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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知河 之 春修罗 第一部 梦魇噙香 FIN.

目录


天知河 之 春修罗 第一部 梦魇噙香

伪武侠PARO,李轩X吴羽策。
可能会带几句双花,周江,方王、韩张,孙肖,林方,喻黄喻,伞修伞。
不写BE(坚决地)
OOC,无逻辑,私设如山,原创NPC有,避雷注意。
年龄和时间线排得特别乱,所有出现原著情节都是信手拈来,认真你输。
作者是蛇精病,求不要一般见识。
老样子没章节名,和《天知河》系列其他文一样,完结后会统一起名。


你与我交会 若非荧惑守心 血色明媚
又怎会 都不肯懂得不肯放手成慈悲?
——题记


1

吴羽策看着自己脚上的鞋。
鞋头尖锐如凤嘴,鞋面上精白丝线绣大朵海棠,黑布鞋帮一条七彩滚边拖到麻网包跟,落脚松软,是双好鞋。
只是鞋面猩红如干涸的血。
他年纪虽小,也知道自己不该穿这双鞋,更不该穿这套衣裳,大红衫子滚黑缎边,上衣下裳,是套女娃娃才穿的裙服。衣襟左衽,细缎带子密密打了死结。他转过脸去看牵他手的人,黑漆发绺挡了自己半张脸,寒浸浸的目光在发线间闪一闪又黯淡。
那人停下来,伸手拨开孩子散乱长发,别到耳后,露出雪白小面孔。
他的手冷如僵木,指尖却犹带一点和气。
走了这么久,他终于再一次对他开了口,“名字还记得?”
吴羽策点点头。
“人间名姓,先用着吧。”
他们一路而来,在高如深木的草海中穿行,身后抛下奇异的笑声与幢幢阴影,吴羽策走不动的时候,他从来就不会等他,但孩子半跪半爬地扑过他留在泥泞小路上的足印,精疲力竭滚倒在地,抬起沾满雨水与冷汗的小脸时,黑衣的男人就在前方,注视他的目光极尽苍凉。
他说我把你从坟里挖出来,你也总得对得起我花的这点子力气。
人从生到死,要走的路可不会只有这么点哩。
他们站在滔滔大河边仰望嶙峋奇山,山后有潮声阵阵,另一个世界传来呼号,夙夜不歇。
大逢山,虚空鬼域。

吴羽策是被这人挖出来的,也的确是从坟里。他时年六岁,亲爹却已六十,是个老来得子,麻烦的是,还是嫡子。吴氏再落魄也有个子爵在身,他同父异母的大哥那年已三十八,简直做得了他的爹,业已拖家带口,有妻有妾有儿有女,自然不肯被异母弟弟夺了现成的爵位。于是像所有宅斗戏一样,吴羽策倒了霉,先是各种谣言或不太谣的言上身,譬如生有异兆;譬如生辰不吉,克父克母;譬如男生女相——这条姑且算是真的,他确实长得好。产婆啧啧赞过说少见哪家娃娃一落地就这样油黑的头发,大了点儿更是眉目如画,剔透莹白,端的一个紫玉墨绘的玉瓶儿。
他娘死得早,爹又昏聩得很是时候,被乳娘防着护着拉扯到六岁,到底还是着了道儿,蓦一个晚上就被拖出来灌了迷药,醒来时是在棺材里,小,窄,挤,薄皮棺材,钉得倒是很严。
他没哭没闹,死盯着暗无天日眼前,全记不得过了多久,有泥土窸窸窣窣自棺缝落进来,落进他瞪得一眨不眨的大眼睛,然后他听见有人优雅地敲了敲棺材盖。
“死了吗?”
他被直挺挺拽出来,跌坐在一天一地刀刃般烂银月光下,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僵,无一处不痛,那种血淋淋的痛法像被剥了皮。
黑衣的男人示意他张开双手,他半天没能做得到。十根小小的指甲全断在掌心里。血把幼嫩掌纹洗成了诘屈聱牙一幅草书。
男人低头瞧了半晌,感叹地乐了。
“倒霉孩子,你断掌啊。”
他盯着吴羽策的脸,“真是男孩儿?”
他们给他穿了一身红襦裙,梳双丫髻,眉间还一点诡丽胭脂记。
吴羽策默默抬起手扯掉了束发丝带,头发里裹满潮湿泥土味儿,他恍惚觉得自己已经腐烂了。
男人自言自语地确认,“也是,这么好看一定是男孩子。”
吴羽策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的眼光又把他逗乐了,“喂,你怎么不哭啊?”
他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嘴和喉咙,“哑了?呆了?吓疯了?”
吴羽策便摇头。
“说句话听听,你多大了?”
得到回答之后他笑得似乎更开心,拉住孩子冰冷小手,“走吧小死鬼。”
跟我回去。
虚空鬼域,万异横行,倒真像你这古怪孩子注定该去的地儿。
人世荒冷如此,何妨蜕骨离魂,跻身妖鬼之域。
看看你是能再死一次,还是蝶变成个传奇。

