站在这烟火人间深处,一双眼睛里是醉了的人才有的那种明亮,又恶狠狠重复了一遍,“不——需——要。”
李轩听话地闭了嘴。
“算我手欠得罪你俩,”他噗嗤噗嗤地笑,“不过小李子……再跑来欺负小王,我还打你。”
李轩一张脸白得就像手上的玉扳指,冷硬无人色,吴羽策攥紧他衣袖,猛地撑起身来,音调微弱犀利,“王杰希求我摄你的魂,乱你心神,毁你记忆,你护着他。”
他还握着他的手。
谁握着谁呢?
能施出九针、舞起灭绝星尘的纤长手指,那一刻僵死如枯坟冷骨。
张佳乐笑了,耸耸肩,一开口就驴唇不对马嘴。
“我赢都没赢过,我还怕输吗?”
连吴羽策都被他说愣了。
他手心又热又紧,烫融融地吸附着也暖着另一把憔悴手指。
“不就是过去的事儿吗?不都过去了吗?我早知道自个儿有什么想不起来,哈,真那么重要,会想都想不起来?想都想不起来,记着还有什么用?可见没什么用,还不如不记得。”
李轩瞠目,“你……”
张佳乐冲他点点头,“前辈就是这样自信。”
他看着李轩的表情,相信如果这儿是虚空地头,李轩绝对会抛弃形象也要和和善善地对他们吼一声滚。
于是他们自发自觉地滚了,张佳乐拖着王杰希的手一掠而出,跳窗而逃,把虚空和微草同时清过场的百花轩留给手下收拾,该赔的赔,该算的算,该掩的掩。月还很圆,这一夜还没有过去,烟花烧得正浓,他们一路飞奔不曾开口,直到在城楼垛子角落里坐下来,王杰希觉得自己裹在他指掌间的手已经快被烫熟了。
张佳乐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大眼儿?”
然后王杰希挨了他一拳,很轻,没打脸。
然后又是一拳,捅在他胸口,又一拳又一拳又一拳。
“好了。”王杰希用右手按住他不算大的拳头,嗓音很轻,“再捶,我就要吐了。”
他左手还在张佳乐右手里,手背上一层烫热薄汗,滑溜溜的。张佳乐直勾勾看着他,突然一头顶了过去,王杰希不防,两个人额头重重撞在一起,咣的一声,都意料之外痛得龇牙咧嘴。
王杰希自暴自弃地想,这才真是满天明月星辰俱灭。
“小王你混蛋。”他嘀嘀咕咕,“大眼你混蛋。”
可你真是个好人啊,就是太一厢情愿。一厢情愿地为别人好,一厢情愿地自私又不忍心彻底。
“你这样,怎么行啊……”
你这样,我都没法怪你啊。他睁大眼睛,清明透彻地笑了笑,“不行啊。”
绝望感在嘴唇上开出一朵苦涩单薄的花,王杰希攥着他也扣着他,竭力去看他的眼睛,像再不看就再看不到了。
“留下来。”
你要天下第一,要一生一世一个完美荣耀,我带给你,我陪你。就算过往一步几步都是错吧,闹不清是怎么在红尘里丢了自己的魂,靠一点念想暖着自己的心,就再多给一点多靠近一点,行不行呢?
张佳乐微笑,“不行啊。”
他重新靠近过来,额头上撞出来一块浅浅的肿,皮肤上燥热气息烤着,还有一点刺痛,他带着那丝痛,兽一样蹭了蹭王杰希额角,让两个人都痛了。
“不行啊,小王。”
我在你这儿,找不回来我的魂。

18

空积城头,满目烟花。
那人在烟花里直起身,茜色华衣被城上疾风染成跳荡的云。这么潇洒的姿势,他却揉着自己的头,然后噗嗤笑了。
“小王啊。”他和缓地叫他,“你怎么就这么好呢。”
好得让人想要把你放在那儿,觑着赏着就是一生一世,带着你疯都像亵渎了你。他深深看着王杰希的眼睛,弯下腰伸出手,被风吹冷的指尖触到青年白皙眼角,王杰希微微缩了下,引得他又是一声轻笑,索性蹲下来捧住他的脸,仔仔细细替他摘了眼罩。
一丛烟火喷薄而起,硕大明丽地绽在他身后,久不见天日的眼惯了黑暗中与烛火孤单相看,猛然被绮色所惊,细弱刺痛自眼入脑,他本能闭上眼睛,睫毛微颤,然后湿濡。
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个词叫惊艳。而张佳乐凝视着他轻弱撩动的眼睫,吃惊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清泪淡淡成行,也是盈盈一水。他竖起指节替眼前人揩去明光刺激出的泪水,手势难得温存,就算拆卸天女散花的叉簧时他也不曾这样温柔细致过,好像一个不慎就能要了别人和自己的命。
“大眼儿啊,”他好声好气地说,“别哭啊。”
“张佳乐你……”
王杰希哭笑不得。
他突然发现张佳乐的眼睛才是真正盈盈如水,大而清亮得像两轮冷漠娇媚的月亮,月照繁城,这一刻他在地上,而他在天上。
到底忘了什么想留下什么又为了什么弄丢了什么——他甚至还不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啊,就这样随时随地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吗?
“张佳乐。”他只能重复着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张佳乐。”越叫越酝酿出刻骨的悲伤。
张佳乐。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怕也不软弱呢?就算被欺被瞒被左右和摆布过,也凛然骄傲得像能一巴掌扫下天边的月,初一十五都任你说了算。就算你说了不算,可是——你想要说了算,那样不甘,又那样不屈,倔强得一如既往。
“我真是看错你了。”他轻轻说,看着张佳乐疑惑地扬起一道眉。
是啊我看错你了,你从来就不是什么破罐子破摔的秘色瓷,从百花谷主到霸图主君,张佳乐始终都只是张佳乐,刀风剑雨,繁花血景,走一步,要一步,舍一步,弃一步,再不曾后悔过。他发问只是因为他信任,而回不回答,有没有人回答,于他而言,从来也没有那么重要。
他只是在找他的魂。
他在和那一个人相遇的时候,把自己的魂弄丢了。
张佳乐双手一合,笑着拢住他的脸,“乖。”
他们只差了一岁,各为一派宗主那么多年。而此时此刻他像个大孩子似的捧着他的脸,哄骗地劝诱地叫他,“大眼儿,乖。”
你只能乖,因为你没有资格去,不乖。
而不管赢还是输,张佳乐从来都只是张佳乐,从来不是你憧憬着的癫狂,或值得圈养的软弱。也许够脆,但他从来都不弱。
“被谁骗了,就骗回来。要么就逮着他,揍一顿,往死里揍,揍到他再不敢跟你使半点心眼儿。”
他轻微叹息,小王,别忍着了,把你丢了的魂,找回来。
“……张佳乐。”
当年他在他身边看着他,那样诚挚又那样遥不可及,像看着艳情的书册与倾城的真金,十分迷魅又拒人千里。
现在他突然知道,他不是没注意到他的。
“方士谦最喜欢的小孩儿,微草的小掌门。”张佳乐絮絮叨叨,“戴着个眼罩,冰浸浸的眼神,脸上半点邪气没有,清秀早慧,雪白通透,好看得简直无辜。老方那样看着你,看得人心都疼了。”
所以像方士谦那样的人,他什么都不肯说,也什么都不肯做,只是把他以为最好的一切,都给你。
天下第一,微草掌门,中草堂主,豪门当家。
最好的都给你。
残忍的留给自己。
给不了你的话,就让你忘了我罢。
张佳乐简洁地总结,“他们都是大傻逼。”
他端详一会儿王杰希,“小王你果然一眼大一眼小,哈哈哈。老叶说我还不信……”
背上一紧,王杰希用力抱住了他,“张佳乐。”
张佳乐张佳乐张佳乐。
他轻轻松松地回答,“哎。”
我在这儿呢,可我从来就不是你的。这世上有些事儿,可能根本就不消讲道理,或许讲讲道理的话,也不过就是先到先得。骗得了谁也骗不过自己的心,就算那颗心早就破破烂烂满是补丁针痕,可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有痴情的人曾经说过,衣裳也还是旧的好,温顺,贴身,暖不暖也罢了,只是裹在里面,你觉得安心。
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就这样吧。”
来日相逢,便是天下之盟论剑之会,微草霸图刃锋相对。
都是命啊。
城下有故人挑灯,压百人军阵,风雅地用指尖弹着没匣的剑。
张佳乐探出头大喊,“老林,别装了!一个流氓你装什么大侠!”
林敬言笑了,气息绵长深厚,遥遥地传上来,“流氓就不能是大侠了?什么逻辑,乐官儿怎么越医越傻。”
他挥手引过那匹云花黑骢,“走啦。”

