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候候

后来想想，那应该是最后的一关。他不确定苏沐橙略长久的沉默是因了他哪句话，引得新郎官无声无息过来，一只手安安稳稳扶住她手臂。美人抬头瞧他一眼，微微向侧边让开了脚步。

江波涛长出一口气，颔首致意，拔腿就溜，溜出去时忍不住又回头：“我能不能好奇一下……”

英俊中年颀长干练，一眼像瞧透了他：“那年我跑来我哥这儿，想劝他回家过年，”含笑微微一顿，语气温存得恰到好处，“那是我第一次见着沐橙。”

见着了，心里就存下了。

都是前缘，未必无缘。

江波涛只能点头，不能不点头，他拱了拱手，迅速走掉，意料之外发现孙翔还蜷在他那辆牧马人里，引擎开得悲悲切切，伏在方向盘上望眼欲穿。

江波涛懵了一下，脱口而出：“你干嘛呢？”

黄砖路都给你铺平垫稳，孙小翔你这是做什么？

他语气严肃得一本正经，跟内容完全不搭：“我害怕。”

“你……”

“我害怕，江。”孙翔笔直望着他，“我看见他，也看见他的车，我……”

“逮啊！”

“……然后呢？”

我跟他说什么？做什么？他会怎样回应？抑或只是淡然如昨？

江波涛看了他半天：“你们最后一次见，叶神跟你说什么了？”

孙翔艰难耸耸肩：“他叫我出去。”

江波涛给这个答案噎得哽了一下。

“我说‘你那本子不是我偷的’，他说‘好好好，你出去’”

孙翔照本宣科，江波涛用一只手按着额头，也不知道是愁得掌心冰凉还是烧得额角滚烫，无力问，“然后呢？”

孙翔抿住了嘴，俨然不想说。

活该你凉。江波涛沉痛想：“闪一边去。”他绕到驾驶位，“起开。”自己发动车子，一脚油门踩出满路咆哮。

“江！”

“闭嘴坐着。”江波涛说，“我现在很晕。”

“我……”

“赌一回吧。”他轻轻说，“孙小翔，看你的命了。”

孙翔出人意料地闭上了嘴，一路都没有再出声。车到北山路，直接抵到宅子门前，惹得路人偶尔侧目，江波涛推他一把：“下去。”

“哈？”孙翔震惊，“你不怕我……”

他伸手去开门，江波涛劈手按住：“你为什么信我。”

“我……”孙翔吞吐半天，脖子一梗，“我乐意！”

“你真是傻的吗，孙小翔？”江波涛喃喃说，“我一直有在利用你，你明白吗？”

孙翔楞了一下，转回头看他，沉默一刻，缓慢而思虑地舔了舔嘴唇。

舌尖是红的，鲜润饱满嘴唇也是红的，雪白的牙慢慢叩下来，在下唇上若有所思地磨两下。

他像只狼，浑身炸起的毛渐渐消软下去，雪亮清透的瞳孔却浮出了某种逼人的光。

“明白啊。”他冷静说，“江你不是好人嘛。”

可也从来不是个坏人。

“不是好人，也不等于就是坏人嘛。”他补充，又舔了舔嘴唇，自己都不太习惯自己条分缕析给人说理，“你干嘛总觉得自己很坏。”

因为偏心吗？种种掌控压制，谨慎使用，免得资源分羹，扰乱了轮回当下布局——就算不是你，方明华一样会这样做。他想了想，诚实说：“讲真，我还挺开心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种认可吧……意味着你们觉得我（也许有朝一日）足够本事跟周泽楷争一争天下？

“你不生气吗？”江波涛轻轻问，“被疑心不安分，被当做隐患防着……你不生气？”

孙翔看他良久：“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

“你替轮回、替周泽楷防着我，和你信不信我，是两回事。”孙翔反问，“江，你不信我吗？”

不信我，你为什么使尽花招帮我澄清，在苏沐橙那儿替我解释。

“你是太分不开了。你，和轮回，还有周泽楷。”他又说：“你这就是自己折磨自己，你和周泽楷，你们都是。呸，我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好自卑的……”

江波涛骇然得简直要独自哗然：“你说什么？”