2

后来吴羽策知道,这人的名字是香隐空。
一路他始终用束发的黑巾掩着自己的脸,姿态里有莫名的退缩,不知是对这惶惶人世,还是对他自己。这奇怪的男人像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从很冷很冷的地方归来,松一口气的同时,对身边种种般般都充满了厌倦。
但他却是虚空鬼主,大逢山的执掌,虚空一门的倚仗。
他攥着吴羽策小小的手,带他登上那条无人的野舟,驶向如巨门的山崖和如鲸口的浪尖。
无边风浪过后,是无穷绚烂鬼歌魅舞,蒸腾出花花世界。
吴羽策看着大河两岸,有人穿梭于繁华市集,用手中一片空空,换来同样空荡的酒坛;有人怀抱妖艳女子,转头脑后黑发撩动,探出另一双苍白无瞳的眼;有人红颜白发,眉心一点胭脂痣,似血也止不住地流,直到唇边;有人细细剔着自己的腕,血筋肉片溶入喷香滚水,烫出一碗又一碗的桥香米线。
吴羽策抬起脸,香隐空正细细打量着他,然后微笑。
“假的。”
他一言落地,笙歌骤绝,万事万物俱寂。
此生空繁,移时不待。
香隐空嗤嗤地笑起来,嘴里叨念着什么,“无执无常,始识轮回瑰然,一闪烁而俱灭……”
鬼域最多幻象,真假难辨难分,时候久了,渐渐也不太需要去分。
他停下来,摸了摸吴羽策的头,“怕?”
吴羽策抬眼,“哦。”
“不怕最好。”他牵着他下了船,孩子一袭红衣已经辨不清颜色,赤脚踏过山岩,背后一串小小血脚印。他视若无睹,黑袍侍从迤逦成两队,左右盘旋,皓腕提灯,火光莹莹如碧。吴羽策垂着眼睛看她们,都是极美丽的女子,而领着他的男人终于摘下了头巾,深深吸入一口幽暗山岩间渗入带着奇特咸腥味儿的空气。
姣花软玉,都失了颜色。
他似笑非笑看着吴羽策,“我好看吗?”
吴羽策垂下了眼睛,“哦。”
后来有人说这一点他特别像轮回宗主周泽楷,万事只一个哦字,淡定非常,凛冽无比。
但这一个哦字可以表达很多含义,譬如此时此刻,对着面前男人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小小的男孩心里只一个字:二。
他的手脚早就痛得没了知觉,单凭一点离魂般的魄力一步一顿地走,机械而坚持。走入那条深不可测的石廊前,香隐空深思地瞧着他,留在身后的血脚印已被潮声湮灭,他却仍然闻得到这孩子身上那股冰雪般的味道。他很理解为何这孩子要被活埋,以那种镇魂镇鬼的方式。
即使单凭了他就是他。
吴羽策的眼神和他那令人心寒的诡丽,能在任何人虹膜上杀出一层血来。
物异为妖。
他就是个妖怪。
橙色的蝠鬼火般自巨石上绽起,似一簇色彩妖异的烟花。香隐空举头向上看,然后笑了。
他轻轻招呼,“下来,死仔。”
遥遥山崖之上,一块巨石探出半空,突兀地生出了多余的小小瘤子,一团漆黑扭曲人影慢慢抬了头,一滚便落石般栽了下来。
他蜷曲成一团,落到半空突然身体一展,猫似的翻了个个儿,四肢伸开,绵软地着了地。
是个男孩儿,至少穿着男装,一身的黑,长发打了一头极精致的辫子,他头也不抬半跪半爬在地上,那些细密精美如黑蛇的发辫就拖进了脚底下的泥。
香隐空看着他,“喝药了?”
“……嗯。”他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难受?”
“……嗯。”
李轩特别难受。
日出日中,日落人定。一日十二时他得喝四回药。不喝不行,香隐空会揍他,往死里揍。虽然死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讨厌那个感觉。香隐空一面揍他一面气喘吁吁地笑,仿佛觉得很好玩,结果他被揍了一顿,还像个笑话,去他妈的。
他看见一双小脚丫,被泥壳裹得仿佛缠了足穿了硬木旋底的小鞋。李轩有了点兴趣,他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香隐空又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养。在这方面,香先生非常的不是东西,不过品味很高。小小的李先生这样认为,并且不承认这是因为自己也是被香隐空捡回来的。
他抬起头。
吴羽策顿时后退一步,吓的。
他被装在棺材里活埋过又在月下被挖出来,他看过鬼域幻歌离奇如地狱,这些都没吓到他,但面前的小少年抬起眼直勾勾看着他时,他吓着了。
被他那双眼角微微下垂的细长眼睛。
没有眼白,瞳孔几乎扩散到眼眶边缘,漆黑如鬼。
他僵硬地盯着那张脸,目光全被李轩的眼睛吸了进去。
香隐空好玩地盯着他两个,乐得前仰后合。
李轩保持着那个四肢着地的姿势仰头看着吴羽策,这个模样让他看上去酷似一只巨大的蜘蛛,手脚细长地扒进了人心,眼神冰冷而迟钝——眼神?
吴羽策在那一闪念里意识到他不是个鬼,是人。而李轩在那一瞬间动了,他跳起来,伸手攥住男孩布满脏污的尖细下颏拉到眼前,探头过去,找着他的小嘴唇狠狠亲了一下。
香隐空适时地嚯了一声,有点惊奇。
让他更惊奇的是,吴羽策立刻挣开了李轩的手,然后果断抬脚踹上了他的肚子。李轩毫无反抗踉跄着跌出几步,辫子荡回来啪啪地抽在自己脸上,他抱着自个儿神经质地浑身发抖,突然弯下腰,吐了。
除了香隐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李轩吐到后来整个人都抽搐了,像好容易拼好的细碎骨头散了架,四肢着地塌着腰吐得一塌糊涂,满地淋漓的一开始是漆黑粘稠药汁,然后变成殷红粘腻的血。吴羽策惊愕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都直了,半晌才抬头去看香隐空。
到底还是个孩子。
香隐空居高临下看着他,表情带了点怜悯。
“小子,你完了。”
他宣布。