高英杰和刘小别找过来时,自家师父袖手立于城头,竹色长衫猎猎如旗,遥望远处行路漫漫,一点灯影微光没进云际晨曦,映亮了银鞍金辔,和霸图男儿枪戟上雪样的寒锋。
刘小别吸了口气,“那是霸气雄图的人吧?”
高英杰满脸惊讶地点头,怯怯叫,“师父……”
王杰希回头对他们温和笑了笑,“都完事了?我们也回去。”
刘小别到底没敢问那个也字是什么意思。而高英杰瞥着师父的脸,忽地啊了一声。
他立刻垂下头,王杰希走到他身边,拍一拍他的肩,没说什么。
男孩瑟瑟地咬住嘴唇,发线沙哑抽打着脸庞,终于和师长错开几步之后,他才壮着胆抬起脸,学着王杰希刚才的模样弯起指节轻擦眼角。
他觉得那触感像亲手给自己眼尾某种天然放纵的通路堵上了一枚小小的塞子,柔软坚硬,细腻冰凉。
而他从来敬畏的师长在方才那一刻,那双一向清明异样的瞳孔里,也荡过了一层令人悲伤的流光,像油尽灯枯前的战栗,长长的睫是飞蛾焦裂于烛焰前竭力扑簌的翅。
忍不住的,塞也要塞回去,再狠狠填上一枚警告,弃而不忘。
临走时张佳乐没头没脑地问他,“你听过那首歌吗,小王。”
青尘为弦,流水鼓瑟。
花开移时,秋风磋磨。
有情不可赦,有怨不可舍。
有心不能刻,有焰不能灼。
有酒饮鸩求止渴,有丝作茧缚魂魄。
有刺绵里伏针蛰,有灰以身戏于火。
哀哉哀哉,如之奈何。
他笑着问,“这究竟是什么歌子?听着耳熟,可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那是首葬歌。
王杰希沉默地看着他,他不知道张佳乐在哪里听过这歌,可那是首呼鬼唤魂的歌。

楼冠宁深吸一口气,双手按剑,对着面前少年点了点头,“少掌门好。”
他吃惊地发现高英杰刷地红了脸,另一个高挑利落少年忙抢上来,“家师在里面,楼先生请。”
小孩子,还会害羞呢,好像很好打啊。
顾夕夜看钟叶离,钟叶离看邹云海,邹云海看文客北,文客北看楼冠宁。楼冠宁还没想好要不要看大神一眼,背后的大神已然冷笑一声,“都加点儿小心吧。”
千波湖畔荣耀碑前,两夺天下第一,微草一门是拿来给你们看新鲜的?
他一说话楼冠宁就忍不住想寒颤,江湖豪客自有一种气势非他这王孙公子所能及,所幸孙哲平说完这句就不再开口,只将风帽压得低了些,大氅裹住腕底重剑,跟在楼冠宁身后,倒也很像义斩门中普通一人。
楼冠宁一直有点疑心叶修是不是打算摆自己一道,之前被兴欣草台班子打得大败亏输,彻底灭了楼先生满腔傲气,天下第一是不必想了,能挤进天下之盟闹个座次都是好的。过后叶修却鼓动他邀个豪门过过招,孙哲平也并未反对,于是楼先生壮着胆子给几家递了帖子,轮回回得最快,听说是因为副门主有事不在,回帖墨清毫润,横平竖直,端端正正的一个字:
“不。”
楼冠宁把帖子翻过来掉过去看了七八遍,还是只有这一个字,等他打算叫邹云海过来施一点雷电光环或者火焰爆弹,看看这信纸究竟有没暗藏玄机时,孙哲平终于看不过眼他折腾,没好气地告诉他,“行了,你还指望周泽楷能说点什么。”
楼冠宁顿悟。
霸图与蓝雨的帖子是同时抵达,前者比轮回宗主好点儿,可也只好了那么一点儿,洒金宣上墨迹淋漓两个大字:“没空。”用印青金,韩文清印四个大字让人看了就腿软,颇有跪下山呼万岁谢主隆恩高唱征服之冲动;蓝溪阁主一封回书字迹俊美杀气十足,简直一剑光寒十六州,且笔法隽永文欺春秋,洋洋洒洒一大篇子,词不达意之至。楼冠宁顺手就塞给了顾夕夜,“给你侄子当字帖吧,单别学文法就成。”
孙哲平拍案狂笑,天知道喻文州怎么就准了黄少天回信。
唯有中草堂辞了名帖,十分谦逊,回书态度亦很端然,楼冠宁看了半晌,简直不能相信这好运气,醒过神来便大叹方士谦谦谦君子,果然教出来的年轻掌门也温文淡雅可人意,竟允了自家上门切磋。
孙哲平慢慢斟了一杯茶,眼帘微垂,没说什么。

果然打起来便再不是那么一回事。楼冠宁叫苦不迭。王杰希自己连场子都没下,单命徒弟陪着走几圈,起先义斩的大侠们满心不悦,随后感激不尽,徒弟已是这般勇悍,师父亲自出手,怕不要人仰马翻。高英杰看着秀晰腼腆,打起来一条长鞭明光熠熠,辉如晨露,身法疾似流星;刘小别口齿利落打架更利落,啪啪啪一套剑招连击使将出来,对手还没看清就已趴下了;更不要说连最不像武者的袁柏清竟然也是个能打的,拂尘一挥,汤头歌诀琅琅地一背,以形带意,有张有弛,稍错一点神都招呼不住。
楼冠宁简直不晓得是该立刻认输还是自己先去输一输再认输,主位上的微草掌门已经看了他半晌,固然左眼上斜斜缚着枚眼罩略显诡异,姿容气度里那份清俊却是掩不住的。一袭天香绢衫色如樱草,倒衬得他面孔神情都青嫩了些,简直比楼冠宁自己更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
楼冠宁硬着头皮拱了拱手,“王掌门。”
王杰希长身而起,理都没理楼冠宁,抬手一揖他身后,“前辈,请。”