“自卑！”孙翔大声说，“你们俩，都太自卑了。”

他喘了口气，语气益发流畅：“你不就是爱他吗？他不也就是爱你吗？他是周泽楷没错，周泽楷怎么了！周泽楷也是个人啊，你就这么把他扔下了……”

他说不下去，漆黑眼睛里有些什么亮晶晶地颤一颤，眯起来：“你别欺负自己，又欺负他。”

你觉得他什么都有，可以承受无穷压力——事实上他那穹顶之下的力量来自于你，一个他相信永远不会离开不会把他推给别人的江波涛，那是他冲洗和补给灵魂的源头，这世上没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周泽楷也不是万能的，他爱你，他想要你爱他，仅此而已。

爱令他变成朝阳，为了令你可以反射月光。

“这世上谁没做错过事，说错过话。”孙翔最后说，“怎么放在你这儿，就不行呢？”

江波涛，你以为你是谁啊？

江波涛愣愣看了他半晌，一指车门：“下去。”

孙翔顿时震惊：“哈？”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明白洞彻，你倒是下车啊！门就在那儿，人就在门里，你不自卑，你胆大包天，你倒是走进那扇门给我看看？

孙翔白了脸：“……我没门卡！”

这什么狗屁理由，江波涛看了一眼指纹锁，孙翔牢牢抓着安全带：“他肯定早把我删了……”

“掩耳盗铃。”江波涛喃喃说。

“啥？”

“走吧，”他叹口气，“我陪你。”

孙翔突兀问：“江你是不是觉得，我肯定会失望？”

江波涛看着他，没出声。

“你心里想，不管我期待什么，可能都会失望。”孙翔说，“可我没期待什么，真的。”

或者不如说，我也不知道我想要期待什么。

江波涛眯起眼睛，点点头：“嗯。”

那你小子一双膝盖倒是别发抖啊。

孙翔不服气地跳下车，直奔门口，一头差点撞上黑底描金半旧铁门，江波涛不得不拎住他：“嘿，嘿，门铃在这……边。”

那小子已经一伸手按上感应区，不假思索得完全没过脑子。

咔一声响，门扇连着角上一方刻着“私人住宅，游人止步”八个字的黄铜牌向内漾了漾，一推就开了。

孙翔顿时僵硬，僵到令江波涛疑心，这么大个玉石娃娃摆在门口，他可怎么把他挪进去。

所幸在他开动八核大脑转出结果之前，孙翔就动了，长腿一迈多远，铿锵凶猛地冲过水池边石板小路，几步窜上门厅：“叶修！”

江波涛追过去时，他已经喊出了第三声：“叶修！”

“喊什么喊，”江波涛不得不按住他，“你怕谁听不见……”

刚参加过婚礼的人已经卸了那身让他看上去跟孪生兄弟极其相似的正装，裹着件一看就很舒服的大棉袍悠悠踱出来，站在门槛里看着他俩，手上的烟下去半根，长长一簇雪白烟灰摇摇欲坠：“喊谁呢？”

江波涛叹了口气：“……叶神。”

您是真不怕燎着了自个儿。

“进来换鞋。”叶修丢下这一句，自顾自进了客厅。

那屋子里有一种奇怪的香气和暖意，江波涛意识到，跟恒温设备无关，这宅子理应空置已久，却仿佛始终不乏人气，有人日日如常在这里过业已过熟了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明白孙翔为什么一进到这里就毫不掩饰地露出那种安心表情，也许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极度的紧张和不由自主放松。

“苏沐橙找人调的香氛。”他甚至轻声跟江波涛八卦起来，“你闻到了吗？他这里有银杏的味道。”

江波涛喃喃说：“我只闻见烟味。”

而叶修就是叶修，很难说是不是他期待中的模样，和刚见过的叶秋其实极像，但又完全不同——如果给点儿思考时间，江波涛相信自己能完美解释这种不同。但显然不是现在，被那双眼睛不加情绪地看过来时，他不安地吞咽了一下。

“你把车停哪儿了？”叶修问，明显是对孙翔。

“……门口。”

“得。”他摇摇头，“热闹了。”

“我……”