3

吴羽策轻而缓地呼吸,尽可能多吸一点再少呼一点,浓郁液体就洇在他嘴角边,虚虚地裹着他拥着他浮着他,温热粘腻,猩红腥膻。
他大睁着眼盯着头顶,漆黑一片里些许飘着几颗星,把一点有气无力的鎏银色光亮射进他眼睛里。
“你眼睛好亮。”
盘腿坐在他身边的家伙平铺直叙,“我叫李轩。”
吴羽策没理他,闭上眼睛,依旧小心翼翼控制着呼吸。他觉得自己像条半满不软的牛皮小筏子,勉强撑持着浮在这一片血池里,再泄一点气,那腥气逼人的液体就能漫进他口鼻。
李轩轻松换了个姿势,拍拍黑衣上洒落一丝血珠,半蹲在他身边,靠得又近了点儿,声音里无端带了点好奇。
“你还能揍我吗?”
吴羽策唰地睁开眼睛,瞪着他,身子向下沉了沉。
他还是疑心自个儿已经死了,否则为何身在血池地狱,挣不能挣,动不能动,冒着窒息的风险还要被这货嘲笑。可哪本经上也不曾提过,十八层地狱里的小鬼头儿会这么欠。
李轩似乎特别喜欢这个姿势,双手支在面前蹲坐着,满头发辫沙沙垂下来,辫梢几乎刺进了吴羽策瞳孔。
如果不是惊悚至麻木无暇评价,吴羽策会觉得他那个模样颇像只巨大的猫,漆黑,轻盈,灵活,诡谲,模样乖巧驯顺,随时会伸出指掌给你来那么一下子,会不会露出爪尖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说吴羽策的眼睛亮,自个儿的眸子却更亮。
吴羽策突然尖锐地吸了口气,浮起一点身子,表情里掺了几份惊异。
这小子的眼睛正常了。
这样看上去,他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子,和吴羽策差不多大,笑容却意料之外温和,简直有点不辨年岁。
半蹲半坐着,他和吴羽策聊天,一厢情愿,自得其乐,“你怕不怕?”
“算了,我知道你不怕。”
“不过多少还是有点怕的吧。”
察觉吴羽策完全不想理他,李轩百无聊赖招呼了一声,“喂。”
他飘忽地低下头,探长身子,伸了个猫一样的懒腰,鼻尖差一丝几线就触到吴羽策鼻尖。
“喂,我说,你现在还想揍我吗?”
瞳孔亮如冰琢,可惜大概是九幽深海中的千岁玄冰。
吴羽策盯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嗓音哑且轻,“想。”
想得要命。
李轩愣了会儿,大笑起来,无声无息倏然起身,吴羽策看着他浮在自己身边一片滔滔血浪上,姿态悠然轻如落羽。
他停留的目光果断被李轩逮住,弯下腰,“羡慕?想要?”
这样的轻功与这样的骄傲。
后者你倒是不缺了。
他微笑地瞧着吴羽策。
“我没死,对吗?”
李轩一瞬间露出了费解眼光,挠挠后颈没有答他。
十八层地狱第十三,入血池地狱者,不尊神佛,不敬他人,不孝父母,不正己身。
吴羽策笑了,孩子声气益发喑哑,“都他妈放屁。”
李轩的表情要给他惊吓了,“哟你还会骂人!”
长这么好看,你居然会骂人。
吴羽策一伸手攥住他脚踝,猛然拽了下来。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吴羽策紧紧闭上眼又睁开,揉去满睫毛淋漓水色,耳叶深处嗡嗡作响,伴着香隐空琅琅清脆一连串笑声。