19

全场寂静。
楼冠宁风中凌乱。
孙哲平默不作声。
“前辈。”
“行了小王。”孙哲平起身抖开风氅,顺势也露出抵地而立的重剑,剑锋浓黯无光,隐有血纹流转其上,习习地像盘踞着些活物。他一身檀色长袍,身形凛冽,发仍黑鬓未白,只是左手上牢牢缚着的绷带,僵硬定格了武林第一狂剑士的当日如今。
他简单地说:“来打吧。”
王杰希拱手一礼,衣袂未动,身如流风,陡然向后背面凌空而掠,天外飞仙似的轻飘飘落在场中,长袖一垂,灭绝星尘入手,鞭梢游走身畔,勾出丈余一个圈子,把自己护在当中。
他起手就是守势,孙哲平却从来没有这样含蓄,一记重击起手,连人带剑劈空而下,十字斩接崩山击,和王杰希战在一处。楼冠宁都看傻了,他自己修行的也是狂剑士,故此死拖硬拽地求来了孙哲平做教头,并非没有择日封神的念想,今天看了两位大神对决,他决定先回去死一死心。原来江湖就是江湖,而世上当真有天才这回事,就算孙哲平伤了一只手,自己要匹敌于他,只怕也得再练上十年八年。
“世上当然有天才,”锦衣华服的俊美医者抄着手一脸顽劣笑意,“我见过,还教过,据说他也在教着一个。”
那时楼冠宁并不信他,年纪轻轻的小侯爷自己也好歹算个天才,自认什么没经过见过,天才?切。老子后花园练剑去也,天下第一,唾手可得。
直到他被钟家大少请来的剑客打成了猪头,才信了那人的话,连滚带爬地上门,“前辈求指教!”
对方翘着二郎腿,两根象牙般长手指拈着只透影青瓷蝉翼杯,嘿嘿一乐面授机宜,“多出去逛逛,多回来看看。”
后来楼冠宁才明白过来,多出去逛逛自然是好的,自己拉了一支队伍浩浩荡荡杀进江湖,世面的确见了不少;只不过那句多回来看看,倒是对方拿自己当了江湖活邸报——特别是关于微草的消息。
王杰希当然是天才中的天才,此时也俨然出手认真,楼冠宁一旁看得触目惊心,他完全不晓得这两尊大神有什么旧账目,只不过饶是局外人也看得出来,两个人招数交错,至少都下了八分力气,招招见真章。王杰希步法奇诡,足不沾地身轻如飞,他本就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轻功高手,单论这一手连叶修都让着几分,二丈四尺的长鞭施展开来,很占便宜。而孙哲平极沉极稳,重剑无锋,在他手中轻若无物,气沉丹田,抑住了身边一片杀阵,守得滴水不漏之余,一击而出便有山崩地裂的气势,逼得王杰希也不得不退。
“前辈,有意思吗?”
孙哲平手上不停,同样传音入密,口气平淡,“还行吧。”
王杰希唰地一收鞭子,欺近丈余,“前辈的手这是医好了?”
孙哲平乐了,“医不好,所以这局你肯定赢。我耗不过你,又从来没甚么节奏,你说呢?”
“那你这又是何必。”
“不然这嗑要怎么唠呢?”
王杰希突然抬手,直上直下疾挥过去,软鞭蕴了气劲,猛然绷直如矛,中途变势,竟想使个圆舞棍出来,孙哲平自然不肯吃这一招,欺身向前,一个冲撞刺击试图破开攻势,近身相搏。鞭子撞中剑锋,一声竟如金石,溅起泼天泼地一片银亮亮星芒。
孙哲平笑,“好家伙,小王,打得我手痛。”
两人擦身而过,他又问了句,“乐乐呢?回霸图了?你没把他扎傻了吧。”
寒星掣电映入王杰希清亮瞳孔,有愤有怒苦入心脾。
“孙前辈,当初是你求我把他弄成这样的!”
孙哲平突然大笑,重剑砰然戳在地上,他竟停了招。满场的人料不到这一出,都瞠目而视,笑声虽然爽朗却满满不顾,如竭泽之瀑。
“是啊,现在我后悔了。”
他轻声地说,也只有王杰希听得到这一句。
反正你那也不是医者父母心,小王,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句歉甚。
不过话说回来,似乎也没这个必要。
王杰希紧攥鞭柄,素白手背青筋直迸,“当年阁下应许了什么,可都忘了?”
——若阁下医得好张佳乐这心疾,孙哲平有生之年,不入江湖。
孙哲平耸耸肩,“我食言,违约,背誓,等着老天爷一道雷来劈我。”
也心甘情愿。
只要在那之前,还能于这纷纷然红尘俗世千万人之间,再见上他一面。老子后悔了,所以老子回来了,老子要他。不讲道理,没理可讲。
他直视王杰希,“别说了,小王。你能说的,至多也就是方士谦那一套。”
“你……”
“他在京城,做着御医,说话还那么贱。”
——“老孙啊,这样吃回头草,怕不太好吧?”
“闭嘴。”
——“真的,你说你这么出尔反尔,折腾得乐官儿半傻不疯,他还肯见你?还认得出你?万一他干脆就忘了你,你怎么办?”
“我愿意。”
既为便不悔,既悔便当归。其后万箭穿心,万死不辞,万劫不复,我自己担。这样的一生一路,我便是能,我也是敢,走给你看。

一月后千波湖畔,云影彷徨。
轮回做东,搭下十里彩棚,颇有点喜气洋洋的味道,活生生把论剑大会的气氛搞成了过年。江波涛一手主持,再细心不过,答对得各派人士里外通透,打从毛孔里漾着舒心。
然则楼冠宁很悲伤,“前辈。”
叶修说;“哎,小楼。”
楼冠宁看看身后的人,神秘兮兮凑近兴欣众人,“叶神啊,问您个事儿。”
你教我去邀豪门宗派比武,是不是想让我们知道,就算请来了孙哲平前辈,我们义斩也没法比得上豪门一根指头啊。
叶修看了他半晌,面无表情拍拍肩,“孺子可教。”
楼冠宁泪流满面。
魏琛很看不过去,“你别逗他了。小楼啊,这老不修倒是好心,挫挫你们的锐气是真,他事先可跟那几家都打了招呼,说同你关系不错。”
叶修一摊手,“谁曾想小周老韩文州他们顾虑太多,反倒不理你了。”
楼冠宁继续泪流满面,留下孙哲平,带着义斩天下迤迤逦逦地回了自家彩棚。叶修叼着烟管瞧着孙哲平,“微草的人呢?”
孙哲平随手一指,也不吭声。
“之前小王让你打哭了没?哦,不对,你让小王打哭了没?”
孙哲平不怒反笑,“你试试?”
他拍拍葬花剑柄,叶修识趣地闭了嘴,过会儿又叽叽咕咕,“霸图还没来呢。”
“他们准来。”
“是啊,”叶修笑,“老韩准来,再不敢也没他的份儿。”
孙哲平不置可否,随口道:“虚空没来啊。”
方锐凑过来,“听说吴羽策病了,李轩不准他出来,自己也没来。”
叶修笑,“小吴啊,摊上个李轩,可辛苦死了。”
方锐大惊,“啥?他辛苦?吴娘子那死样活气的……”
孙哲平也笑,两尊远古大神笑得神秘莫测,方锐看了几眼,不明觉厉,不肯吃亏,拔腿溜了,换魏琛凑过来看,“笑什么呢,败类?”
孙哲平坦言,“笑虚空。”
“李轩那小子,像个大猫似的,好奇心从耳洞往外溢,又不听讲,看着靠谱,满脑子尽是玄虚,不发疯则已,发起疯来,再看不透压不住的。”
吴羽策伴着他,才真是辛苦了。
魏琛也掏出烟管,“江湖上鬼剑看了这么多,没见过聪明成那样还自己去玩阵斩双修的,样样通样样松,就算玩得不错,谈不上精通,也再不能称第一。姓李的小子倒是配得上第一阵鬼。那姓吴的小孩儿为何不去专修个斩鬼?”
“一阵一斩,如何施双鬼拍阵?”
“那便不施咯。”
孙哲平嗤笑,默不作声。叶修拍了拍魏琛,故作深沉,“老魏,这是卡在哪儿没过去啊。”
“啥?”
方锐不知几时又溜了回来,指着孙哲平,“过来人。”又指着自个儿,“过来人!”
魏琛醒悟,黑着脸怒吼一声,抬手就打,方锐转身就跑。叶修看着他们追打,哈哈大笑,孙哲平摇了摇头,“真是执。”
“你若看着小吴那表情,也便知道,没什么不好。”
说什么有心不能刻,他早给自己刻了个一生一世。他是第一阵鬼,他便阵斩双修,连斩鬼至尊也懒怠试一试,甘心放弃同那人争夺第一鬼剑的资格。鬼刻吴羽策,以他的骄傲,做到这种地步,已然太过难得。
“李轩明白吗?”
“明不明白,他自己开心。”
乔一帆遥遥地做了个手势,叶修看见,轻声换了语气,“老孙,霸图来了。”
孙哲平猛地抬了头。

