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候候

他自己当然也有请柬。丝质封套上嵌着新婚夫妇小照，邀约亲笔署名，是近亲才有的待遇。酒席设在不知名会所，以江波涛的阅历，居然听都没听过，忍不住十分抱歉地咬咬牙仇恨两秒钟，想：真是值得打倒一下的特权阶级。

虽然也只是走个形式，告慰已不在的人和离不开的那一位。杭城湖月，江南霏雨，木叶秋风三万里，活生生把个叶修锁成了多半个本地人。江波涛不知道苏沐橙这门婚事究竟如何促成，叶家那是什么来历，消息全然不会泄露，但显然珍重媳妇，该做的态度都要做到……“不用怕。”他劝孙翔，推心置腹地，“人不会多，苏姐要是想大办，还能是这个动静？”

行内鸦默鹊寂，半点风声不曾传到，除了他们这些拿到请柬的。江波涛四下扫了几眼，没看到熟悉车牌号，胆气益发壮大，拍拍孙翔：“进去吧。”

他没发觉自己声有点颤。孙翔敏感盯住他：“江。”

他想说你一定是疯了，今儿周泽楷新歌发布会，你不去料理，跟我跑来这惴惴不安的场子……“逮叶神。”江波涛摩拳擦掌，“加油。”

孙翔认真看了他一会儿：“笑不出来就不要笑。”

江波涛回敬他：“你也是。”

孙翔当即噎住，半晌才“我我我”地倒回气来。

一只如此英俊帅气的鹅，江波涛想着，一不留神笑得更厉害了。

婚典一如他所料的简单，请的也尽皆亲友——虽然以叶家和新娘子的背景而言，这个“亲友”的段位就很耐琢磨。仪式端丽而简洁，结束之后是自助宴席，江波涛左顾右盼，没瞧见想找的人，倒是不费劲就在席间看见嘉世旧人，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孙翔却微微欠身，征询地看他：“……我过去打个招呼？”

江波涛一怔然后笑了：“去。”

他自己去和楚云秀寒暄，恭恭敬敬叫姐姐，被含笑剜了一眼：“那小子，现在归你管了？”

江波涛极谦虚，“嗐，听差办事。”

楚云秀点点头：“可我怎么听说，你要带着这小子跳槽，挖轮回的墙脚呢？”

她认真打量江波涛，笑说本来信不信都在两可之间，不过橙子的大事，既然都肯请你来，想必不是传说的那等势利小人。

江波涛想一想，苦笑：“楚姐。”

“你自己明白。”楚云秀说，“风声都到了我这儿，可见不是你家压不住，是不想压。”

这一刀抹喉，血要慢慢才溅出来。江波涛叹为观止，黄金一代个个不是白给的，更何况眼前这美人还是周泽楷的干姐姐，当年跟王杰希飙戏都不落下风的人物……“谁放的风，还用问么？”楚云秀说。

她血统可能有点儿杂糅，离近了瞧，虹膜上微微泛着极浅淡一层银灰，艳丽里无端就添了明锐。

谁放的风？不是方明华，就只能是你小子了。

江波涛果断甩锅：“方哥。”

“不是他。”

他差点怪叫起来：“您怎么知道？”

楚云秀给他一个白眼：“我问过他了。”

江波涛当即绝倒，可不是，黄金一代自有默契，他只是没想到这美人不在江湖也心系江湖……“你想干嘛？”楚云秀问，“不是我说，这招可有点损。”她看一眼远远的孙翔，曲起食指抵着下唇，笑了笑，“那小孩知道吗？你拉他下水，顺手扣他这样一顶帽子——为了谁？周泽楷，对吧。”

虽然不知小江你为何要跑，可临走这一道摆的也够阴险。自己扛了个叛徒罪名，名正言顺千夫所指，不必留恋。孙翔倒好，懵懵懂懂就被你戴上个同党头衔，当然你留着后手，无数借口足以给他洗白，迷途知返，浪子回头，怎么都好，可有些事错不得，更不能一错再错。