灯色如玉,四下镜壁鬼影幢幢,飘忽袅然。
香隐空侧过身,亲手持着小银剪子替盛在水晶盏里一根冰烛撷了灯花。剪下的半根烛蕊还燃在剪尖,他用那种梦游似的眼光凝视了半晌,轻轻吹灭,看也不看吴羽策。
“你知不知道你整条命都归虚空。”
李轩湿淋淋地从水里浮出来,苦笑着趴上池沿打岔,“喔唷,你怎么看出来的。”
吴羽策挣开身后一双柔软纤腻的手,那双手又探过来,蛇似的缠绵,握着细软帛巾抚拭他单薄肩头,拧出一点晶莹暖瀑,又半开玩笑地在他湿透的发绺里塞了只透花绉纱香囊。
吴羽策愤怒地抓起来扔开,“虚空是什么?”
就是你们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神经病吗?
香隐空玩弄着剪子,仿佛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漫漫地答了声,“唔。”
“我整条命?”
他瞪着舒舒服服泡在浴池另一边好整以暇看他的李轩,“归你们?”
男孩忽然冷笑了一声。
“要吗?还你们。”
李轩回头对香隐空说:“他生气啦。”
香隐空微笑,“嗯。”
淡金玛瑙砌成丈许浴池,温泉满注,吴羽策浸在里面,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冷的。
血池地狱,都是幻象。他根本一直在温泉池里泡澡。
……不尊神佛,不敬他人,不孝父母,不正己身?
“你算什么神佛,他又是什么可敬之人了?”
香隐空眉梢微微一挑,抬起眼。
“我没求你救我。这条命,你要就拿去。”
吴羽策抬手指向李轩,“至于他,他再嘚瑟,我还揍他。”
少拿妖鬼神佛唬我。
反正我这条命,原本也就是无父无母,无己无人。
香隐空放下剪子,看了他半天,干脆地,“好。”
他转身就走了。
吴羽策被他搞得有点愕然,对面水声轻微一振,李轩没了影。吴羽策本能向后浮了浮,刚一靠上温暖池壁,一只手自上而下探过来勾住他,指甲坚硬冰凉挨紧动脉,似一种本能,稳稳握住了他的脖子,微一用力便扼着他仰起头。
在温泉里泡了这半天,他的手竟然还是冷的。
吴羽策不知自己为何生起了这个茫然的念头。
李轩的嘴唇却是软的,在他额上轻轻一擦,旋即离开。
“你现在打不到我了。”
他站得远远地笑,身上还滴着水,简直像只讨替身的小水鬼,一头发辫湿漉漉缠在肩上,笑容却格外愉快。
“要打我,就不能死。”
得活下去。

4

李轩盯着墙上悬着的剑匣,慢慢咽下一碗药汁。
“苦。”他咂下舌头,香隐空一把按住他的嘴,警告地眨了眨眼,“不许吐。”
李轩眼泪都迸了出来,“王八蛋……”
“你连王八蛋都不是。”
李轩挣扎不开,呜呜抱怨,“……你这么个老怪物跟我斗嘴。”
确认药汁都入了喉下了肚,李轩再玩不出花样,香隐空才松了手似笑非笑,“你想要这柄剑?”
他目光一转,“还是那柄?”
另一面墙壁空空如也,他目光停驻却不愿离开。
李轩呵一声,“你肯给我哪一柄?”
香隐空收了笑,“滚。”
李轩巴不得这一句,扭头就跑,“我去看阿策。”
香隐空喝一声,“回来。”
李轩遥遥地喊,“滚远了,回不来了。”
话虽如此,暗色身影一摇,他一头发辫散垂下来,整个人已然婆娑灵巧地倒悬在虚空鬼主头顶,“干啥?”
“你知道我为何带他回来?”
李轩微笑,“知道。”
“真的知道?”
“你是个大混蛋,我是个小混蛋。”李轩说,“混蛋当然知道混蛋。”
香隐空也笑了,声气无端温柔,“滚吧,小混蛋。”
李轩立刻又滚了,熟门熟路奔回去。大逢山温泉处处,有澄碧如海亦有秾白如霜,他几步掠过汩汩蒸腾热气的泉眼,足尖轻擦岩壁,惊起一群早栖的灰蝠。