20

武林豪门,各有各的山明水秀,各有各的风范,一致公认的却是:霸图有军气。韩文清的威势简直镀进了门人魂魄形骸,更兼张新杰的严训调度,勤操苦练,霸图门中子弟一走出来,就把坚凛强毅四个字贯彻到了极致。当下也正是如此,叶修和魏琛凑在一处跷着脚巴着眼儿看,远远地就见雁翅排开一片霸图众,个个一身赤红苍墨,青天白日下犹似血气入夜,凛然逼人。
为首四个人却是通身的白,轻装简素,不急不缓地步过来,气势已扫开百万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清冷在他们面前铺开,身后绽放的则是万众瞩目与疑兵乍起众说纷纭,大庭广众之下,天下之盟中央,霸气雄图四主君,活生生清冷成了油锅里的一捧雪。
叶修一眼瞥见都打个愣怔,然后笑了。
魏琛若有所思,“韩文清这是转性了啊。”
韩文清,张新杰,林敬言,张佳乐。
凛冽之寒,清彻之寒,虔静之寒,灼艳之寒。
他们从不是这样的人,但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刻他们面无表情,冷到了骨子里,决然之气烧成了血里的冰。
天下之盟,霸图求胜。
叶修微笑,轻声念,“四野萧萧兮白衣,天风展展兮王旗。”
女孩子们都有听见,陈果吃惊地瞧他一眼,比较受不了叶修时而有文化,感觉太分裂。苏沐橙只是抿着嘴笑,唐柔看了会儿,“他们很强。”
“他们当然很强。”
女孩若有所思,“是说斗志啊。”
霸图四主君,各有各的脾性,各有各的风采,但此时此刻,他们被那股熊熊斗心拧成了一条沾血浸雪的鞭,长鞭在手,可勒天下回转。
“他们很强,”叶修说,“但是我们会赢。”
他毫不意外地瞧见唐柔的眼睛亮了,忍不住又笑了,悄悄开始吐槽,“他们就不能并排走,看老韩这派头,大马金刀中间一站,左边张佳乐,右边张新杰,嘿,简直是狡童美姬都配齐了,就差一声奉天承运老韩诏曰。”
陈果恨不得揪着他领子狠狠摇到他闭嘴,包荣兴还在起哄,“老大,谁那啥谁那啥啊?!”
方锐也表示不服,“老林呢?”
叶修想了半天,“弄臣?弼马温?大内总管?”
“……滚!”
魏琛喷着烟若有所思,“老叶啊,你跟老韩到底谁大?”
叶修横了他一眼,“会唠嗑吗?”
陈果担心地看了眼孙哲平,打从许久前起,冷淡的狂剑士就不曾有过半点举动,只默然负手,遥望渐行渐近的霸图一众。她忍不住过去轻声问了句,“不过去打个招呼吗?”
孙哲平剑眉一轩,深深看了她片刻,微微一笑,“不用,谢了。”
就算相逢对面,又要如何开这个口,开这个头。
他是霸气雄图的张佳乐,不是百花谷的张佳乐;他是义斩天下的孙哲平,不是百花谷的孙哲平。
就算他还是一身赫赤艳烈如当初,他却已不是万人之中一抹触目如血踯躅红。
从没想象过,张佳乐会穿白;也从没预料过,他穿白会这样好看,鬓挽青发千丝,面孔澄净如瓷。
然而再不能置信的美,与再不甘自弃的强,也到底是一次又一次的错过,一遭又一遭的伤与痛,一程又一程的慧极必伤和强极则辱。
一程又一程。
到底红衣成缟素,挫骨扬灰入江湖。*
而,不伤不死,不败不输,怎是江湖?
叶修轻飘飘地说:“老孙,第一回合呗?”
孙哲平耸肩,“都行。”
陈果正打算去同轮回那边的主持报备,兴欣原是这一回论剑的黑马,拔个头筹抢先登场摆个擂台,倒也不算过分,忽然听见叶修轻轻噫了一声。
“哟,”他没有半点吃惊的意思,“这事儿闹的。”
孙哲平环抱着手臂,远处有清冷视线灼来,他微微侧了下头,电光石火间已交换过一簇锋芒。
微草座前,身段高挑的青年举步而出,玉色长衫淡如天青烟水,广袖高挽,风华脱略,腕上款然绕着几围冰银颜色,却没人敢误当作钏环来嘲他一句女子气。
那抹银极漫长地拖在他襟底身后,龙蛇兜转,游曳灵动,簌簌洒过一路星尘烟火,齑粉寒冰。
灭绝星尘,王不留行。
有人说他才是继叶修之后的天下之盟第一人,为武为人都是,而这么说过的人,似乎正是某个终日叼着烟管笑嘻嘻没正形的家伙。
微草掌门,中草堂主,王杰希。
他看也不看孙哲平,径自排众上前,长鞭一挽,直指霸气雄图,嗓音清润,“微草王杰希,愿求霸图主君一战。”
举座皆惊。
孙哲平一扬眉,韩文清已冷冷问了句,“找谁?”
“百花缭乱,张佳乐前辈。”
他已不再戴眼罩,日色里微微眯着眼,细巧眉弯衬着长睫柔然,而目光如水。
“敬请赐教。”

张新杰皱了皱眉,看向韩文清,当然没有希望他阻止的意思,也没有那个必要。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事儿似乎不合适。韩文清没说什么,林敬言似乎想说什么而没说什么,张佳乐已经出了声。
“打呗。”他笑起来,对王杰希挥挥手,“小王,走,湖边场子大。”
他走开之后张新杰才淡淡地说,“首战告负,不利士气。”
他向来客观理智得简直冷酷,最柔情的时候不过是保持沉默,林敬言当然没期望他对张佳乐有这么上心,不过听了还是有点嘬牙花子。
韩文清说,“也不见得准输给王杰希。”
张新杰点头,“嗯。”
林敬言觉得他这么顺从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令人嘬牙花子倒吸凉气,此情此景,流氓猥琐不足,八卦闪眼有余,很希望方锐大大能摸过来与他共同分享。