背着这一层名声，日后不管他在轮回如何一飞冲天，总归压不过周泽楷。

楚云秀玩味看着他表情，又问了一遍：“他知道吗？”

“我不知道……”江波涛茫然回答，“……可能吧。”

如果他知道，我就是连他一起辜负了。

他想起孙翔那个坚定的表情，对他说“你不会走”时的样子——他真的，真的完全不知道吗？还是即使预感，也试图深信？

他呆若木鸡，楚云秀笑了笑走开，从另一个人手里接过酒杯，换了杯气泡水递过去，柔声招呼：“嗨，老叶。”

好久不见。

她又问：“这就走了？”

江波涛僵在原地，头都没敢回，身后人语调和气大方：“不算早了。”又带笑问，“送你？”

楚云秀嗤之以鼻：“就你那破车？”

等江波涛下定决心转过头，远远跟目瞪口呆的孙翔碰个正着，眼神一撞，那家伙挨了一枪似的跳起来，大步流星冲向门口，迎面却被拦住。

新娘子后换的那袭旗袍月色般光泽，线条如水一样流淌下来，戴了白玉镯子的素手攥着红酒杯，同他轻轻一示意。

江波涛到这会儿才意识到，哪怕西式婚典尚白尚洁，苏沐橙穿的似乎也有些过于素净了。

他屏住呼吸，慢慢走过去，听见孙翔勉强压抑着的鼻息像只惊恐的小龙：“……恭喜。”

苏沐橙似乎笑了笑：“谢了。”

孙翔似乎完全找不出应酬话了，半晌才说了个我字。

“你要去找叶修吗？”苏沐橙轻声问，“找到他，你想怎样？”

“……不知道啊。”孙翔回答，“你现在问我……我也不知道。”

江波涛不得不打断他，冲上去赔个笑：“苏姐。”

“你也是。”苏沐橙细细看着他，美人还是美人，轮廓间多了些被年华琢磨过的韵味，不再是往日镜头里天真秀美的模样，取而代之是一万种温婉沉着，“小江，他不知道，你知道吗？”

江波涛摇头，他承认苏沐橙质问的在理。他是个傻子，一无所知理所应当。你，你这样一个聪明人，替他筹谋，替他解释，替他操心操肺到了这会儿，你想把他送到什么境地？又想给他什么结局？

我也不知道。江波涛想，我真的不知道……“需要知道吗？”他轻声问，“苏姐，真的，一定要明明白白吗？”

明明白白认可，或者明明白白取代？感情两个字，或者爱情两个字，又有这么明白吗？我替他向这世界讨的，无外乎是个机会——只是个机会。

“机会。”苏沐橙点点头，“你不知道会怎么样。”

江波涛摇头：“嗯。”

我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又何必知道。

那是他珍惜和相信的事，我想要成全，仅此而已。

“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敢撮合。”

江波涛叹了口气：“什么都不知道……才值得试试。”

太明白了，有什么意思。他一推孙翔，语气果断：“去，上车。”自己挽住苏沐橙的酒杯，语气诚恳得带了点求恳，“姐。”

孙翔哪还等得到他第二句，直接拔腿就跑。

苏沐橙若有所思了会儿：“你真帮他。”对这毛头小子就这么有信心吗？

江波涛苦笑：“苏姐，恕我直言，我觉得没戏。”

苏沐橙的表情让他略微有点安慰，最近打交道的都是前辈怪物，实在吃力，急需找点成就感回炉一下自信。

“觉得没戏，你还这么帮他？”

“我觉得，”江波涛重复了一下，“我觉得，这件事的价值也不在于他能不能如愿以偿。”

而是他曾多么，多么，多么认真而执拗地去追寻梦中随着流云坠下的那一片秋叶，一抹秋风，一场不期而遇邂逅和一段流金堆玉的曾经。

少年心事，最是无悔。无关风月，只是曾经。

“我们家这货，是个傻子。”他最后说，看着苏沐橙明潭般的眼睛，“可这年头的傻子，真正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