吴羽策很想躲开那双似乎无处不在的手,要不是女人眼上覆着青纱,显见是个盲的,他大概就粗暴反抗了。活了这几岁年纪,他除了自家乳母,还真没给别人这样近过身,面上不显,心里一阵阵发憷,倒比被香隐空看着更恐怖些。
是个美女,毫无表情的脸和太有表情的手,扶他出了浴池,替他裹上件月白素纱里衣,又揉捏着他细巧肩腰,上上下下把弄度量了一遍,点点头走了出去。
也就是她看不见,吴羽策才耐着性子由她摸了一遍。他瞧着女人不紧不慢步法,约略有几分吃惊。
“泊暮池。”
吴羽策抬起头,李轩坐在石梁上晃荡着两条腿,悠然看着他,“这池子叫泊暮池,老鬼可喜欢了。”
吴羽策盯着满池温水里浮沉的绉纱香囊,冷冷回了句,“有病。”
李轩很同意,“病得不轻。”
“我说的是你。”
李轩绷起脸,“去你的。”
他无声无息跳下来,单脚立在池沿,摇摇摆摆飘到吴羽策面前,“想好了吗?”
吴羽策一拳抡过去,李轩不躲不闪,只轻轻让了下,一股冲劲儿带得男孩向前踉跄两步,差点一头栽回池子里。
吴羽策一击不中,回过头来,咬一咬牙,“想好了。”
老子总有一天要揍得你屁滚尿流。
李轩笑,注意力已经移给身后捧了换洗衣裳缓缓走回的女人。
“阿萝,替他也梳个头,跟我一样儿的。”
吴羽策二话不说,抓起小银烛剪就往头发里截,刚绞断半绺,李轩的指节啪一声敲在他太阳穴上,敲得他无声无息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软了。
晕倒之前他听见李轩一惊一乍,调门里仿佛还带了点喜气洋洋,“我去,这就倒啦?”

再醒过来时,香隐空在旁边平静地训李轩,“你知不知道这是能敲死人的?”
李轩乐了。
香隐空也笑出了声,“算我废话。你他妈当然不知道。”
李轩没作声,过来握住吴羽策一只手,突然发力捏紧他掌心,笑呵呵地,“痛么?”
掌心血痕如割,陡然一下子痛意连心,活活榨出一杯脊髓似的,吴羽策强忍着没作声,一反手把残缺不全指甲掐进他手背,眼看着血流如注,一模一样反问了句,“痛么?”
香隐空瞧着他俩,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李轩有短暂一瞬间毫无反应,他瞟了吴羽策一眼,脸色平静而表情空白。那一瞬害得吴羽策有点恍惚,简直忘记了如何撑住一身犟骨头,心思一懈,掌心灼烧锥刺般痛楚到底在他眉心镀出一点焦苦褶皱。
随后那苦着揪着的眼神和绷紧的颊肌微抿的嘴角就拓碑似的出现在李轩脸上。
他咂了下嘴,仿佛要记住这表情的滋味,大发慈悲地回了句,“痛。”
香隐空笑了下,“阿萝,替这俩作货裹一下。”
名叫阿萝的女人应声而来,指尖滑过壁上玲珑橱柜琳琅格子,自其中一格里捧出了药棉绷带,款款行近。
香隐空探出手指在她腕上搭一搭,口气轻盈,“辛苦了。”
李轩悠悠瞧着,问吴羽策,“你知道阿萝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
吴羽策盯着他的手,半只手都给手背上淌下的血染得猩红粘湿,他没事儿人似的,还在这儿当着正主儿的面讲八卦。
“她其实没瞎,因为不想瞧见这老怪物,所以把自个儿的眼皮缝起来了。”
吴羽策浑身一紧,脱口而出,“为什么?”
香隐空温和地打断他们,“李轩。”
他说,别放屁了,回去练功。
李轩说:“好的。”转身就走,吴羽策下意识想叫住他,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香隐空已经开了口,“死仔,滚回来。”
你手还淌着血呢。
那一刻吴羽策无端觉得气氛有些微妙的死气沉沉,他不知是否因为自个儿被温泉泡昏了头,抑或给李轩敲了那么一记。
那沉默美女阿萝照旧一言不发,替李轩细细裹了伤,虽则看不见,手法却精巧之至。
李轩喃喃说:“谢了,阿萝,谢了。”
他抬起眼稚气地盯着女子的脸,目光停留了一小会儿。
吴羽策敏锐发觉女子蒙眼青纱下一阵细微萦动,死水中也随波而过几叶青荇。
随后她就放开了李轩,回身来摆弄吴羽策的头发,温软指尖拢起几绺,吴羽策本能开口,“我不要梳……”
和他一样的发式。
李轩已经飘出好远,听了这句又不厌其烦兜回来追问,“为啥啊?”
吴羽策没理他,瞪着香隐空,“我才不要扮他那个不人不鬼的模样。”
李轩嗤一声笑了,“不人不鬼?不人不鬼?”
香隐空直等他笑完,才缓缓应了一句:
“虚空哪儿有人么。”

5

吴羽策有时觉得,自己就这么在大逢山呆了三年,居然没疯,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李轩谦虚地说:“也还好吧。”
吴羽策盯着他,特别想一剑鞘抡在他后脑勺上。这三年来他们没少干仗,李轩笑归笑,闹归闹,手底下从来不知留情。他不过比吴羽策大了一岁,身手却像多熬煎了十几年。
初见时吴羽策惊异过他轻功,而今自个儿也练起来,便知果然不是那么回事儿,或者也不如说,比看起来更像那么回事儿。
不干仗时他也问过李轩,绝顶的轻身功夫怎么练出来的。李轩也不吱声,直接领他到山顶崖头,对着眼前一片苍茫云接天海只是乐,“把你从这儿扔下去,不会飞也得会了。”
吴羽策一脚就踹过去,决定再也不能跟这货好好说话。
李轩笑眯眯闪开,“不然阿策以为呢?”
虚空蹑鬼步,蓝雨剑影叠。
嘉世履空阶,微草拂眉雪。
虚空鬼域从非武林豪门,也不以论剑争强,天下之盟却始终有我大逢山一席之地。
武林中凡使剑者无不拜服的四派名剑:葬花冰雨,鬼舞天链,虚空就占了一双两柄。
本门轻身功夫,虽不能同微草嘉世那名动天下的“拂眉雪”“履空阶”比肩,但蓝溪阁剑影步号称横扫江湖,我虚空也未必就让了他家,诡谲之处甚至或有过之。
你觉得,这又是怎么练出来的?