他看着他。
左手千波湖水静如洗墨,青黯黯的发冷,右手边是各大门派星罗棋布,嗡嗡的议论一波不平一波又起,卷成令人心烦的浪。有时张佳乐很想往人堆里丢个霹雳雷火弹,或者更夸张一点,来自唐门却经他亲手改装过的散花天女。
“那老韩可要气死咯。”他暗自念叨,暗自偷笑。
王杰希动了动指尖,“前辈。”
“你不戴眼罩了?”
“嗯。”他上前一步,灭绝星尘咝咝地跟随着他,洒出一地银色粉末,“前辈感觉如何?”
“还行吧,”他随口答,“没有在你那儿睡得好。”
“……张佳乐。”
“嗯……对不起。”他有口无心地道着歉,轻轻抚摸自己的手指,向后退着,左手短匕,右手猎寻。
王杰希微微叹了口气,“打过这场,我带你去大逢山。”
就算要五步一揖十步一叩跪上大逢山虚空鬼域,倾尽平生傲气折尽此身傲骨,也要求得那两只鬼替你解了鬼神盛宴,还来那一魂一魄。掩不住,藏不得,负不起,是对你那一腔歉意和自己这一颗心。
“然后呢?”
“……然后?”
“百花谷,孙哲平,繁花血景。”他轻声笑,“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全忘了呢?”
你们都太温柔,温柔得过了头,方士谦是,他教出来的你也是。那些站在和曾站在荣耀巅峰的高手,个个都有劈面折人权柄的狠辣,与绝地亦肯比肩的温柔。
*好处相逢无一言,绝处相逢当执手。
足够强大,才足够如此温柔。繁花血景震惊整个江湖时你们看在眼里,亲手倾圮百花谷一派王朝气象时你们也丝毫不曾留情,卷土重来时你们亦不阻不挡,哪怕每一个人退而复出的归来,都是在为你们通往天下第一的驿路多植一簇火艳荆棘。
但你们不在乎。就像轮回肯给年轻暴躁的新科斗神一个天高海阔,雷霆一门尊主之位永为肖时钦虚位以待,而黄少天会递叶修一柄剑,告诉他一定要回来。同样地王杰希许了张佳乐一片澄明安定心海,和一个再不收回的承诺——来微草,我陪你夺天下第一。
纵然不来微草,你失去的,我依然肯竭力还你。
不伤不死,不败不输,不是江湖。
有情有义,有执有苦,才是江湖。
这就是你我相顾而立的江湖。
王杰希沉默半晌,“来打吧。”
张佳乐笑,“会放水吗?”
“你会吗?”
“会打到你哭!”

叶修吐出最后一个烟圈,懒洋洋放下烟管,在鞋面上磕了磕,“小乔啊。”
乔一帆吓了一跳,“……前辈?”
“别紧张,看你那样儿,要不是离得远,怕你都冲上去给大眼掠阵了。”
少年一张秀气脸孔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前辈……”
“开玩笑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奇怪。大眼儿是好人,看着冷清,骨子里比谁都念旧护犊子,哥也挺稀罕他的。”
“前辈看……会赢?”
叶修替他补完,“谁会赢?微草会赢。”
“啊。”乔一帆顿时放下一颗心,又觉得松心得很不合时宜,小脸涨得通红。方锐挤过来,“说啥呢说啥呢?”
叶修没理他,喊了一声,“老孙?”
孙哲平活动着手腕,闻声转脸,“干嘛?”
场上争斗花团锦簇,暗器漫天飞舞,炸出缭乱花光戾气耀目,长鞭银辉闪烁,冰龙似的游走逡巡于光影之中,两个人都是轻功高手,身法虚实难辨,打起来简直闪瞎人眼。
那两个人打成这样,他竟始终不曾抬头。
“张佳乐要输了啊。”
他不在意,大剑一扬,扛上肩头,“又不是第一次了。”
叶修妥协,“好好好。”这人转性了啊,不护短了?
“老叶。”
“……啥?”
“别没事逗他哭了没,你什么时候见他哭过?简直扯淡。”
“……成。”
前言收回,护短是一辈子的事儿。

21

陈果看着场上这一幕,无端觉得有点揪心。孙哲平抖下赭色连帽风氅,一身赫赤长袍,仗剑而立,向着缚满绷带的左手轻呵了口气,五指紧紧一攥。
我把剑凌风,再不肯守住一场空。
陈果其实从没见过传说中武林第一狂剑的风姿,但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快要彻底成了剑系的脑残粉——也许除了黄少天?她轻声问叶修,“那我们还报备吗?”
叶修似乎刚回过神,“嗯?啊。”
陈果怒,“你发什么呆呢……咦?!”
她甫一转身,身后已然惊声四起,再转过却见叶修乐得什么似的,细一看才顾得上寒毛直竖。自家彩棚后藏着的铁笼已是开了,一匹巨大雪狼窜将出来,四爪如鼓,飞扑而上。孙哲平略一拧身,足尖点地飘然掠上狼背,踏着雪狼径自撞向斗场正中。
陈果尖叫,“谁把罗辑的召唤兽放出来的,快弄回去!”一回头看见方锐鬼头鬼脑地潜在后面,姿态很猥琐,笑容很天真。
魏琛大笑,“古有名将横刀立马,今有大孙横剑立狼!”
罗辑捂着脸不忍卒睹,
陈果简直要把头皮抓掉,“有没有点规矩,还有没有点规矩……”
苏沐橙安慰她,“果果没事的,反正他们论剑,到最后也都是乱打一气,谁没倒谁就赢。”
唐柔眼睛亮得可怕,“真的?”
陈果想死,“真的?”
“真的真的。”你看我真诚的眼睛。
陈果还是想死,沐橙女神啊,你跟方锐没有亲戚的对吧?
叶修慢悠悠吐了个烟圈,“行了老板娘,不犯规矩,本来老孙那手,也打不了擂台,更组不了团。”
“那他这是……”
叶修微笑,“霸图四主君啊,拿下一个是一个。”