眼看他又要哑口无言，江波涛努力打了个岔：“叶神。”

“他在你们那儿好养吗？”叶修问，“怎么好像还长个儿了呢。”

江波涛差点笑出来，不好养，可难养了，要不我就……还给您吧？

这玩笑可开不得。

他微微鞠了个躬：“不打扰了。”

“哦，”叶修叼着烟，含糊不清问，“你呢？”

也是对着孙翔。

“我……”他咬牙，“我不走！”

叶修似乎觉得很好玩儿，拿起一只不知用什么叠成的纸船弹了弹烟灰，“日程可真宽裕……”

“我不走！苏沐秋那本子不是我拿的！不信你去问苏沐橙……”他忽然住嘴，盯住叶修的眼睛，任凭时间幽幽走了一会儿，“其实你都知道，是吧？”

江波涛不好走又不好留，无声地叹了口气。

傻子。

这年头的傻子，真的不多了。

叶修不声不响续了根烟，冲他抬了抬下颏。

“你还走吗？”孙翔低声问，“还是会一直在这儿。”

没得到答案，他仍然一口气说下去：“昨天是苏沐秋的生日，你回来了，苏沐橙都原谅我了，你弟弟看上去人挺好的，轮回也挺好的，周泽楷是个老实人，江帮我很多忙……嗯，方明华欺负我。”

江波涛听着他霰弹枪一样胡说八道，笑容渐渐凝固，叶修在听到最后一句时挑了挑眉毛，饶有兴味地重复了一遍：“方明华欺负你？”

大神，求您忘了这一句。江波涛默默呻吟，低声警告：“孙小翔！”

“……你回来了。”孙翔总结，声音弱下去，“你回来了……”

“嗯。”叶修把续上那根烟磕在纸折的烟灰盘里，“算吧。”

他又说：“你说完了？”

“我……”

他转身往楼上走，做了个手势：“从后门走，记得把门带上。”

就你那车，不被拍才怪。

他身上那件棉袍像是折起来放了很久，干干净净透着新鲜折痕，袖口的位置居然还细细补过，上楼时在楼梯扶手上挂了一下。

孙翔一直抿着嘴，瘪一下鼓一下，孩子气地要哭不哭，江波涛倒是看得出，他分分钟要崩，别说表情管理，只怕连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都控制不了。

没等他想出打个圆场的借口，孙翔已经吼了出来：“我不走！”

他一步跨过去，腿是真的长，虎跳般地冲到楼梯下，一把抄住对方袖口紧紧攥住：“叶修你给我一句话……”

叶修语气纳闷：“谁说让你走了？”

重音落在那个你字。

江波涛往后退了一步，不由自主。

叶修从孙翔手指里抽出袖子，探头看了看开放式厨房：“我订的咖啡豆到了，你把壶洗洗，自己做一杯。”

他连眼神都不曾给，飘飘地往楼上走。

我喝绿茶，邱非随我。

这宅子里除了你，也没人喝咖啡。

还非要七八种豆子拼的意式。

人懒，手笨，嘴还刁。

这些他都不曾启齿，一步一嫌弃迈上去，孙翔愣了愣，用一只手背紧紧挡住鼻子和嘴，大眼睛渐渐扭曲地眯起来，眉间都憋得现了皱褶。

他陡然窜上去，楼梯板差点被跺出响亮炸裂声，从身后把那一团看上去就很舒服暖和的人搂个正着，随即一头埋进他领子里，肩膀沉沉地抖动起来。

以江波涛的判断，这家伙不是嚎啕就是……算了，没有就是。

他就是毫不做作地哇哇大哭了。

叶修很努力也艰难地侧过头来——被那么大一只搂着压着，谁都艰难——似乎皱了一下眉，动也没动。

“哎，我靠，”他轻声感慨，“这衣服可难洗了。”

“叶神，”江波涛低低说，“拜托了。”

我也不知这是早是晚……总之，拜托了。

也只能拜托了。

我以为计算可以得到一切，可是计算毫无意义。

他一无所知，可是他有望得到一切。

你不知道你期待什么？孙小翔，你不知道？

你比谁都知道。

你想要他爱你，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