吴羽策冷冷盯着他,“你不是人。”
李轩并不生气,笑笑地仍是三年前那一句:
“虚空……哪里有人?”
虚空鬼众,似鬼非人,世间但凡提起大逢山,总少不得一句鬼域——“阿策啊,”李轩温和地看着他,“你觉得这是先有鸡还是先有卵的事儿呢?”
你吴羽策,在他人眼中又何尝是人?
吴羽策紧紧盯着他,凝冰碾玉的小脸毫无表情,眼神里却渐渐掩上一层如月色的清蓝。
“我明白了。”
他终于仰起脸,合上双眼,任山风撕扯长长发绺再割上皎白脸颊,李轩看了他会儿,伸手挽住他简单捆起的发束,三两下绾了个髻,信手折下身边一枝长茎金莲花替他簪紧。
李轩的手向来既巧也美——比他的模样美得多了,没事儿时他常常摆弄出一些古怪绝伦的姿势,一遍遍温习得不厌其烦。起初吴羽策并不太懂得,但无论李轩或香隐空都不瞒他,三年后他便晓得,这是虚空阵鬼掐诀下咒的手印。
而虚空鬼域麾下最多鬼剑士,向来以阵鬼为尊。
“大逢山是什么地方?”
李轩懒洋洋自问自答,眼望云海苍茫,视线里就多了种不似人间的古怪意味,这时他看上去不仅不像个十岁的孩子,几乎也当真不像个人。
“他们说虚空鬼域没有一个活人。”
“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拿我们当人。”
阵斩鬼剑天下双绝,虚空鬼姬舞魅众生,而大逢山幻境迷人,从来如瘴如蜃。
鬼神盛宴摄魂定魄,又多少江湖中人一掷千金或性命交托,拜上我大逢山,求一点鬼灯萤火。
普天下的异能者,有几人能幸运到化身人间神明被深信供奉?
物异为妖——人生而为异端,又能怎样呢?
“没有我大逢山,这世间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又去哪儿乱世栖身,互相取暖?”
“他们怕我们,又来求我们,好笑么?”
吴羽策点点头,又摇摇头。
传说有了鬼灯萤火,可知天下事。
李轩笑,“鬼灯萤火是一个人,可不是一件东西。”
他伸个懒腰,飞快摸一下吴羽策的脸,被嫌弃地挥开,到底得了手,于是嘿嘿笑了。
没有虚空鬼域,阿策你怕就成了真正小厉鬼一枚吧。
吴羽策说:“闭嘴。”
李轩当然不会听他,“扮男为女,不辨雄雌,红衣落葬,不入轮回……谁这么恨你又这么怕你,非要活埋了才算?”
“……闭嘴!”
李轩微笑,“三年了,阿策,三年了。”
他探头想看吴羽策表情,男孩却已深别开脸,李轩完全觉不出没趣,轻盈地跳上一块探出绝崖的山岩,居高临下摇摇欲坠,“你想回去看看吗?”
“……什么?”
李轩头也不回张开手臂,狂风中黑衣如飞,翩翩如蝠,“回你家看看,想吗?”
想的话,我带你去。
“……你想干嘛?”
“不干嘛。”李轩终于扭过头,平静看吴羽策,“我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关于你。
吴羽策盯着他那双毫无眼白的漆黑瞳子,“为什么?”
现在他已经习惯了李轩这双眼睛,虽然他并没问过,但并非不好奇。李轩一日四回灌着那极苦极浓的药,时不时做个鬼脸吓他,虽然他就算不扮丑装怪,单那双溢满眼眶的黑瞳已经够瘆人了。
李轩笑而不语,对他伸出一只手,吴羽策看了他半晌,慢慢靠近,雪白指尖微触掌心,李轩顺势握住,刚感慨了句,“练剑都练出茧子了……”
吴羽策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摔下去一瞬间他整颗心都空了,山风如箭直直穿身而过,锐利森凉几乎撕破肌肤。他闭紧眼睛,四肢麻木,几乎要几弹指后才意识到身在何处。
李轩在他耳边呼呼地笑,说了句什么。吴羽策没听清。随后李轩把他抓得更紧,脑后一轻,长发在疾风里通开,他偏了下头,眼睁睁看着那枝尚未萎谢的金莲花坠向山崖下沉沉如绵如絮的云雾深处。
他本能地伸出手。
李轩对着他耳叶大喊一声,“阿策你干嘛!”
你疯啦。
他把吴羽策往身边岩壁上一掼,把着他的手扶住深插入石缝的匕首,命令他,“自个儿爬上去。”
除非你是真想死在这儿。
他似乎有点生气,徒手扳着岩壁三两下翻了上去,瞬间消失在潮湿雾气中,身轻如蛾。
只不过他不怕他的那一炷火。