雪狼如飞,凌空掠过不知几家彩棚。巨兽听驯,被召唤师打了印记鞭挞惯了的,并不会暴起伤人,只不过一声咆哮震天动地,千波湖水凝定如初,不少人心里可都晃了晃,禁不住一团大乱,却半点扰不到场中激战的两人。那两个人越打越近,本来一个使鞭,一个满把暗器,都不算适合近身缠斗,打到酣处却都不管不顾起来,什么战术什么运筹,滚一边去。此生为战,不过求一个胜。
张佳乐暗器再多,到底有用尽的,他拿手的百花式打法又最是耗材耗力,王杰希并不是没跟他打过,早知道他捱尽了火器暗器之后才是真的暴走,果然那一抹白衣旋身欺近,袖中猎寻虚晃,腕底银光萦动,贴身短匕翻了出来。他算准了王杰希长鞭的弱势,广处施展起来,借力打力,非常睥睨众生,收得太近就难免迟钝些,多少有点事倍功半,很不灵活。他这会儿持了匕首近身逼刺,颇有点刺客舍命一击的味道。
高英杰变了脸色,想喊一句师父,惊得卡在喉咙里不能出声。刘小别已唰地拔出了剑,刚要抢上,头顶一声狼啸震得耳朵发麻,稍慢了这么一瞬,场中形势又是狠狠一变。
张佳乐贴身直刺,整个人几乎扑进王杰希怀里,刀尖已抵上玉色衣襟。这一刀他刺得下去,也并没想收手——那绝不是对王杰希的态度。既下了场子,输赢要分,胜负要论,一击若足够精彩,不见血才是辱了对手。
“对不起啦,小王。”他自言自语。
中!
血光迸溅,白衣顿添千重梅瓣。
两人如绝色星芒空中交汇,跌落的却不是微草掌门。张佳乐手中匕首被狠狠格开,襟口横过一条血印,长到了锁骨,伤口刻入肌肤不深,一牵动却流了不少的血,染得前襟一片殷红。
而王杰希左手里一柄细薄短剑上血色宛然。
魏琛惊呼,“我靠,心太脏!”又指叶修,“赶上你了!这都留着一手!”
谁又能想到灭绝星尘鞭柄中还暗藏短剑,逼到近处时他双手一分,剑锋离鞘几乎可以直接送进敌手胸膛,若不是张佳乐躲得快,一剑裁到要害,胜负已决。
叶修说:“呵。”
王杰希显然很想决了胜负,右手一收长鞭便击了下来,劈头盖脸角度奇诡,远处观战的韩文清都皱了眉。
凌空却有血气磅礴堕下,一记重剑大刃迎面而来,剑锋上血影自天入地,顿时撕裂了灭绝星尘织出的阵圈。红衣剑客抢入场中,一击镇住战机,以张佳乐的反应,攥住这一刻反击,猱身而上简直就是本能。旁人都以为他暗器已用尽,想不到他革囊里一掏一把,十指玲珑展动,又是一片惊天炫目的暗器如雨打了出来,有烟有火有雷有雾,战机一得,顿时被他炸出了满场惊虹掣电花团锦簇。*爆炸的华丽绚影中,刀光血气各种纵横,瞬间杀得王杰希也只能挥鞭自保,遥遥退出几步。
繁花血景,自来也只有一个人破过而已。

场外无数惊异视线被收割殆尽,终于有人脱口叫出声来,“孙哲平!”
“谁?”
“当年的孙哲平!第一狂剑孙哲平!”
“以前的百花谷主?和张佳乐一起打进天下之盟的狂剑士?”
“你瞎了嘛!刚那不是繁花血景?!”
叶修又烧了一袋烟,摇头,“好在老孙是咱们这边的。”
陈果愣愣地问,“啥?”
方锐闷声答,“三年不见,临场照旧打得如此默契,换谁谁受得了?烦死了。”
陈果看了叶修一眼,“他不是……破过繁花血景吗?”
叶修悠悠吐了口烟,“不是想破就能破的。”
也不是够强就可以的。
血海中繁花绽放,并非剑与火招数交缠的因果,倒不如说是那两个人锤炼了一生心,才入血入骨,至死不忘。
想破一次繁花血景,可要有多可怕的决绝和多强大的内心。
“小王啊,够强,够狠,可也还不够狠。”
魏琛嗤之以鼻,“你以为谁都像你没下限?”
叶修但笑不语,“哥有荣耀碑,你有啥?下限?”

孙哲平一剑逼退王杰希,随即反手攥住张佳乐衣领,一把拖到面前。面前他白衣浴血,一半是自己的血,一半是血影狂刀劈天而落,血雨滂沱,染得他满身淋漓落英。饶是这样,他脸上没半点血色,眼里的光影却像幽潭里开出了两朵青滟滟不死的莲,聚在红衣狂剑士身上,忽然出了声,声音哑哑的。
“你谁啊?”
孙哲平看了他半晌,“你猜。”
“……你也找我打架?后面候着去,这儿跟小王还没打完呢。”
孙哲平定定又瞧了他半晌,“瞅你那傻样儿。”
他右手一用力,竟把张佳乐提了起来,对方料不到这一出,还来不及挣扎,身子猛然一轻,被孙哲平抛了出去。一刹那他肚里骂了十七八句野话,半空一拧身刚想窜回来,重剑光影铺天盖地直落而下,挡都挡不住,躲又躲不开,袖中匕首刚勉强一架,脚下扑通一声水响,已被硬生生压进了千波湖。

“荣耀碑,到底是什么?碑上到底刻的什么?”
陈果一句问出来,兴欣所有人都沉默看牢了叶修。这人在他们面前吞云吐雾,青烟缭绕中不知何时已看不清他表情,只有向来沉稳嗓音自烟雾中徐徐传来,“想知道?”
“当然了。”
“等赢了就告诉你们。”
“你!”陈果几乎又要被他气疯,回头却见唐柔抱着手臂,格外安静,她忍不住叫了声,“柔柔?”
唐柔笑了一下,直视叶修,“可能,不是碑上有什么吧?”
魏琛也愣了下,“小唐?”这妹子大概是整个兴欣栈里对荣耀碑最无兴趣的人,打不服杀不怕,一心所向从来只有一个天下第一,没半点习武根基,却是天生的奇才,战矛使出来隐有当日斗神之态。固然谁都瞧不清她来历,却本能知道绝非常人。
叶修笑,“小唐啊小唐。”
“那位微草掌门,有传书信给我。”
陈果一愣,然后暴跳,“他又挖人!”
唐柔安抚地拍拍她,“信上只一句话,让我代他问他,”她指指叶修,“‘前辈那一张鬼血红符何在?’”
夜焚鬼血红符,可邀虚空鬼主。鬼神盛宴阵中,可抵三界六道。
摄魂,移魄,定鬼,封神。
不是游魂不是仙,不在人间不在天。
——叶修,你身边寸步不离跟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陈果只觉得脖子僵硬,一转就咔咔作响,她缓慢扭头去看叶修,烟雾中依旧看不清他表情。
他闭户封门,白日燃灯,赶路时夜行昼宿,极擅长避人。
所有人都知道夜来叶修房中从不举烛,而紧闭的房门后究竟有什么在嚅嚅私语——是什么呢?
未知落落平生意,共谁永结无情契。
魏琛表情渐渐凝重,看了叶修半晌,忽然干咳,“老叶啊。”
我问个事,你莫见怪。
——“你的魂魄,是全的吗?”

千波湖底,七十仞碧水之下,古岩纠结连环,环环相扣着锁住了江湖中最大的传奇。
天下之盟,荣耀碑。
可是在这种情势下看到这东西,张佳乐只想杀人。孙哲平铁了心似的,以重剑压着他向湖底直坠而去,片刻已过了四十仞,寒意袭人,两个人都不得不运功相抗。张佳乐本就受了伤,心里又躁得慌——不知怎的,他盯着眼前人,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腾开手来一剑插进他怀里。
——“你谁啊你?!”
落水之前他听见那人在他耳边短促淡定地吼了声,“孙哲平。”
——百花谷,孙哲平,繁花血景。
——大孙?
心口火灼地痛,像浇了满满的蜡油,痛过就凝着涩着。重剑漆黑刃锋近在毫厘,几乎能磨过他的眉毛。他猛地挣开一只手,抬手扬起猎寻,一箭射向对方。
血色四溢,绮纱般环绕周身,笼住他和他,他的剑和他的弩。剑锋上忽有猩红萤光四散,点点滴滴如飞如舞。
千波湖水色深黯如夜,没掩住他浓烈赫赤衣衫。
百花谷的萤火,红花楹树一路妖艳如霞,倾身下来的高大男人是遮住明月的那一道血色阴影,而他心甘情愿不见月光。
他是他的光,覆盖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余生浴火前行的力量。
年少时他对他伸出了手,从此他眼中只有他一抹暗色的红。
不是孙哲平为了张佳乐而穿红,而是张佳乐为了孙哲平而爱上那一片铺天盖地繁花血景。
腰间带扣松落,百蝶穿花的荷包上,一抹洗不去绛色血痕,血红明珠轻盈四散,入水而洇,与剑锋上不断飘落的萤光汇成一处,繁花朵朵,血染身畔,千丝万缕地缠绕着他们沉堕于湖底的身体。
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
——开视化为血。*
隐隐细字,融入水中,倏忽不见。

有情不可赦,有怨不可舍。
有心不能刻,有焰不能灼。
——哀哉哀哉,如之奈何?

22

“人的魂魄,真是天底下最奇妙的东西。”
雪白纤长手指,连指甲都作一抹柔白,发愈黑而唇愈红,他整个人是素冰上浓墨重彩的绘。看着他孙哲平都禁不住会想起那个传说:虚空满门,根本就没有一个活人。
当然吴羽策冷笑着否定了他。
“我是死人,还敢替你持火铸剑?”
李轩嗤嗤直笑,湛青巨焰鬼影幢幢,将他们的身影在岩壁上吹得很高很奇异,像一些扭曲又邪恶的梦境。
用歌吟一样清亮甜蜜的音调,红衣青年轻声告诉他,“张佳乐一魂一魄,已替你封入葬花之中。”
你还他也好,不还他也好,都是你的事。只是你还了他,他未必肯谅你;你不还他,他也未必能比现在过得更糟。夺他一魂一魄,只是应了王杰希的愿,魂魄既失,王杰希又是当世第一神医传人,自然有本事以针术遏住张佳乐心神。
“只不过,”吴羽策伸出一根手指,向孙哲平心口虚虚一点。
“只不过他忘与不忘,仍是这儿说了算。”
孙哲平盯着他漆黑瞳孔,“心之精爽,是谓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
李轩轻笑,“傻子。”
吴羽策没理他,“魂能附气,魄能附形。鬼阵再天罗地网,想锁尽魂魄,也没那么容易。”
“你放水了?”
“你废话太多了,孙前辈。叶神在外面等你。”
孙哲平看了他一会儿,又看向李轩,忽然笑了,“你们两个……”
李轩也笑,笑了会儿,慢慢绷紧了脸,“前辈。”
“你俩谁摄了老叶的魂?”
吴羽策微微一怔,随即转头看向李轩,
李轩又开始笑,吴羽策耐心地看着他,他只好停下来,“没人摄他的魂,谁敢啊。只不过……”
“只不过?”
“他身畔有一缕阴魄,附形不散。”
“鬼?”
“不是鬼。”李轩一脸殚精竭虑的悲天悯人,“是魄,跟了他很久了。他自己也知道,所以……”
孙哲平打断他,“有多久?”
“怕好有十年吧。”李轩非常痛快,“他怕那一缕魄息魂散,所以来托我虚空鬼域,取走他自己一魂一魄,好令那缕旧魄附形其上。一叶之秋亲自来求,谁敢不从——那可是斗神。当年我还在前代鬼主座下修行,有幸躬逢其会。”
“他魂魄不全,如今自己并不记得有过这回事。”
李轩耸耸肩。
吴羽策突然发声,“他记得。”
至少并非全然遗忘。
——有心不能刻,有焰不能灼。
“虚空葬曲,呼鬼唤魂。当日我吹给他听,他心有所感。”他看了看李轩,“那时我才明白,就算斗神,亦有无可奈何之事。”
“所以你俩继位后散送鬼血红符,也给了他一张,好掩住当年事。”
李轩又耸耸肩,“没什么好掩的,大逢山的规矩:锁人魂魄,若魂主亲自来讨,便原样奉还。”
“可他根本就不记得同你们交易过。”
“那是他的事儿。”李轩微笑,“无瞒无掩,无形无迹,无舍无离,无来无去,万千繁华,终了只是归于虚空。当年斗神登门相托时,该知道的,他已经知道,其实不劳前辈操心。”
谁还没有些求不得又放不下的人与事呢?
有酒饮鸩求止渴,有丝作茧缚魂魄。
有刺绵里伏针蛰,有灰以身戏于火。
孙哲平忽而无言,李轩注意地看着他,笑出了声,“前辈想必是,知道了什么大事儿吧。”

他们紧紧纠缠在一起,向冰封雪冷的湖水深处沉下去。
千波湖美则美矣,没半点人味,白日无光,中夜无影,没有鱼,没有水草,湖底深处是千年古岩犬牙交错,色若人骨,覆盖着厚厚凝霜,放眼望去茫茫一片,犹似陆上雪原。这一片美丽而恐怖的苍白坚硬深处,牢牢嵌着那块一人高的碑。
张佳乐拼尽全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脑子里轰的一声。
孙哲平紧抓着他,两个人都满身霜痕,骨肉僵木,身上伤处在酷寒里业已麻木,绝不是好现象。
他竭力做出个口型:乐乐。
跻身这世间最为诡谲危险的极寒之中,他清晰看见怀中人结满霜花的苍白眼角微微沁出一滴泪。
大孙。
我还记得啊,我还没把你忘了。
我在和你相遇的时候,就把我的魂弄丢了。

李轩徐徐说,“大逢山不入江湖,虚空鬼域纵有鬼阵剑斩闻名天下,却并非以此成名。”
虚空一门,从非豪门却鼎立于江湖,靠的无非是无所不为与无所不知。
孙哲平苦笑,“包括千波湖、荣耀碑的秘密?”
李轩与吴羽策微微对视,都笑了。
“前辈难道这会儿就忘了,叶神那一魂一魄究竟在谁手里?”
千波湖底,有冰魄千寻,弹指成冰,千年不朽。故此湖里寸草不长生灵俱灭,只剩玄云暗潮,四野波光,唯一能生在湖里的活物,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异品,石骨珊瑚。
如霜如岩,生长极快,触物即捕入怀,死死缠绕,化为一体。
“如生成一样,人力不可撼。”
虚空鬼主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握住身边的吴羽策,“只可惜再看不到那奇景,当年却邪一出,破军千万,如今千波湖底只余百丈珊瑚骨岩在水中成冰,活的那些,怕都被叶神杀绝了。”
“他……”
“斗神造墓,自然也造得比别人更不同寻常些。”

龙首咬住重剑,矛尖磕上剑锋,一击而下时叶修用了全力。却邪与葬花相交,震断剑身,他一剑而下,斩向那似碑非碑的方石,心中满满的只有一个恨字。
——若不是这碑,若不是这天下第一的信物,整个江湖何以前仆后继,多少人焚心裂骨。
毁了它吧!