吴羽策靠着他留下那两柄匕首慢慢攀回崖顶时,李轩已经走了。
这是真生气了。吴羽策想,不过生气也不多什么。李轩有太多事他不知道,又知道太多他不知道的事,这本身就足够让人恼。
何况他凭什么呢?
难道就凭了他是李轩而他是吴羽策?

6

那之后李轩有几天没来找他,吴羽策无动于衷继续练着剑,偶尔摆弄他留下那两柄匕首。
吴羽策不太懂也不太想懂李轩为何火大,归齐他又没输一招半式,被拖着坠下绝崖断壁吓了个小半死的也不是他。
他原本倒也没想把李轩怎样,然则那一瞬间,看着对方说了那么多之后仍然温和愉快得简直无谓的脸,吴羽策几乎想一剑削掉他的鼻子。
没什么比那种表情更让他感觉李轩不像个人。
也让他感觉自己的冷。
然后他当真觉得冷,垂下头时才发现发梢都微微颤抖。比被李轩半开玩笑扯着摔下山崖时更恐怖,也比被他点破大逢山鬼魅云集真相时更瑟缩,藏在长而阴暗的发丝深处,他终于咬了下干涩嘴唇。
一双手柔柔地放在他肩上,吴羽策没抬头,“阿萝?”
这女子从三年前受命照顾他,三年来无时或离,无微不至,无可挑剔。
有时吴羽策简直会忘了她是个瞎子。
还有时他就特别恨这鬼地方,每个人都有秘密——似乎只除了他。
他也始终不曾告诉过李轩那件事——三年前初见,泊暮泉池,血池地狱幻象,他其实并没亲眼看得穿。
大逢山虚空鬼域,他怎样看,都看不穿。

阿萝的手指放在他颈后,然后额上,这女子有双太具表情的手,也因此省了太多言辞。此时此刻那双手慌乱匆促起来,想说的那一句太过明白。
“我病了?”
吴羽策喃喃自语,不知是不是虚空鬼域自有离奇缘法,抑或开始习武以来他强了体魄,三年来他都不曾头疼脑热过半点儿。
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头一阵一阵炸痛,头晕目眩,有什么东西在脑仁里挣动,简直要胀破了眼眶自天灵盖里钻出来。
阿萝裙裾窸窣声渐渐远去,似是去取什么,又或是去通知谁。
吴羽策支撑着站起来,沿着石廊走了出去。
他不知自己想去哪儿做什么,只觉这一刻不想病恹恹呆在自个儿房里等人来瞧。扶着石壁走了不知多远,那股在他脑子里挣来扰去的东西终于熄了动势,反而渐渐向全身笼下来,他不再觉得痛,倒是越来越冷,有什么紧贴在他背上,如跗骨之蛆,细细吸干肌肤骨肉里一丝一毫暖意,留一点渐趋单薄的影子相依相偎。
他视线模糊,再走不动,只好摸索着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身子窝进石壁上一点凹洞。耳边似乎有人声,他听不太清,热气扑簌着熨在脸颊胸腹趾尖,像一床絮得厚重亲切的棉被浓浓盖牢了他。
他就那样迷糊着睡了过去,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扶起他的脸,一瞬停顿之后,果断利落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李轩的声音像骑着马骨自极遥极深极幽暗处赶来的鬼魂,闯进他耳畔时已经精疲力竭。
“阿策!”
又一个狠狠耳光,血洇湿嘴角,解了不知谁的渴。
“……吴羽策!”
你打我,吴羽策喃喃地说,李轩,你他妈打我。
我该你什么了我。