李轩微笑,“前辈你,大概是看见了什么吧。”
爱念疯狂,梦境疯狂,留恋疯狂,宿命疯狂。
千波湖底最死寂孤绝冰冷的一隅,埋藏着天下第一的斗神心底最幽暗芬芳温暖的秘密。
剑锋斩碎珊瑚,石屑四散,石碑的裂缝中,他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苍白,宁静,秀美,像方生即死的花。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离开的人,再不能回来的人,生死有命而相守之缘,却从不肯在天。
以冰霜镇他躯壳,以己身守他魂魄,以天下第一的荣耀,做他墓前最独一无二的旌幡。

青尘为弦,流水鼓瑟。
花开移时,秋风磋磨。
人非草木,去而必舍。
春过冬还,无收无得。
——哀哉哀哉,如之奈何?

“倒不晓得那是谁,但叶神肯为其做到这般,想必是极重要的人吧。”李轩轻飘飘地,“夺天下第一,可入主千波湖,此后便立荣耀碑于湖底,世代天下之盟,谁夺魁首,都乖乖替他守着那碑……噗。”
“老叶,”孙哲平喃喃地,“这玩笑你可开大了。”
那些江湖中最强大的家伙们,一年又一年地就这样在你视作无双的那个人面前,奉上争逐与荣耀。
什么举世秘辛,什么倾国至宝,只对你一人而言确是如此。
而,多少人一无所知,却年年岁岁替你守了这一曲叙情诗。
“不过也真的是……”
只有他才干得出的事。
那些隐秘的沉重的纠结的寂寞的疼痛的哀烈的不可告人的天荒地老的历久弥新的,只不过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深切的情感。
这世间有多少绝望,就有多少真实。
你们所留恋执迷的,是他已视若无物的。春华秋实年年有得,今年错过明年再来,而滔滔光阴中的相遇相离,却去而不返,永难再得。
没了那个人,天下第一又如何?

没了你,我连魂魄都不要了,还要天下第一做什么。
他竭尽全力伸出手,任重剑巨锋擦过脸颊,不管不顾地抱住眼前人。
“大孙。”
我想通了。

“不全。”
叶修干脆地回答,烟雾散去,露出他苍白的脸,表情平静得可怕。
“哥这壳子里,还得替人留点儿地方呢。”
他看了一眼苏沐橙,女孩已背过身去,肩头微微抽搐。
魏琛一时没说出话,也不知是听呆了还是吓傻了。
“怎么,我魂魄不全,你们就不打了吗?”
唐柔笑了,“打啊。”她盯着叶修,“先打天下之盟。”
回头,再来打你。
叶修拍拍她的肩,“打赢了,就让你看看谁才是天下第一。”
陈果的舌头终于不那么僵,呓呓嗑嗑地问了句,“……孙哲平和张佳乐呢?”
这俩人,也在水里沉了好一会儿吧?
她话音刚落,湖水泼剌一声,溅起万千银雨,至少有四个门派立刻围了上去。霸图、兴欣、微草、义斩,同时冲向破水而出的那两个人。两位大侠裹在一起摔落湖畔,都颓然得水鬼一样,张佳乐一身白衣早斑驳成桃花颜色,半晕半醒动也不动,黑发散得千丝万缕,缠了孙哲平一身,双手还紧紧勾着他脖子。孙哲平一身红衣看不出血色浓淡,肩上却插着一枚没羽箭。
陈果看得傻了,只听方锐在一边咕哝,“这他妈可该算谁赢啊?”
那一瞬间连魏琛都有掩面的冲动。张新杰却不紧不慢开了口,“微草对霸图,微草胜;霸图对兴欣,霸图胜。”
“……你妹。”
叶修咳了一声,“老孙啊,把你手里那玩意儿给他们看看。”
孙哲平攒了半天力气,抬头横了他一眼,摊开掌心。
所有人都看见他被湖水冰得惨白的掌纹里,衬着一绺漆黑浓发。
剑气收放,从来自如,唯有知心,洞彻如此。
重剑巨锋擦过脸颊,止于肌肤,鬓边一绺青丝悄然而断。
张新杰忽然不说话了。
叶修凉凉地说:“交杯酒喝了那么多回,也该上头了。要不然,趁着这会儿人多,大家都在这儿,把事儿办了吧。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陈果再次领略到叶修一旦有文化就是个悲剧。
“……叶修你滚。”
“哟,乐官儿醒啦?”
前任斗神呼呼地笑起来,环顾众人,赶鸭子一样轰起来,“走走走,还打不打了,围观人家小别胜新婚算怎么回事儿,老板娘你管管……哟,老韩,你家下一场谁来?”
韩文清没理他,“你还打不打了?”
他看着张佳乐。
全场俱静。
孙哲平不慌不忙伸出手拍了拍怀中人。
张佳乐缓缓抬起头,突然看进他眼里。咫尺幽潭,有青莲浴火烧尽,绽放出万里天地血色花开。
是那双清亮亮的眼,一点一滴蔓上似血青春里一簇踯躅红。
踯躅,就是永不离开,不停留,不止步,不告别的意思。
“打!”他笑起来,一瞬间眉目飞扬如花火,“新杰给我找套衣裳换,湿哒哒的,烦死了。”
张新杰淡淡地,“霸图对兴欣,这一场平局。”
包荣兴摩拳擦掌,“再来!我上!打你个哭爹喊娘!”
连陈果都嫌弃地撇了撇嘴。
张佳乐跳起来,身形还有些晃,林敬言习惯地想扶他一把,被他轻轻让开,大笑着弯腰去拉孙哲平,“大孙,看我打哭老叶!”
孙哲平借着那一拉之势纵身而起,紧紧搂住他,方锐一嗓子嚷了出来,“亲一口!”
林敬言看他一眼,那年轻的气功师顿时红了脸。
孙哲平笑了会儿,一伸手捏住张佳乐下颏,低头嘴唇轻轻擦过他眉心。
他放开手,“去打,打完了回来,我在这儿等你。”
张佳乐一张脸不红不白,也笑嘻嘻地,“不走?说好了。”
“不走。”
“真不走?”
“死都不走。”
“呸。”
叶修呵呵地笑,“这人有了主心骨,是不一样哈。”
“滚蛋。”他揎拳捋袖,“别废话,来战!”
他又看了一眼孙哲平,“大孙,乖乖地,等我回来。”
孙哲平笑,“好。”
是输是赢,是胜是负,我都等你回来。
荣耀如天河,星子那么多,没有你没有我,都没什么。然而只有你,也只有我,才是彼此荣光的寄托。
这一路花开如河。
也曾汹涌开过。
也曾热望蓬勃。
也曾惊心动魄。
也曾经都别无选择。
好在,我们都回来了。
他看着张佳乐大笑走远,回身坦然对上另一抹恬淡视线,于是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歉甚,但也无妨。
“其实人这一辈子,要多长没多长,却要多远就能走多远。”
而,这样的一生一路,我们便是能,也便是敢,走给你们看。

据说这世间,惯曾为有情人布下几许颠簸,万般苦涩,千重劫难,无尽熬煎?
咄,来战。

《不见终章》番外《天知河》
FIN.

*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
——杜甫《客从》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贵妃醉酒》

*到底白衣成缟素,挫骨扬灰入江湖。二十四年须臾事,当时只云一字痴。
——李倦容/翠鸟
    
*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牡丹亭还魂记•山桃红》

*“爆炸的华丽绚影中,刀光血气各种纵横。别说兴欣诸人,连孙翔这一顶尖大神,瞬间竟然都被杀退。所有人都诧异地望着这一幕。”
——《全职高手》第九百四十九章《繁花血景》

*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
缄之箧笥久,以俟公家须。开视化为血,哀今征敛无。
——杜甫《客从》

*心之精爽,是谓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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