李轩蹲在泊暮池边,盯着水里的吴羽策,温泉水温热氤氲,也没能在他脸上熏出半点血色。
香隐空笑问,“他怎么摸到那地方去的。”
李轩没作声,半晌才答,“不知道。”
过会儿他又说:“不要杀他。”
香隐空耸了耸肩,“不要问我。”
他不知怎的走去了炉山,铸剑为外人私窥,金气动荡,炉火化青为浊,那一炉剑金都废了。
“要不要用他的命来填,你自个儿去跟师匠们说吧。”
李轩咬咬牙,“我去就我去。”
他拔脚就走,身后香隐空凉凉地问,“要是他们索性把你填进炉里呢?”
干将莫邪,龙泉太阿,不以人血衅金,何以出绝代名剑?
李轩僵在原地半晌,倒退着走回来,一伸手,“给我那柄剑。”
“哪柄?”
“我……”他攥紧手指,“你故意的?”
香隐空斜觑他,忽然笑了一声,“红莲焚心,月轮澈骨。天舞鬼剑,是那么好玩的?”
他翩然起身拍拍衣襟,“你等着吧。”
“老鬼你……”
香隐空唰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月轮无锋无鞘,无界无形,你想要,我都给不了你。以你现在修为,又擎不起红莲天舞。”
李轩咬着牙一言不发。
“废物呀。”香隐空微笑瞧他,“你想要四轮天舞?自个儿来拿。”
他离去良久,李轩仍攥紧十指站在原地,一双瞳孔里的黑暗溢得要自眼眶里挣出血来。
“阿萝。”他轻声问身后不知伫立多久的女子,“你就喜欢这货?”
“那你呢?”
女子的声音青嫩如昨,如他幼年记忆之初,“你就喜欢这货?”
李轩苦笑,“喂,我是个小孩儿,你们好不好不要这么刻薄?”
简直缺德。
阿萝的手轻轻放在他头上,安抚地揉一揉,“他不会弄死阿策。”
“真的?”
“真的……也许吧,”她微笑,“难说。”
既然你这么在乎了他,在乎到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犹豫——要不要为他拼一回生死。
你觉得他是会死,还是会活?
李轩脸都青了。

吴羽策醒来时,李轩就坐在他身边,嘟嘟囔囔不知念着什么。
他伸出手,发现皮肤都泡皱了,忍不住出声,“我是不是熟了?”
李轩的嘟囔戛然而止,“醒了?”
他趴过来摸摸吴羽策的脸,后者在温泉里泡得有气无力,并没打算揍他。
“你念叨什么呢?”
李轩俯到他耳边,轻声念,“……自入轮回,世有六相,曰:颠倒相,落拓相,孤灼相,无执相,无常相,瑰然相。人自颠倒相起,经落拓孤灼,无执无常……是为此生空繁,移时不待。”
“……移时不待?”
“《移时经》,”李轩丧失耐心似的直起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吴羽策盯着他恢复正常的眼睛,“好消息个屁。”
“猜中了。”
李轩突然凑过来又亲了他一下。
“炉山的师匠们看中你了,”他面无表情地宣布,“他们要你去学铸剑。”

7

李轩问,“阿策你不热吗?”
黑衣少年回过头冷冰冰看着他一秒钟,又转回去,聚精会神盯着炉中青焰如飞。
李轩蹲在岩壁上唠唠叨叨瞧他,“你不热?你真不热?这地方简直像一百个泊暮池被煮滚了。”
吴羽策头也不回,言简意赅,“嫌热滚。”
黑丝络子把刘海向后一束,露出他额头明净如霜雪,半点潮气都无。紧窄黑衣裹得严严实实。
李轩看着他那双戴了鲨胶手套的手,突然发声,“我要那柄剑。”
吴羽策手停了下,没理他。
李轩跳下来,无声无息凑到他身边,“阿策,我要你铸的那柄剑。”
普天之下无人不晓,大逢山有鬼踞于虚空,善剑亦擅铸剑。
你学了四年铸剑,我也看了你四年。好歹你没给那些老鬼们塞进炉膛里,又学了这么一手驭火的本事,不给我现现吗?
吴羽策怔了怔,忽然笑了,“你丫就这么红口白牙地要?”
李轩盯着他瞧了会儿,吴羽策比四年前又长开了些,他两个都是总角年纪,却谁都没生过脑瓜顶上那两只丫髻,倒像是被锯断了角的麒麟,与世隔绝不辨苦辛。
那张小脸珠玉玲珑,肌肤浸润,没什么表情,给铸剑炉火通天地烤着,白得透出一股狺狺的清冷。
李轩笑了笑,一伸手按在面前地上,自己已经倒翻出丈许。
吴羽策反应更快,五指向腰间一探又一甩,仓啷啷短促一声如扣玉磬,雪亮寒光直弹出来。身边不知何时冰雾四起,他皱了皱眉,左手掐了个诀,右手握紧细薄长剑,迎风一抖笔直,直刺向雾气正中。
剑光到处,冷雾无声消散,他一剑插在方才李轩在的位置,面前哪还有人。
身后声音懒悠悠地,“起。”
吴羽策头也不回,反手又是一剑,剑风劈入空中,猛然一顿,随即加了千百斤分量似的,压得他腕骨咯嘣作响。
“不要有思维定势嘛阿策。”李轩笑眯眯说。
“谁告诉你冰阵一定要接暗阵来的。”
灰阵不是更好玩么。
吴羽策退了两步,“你干嘛不用剑。”
李轩很委屈,“你不给我。”
“……去你妈的。”
李轩大笑,鬼步已起,踏风而来凌空而下。虚空独门轻功再怎样也带三分鬼气,缠绵不绝,匿而不去,偏偏他使出来却更多兽性,轻,渺,捷,满满是不死不回的劲头,仿佛天上下刀子也能钻了刀林剑雨的缝儿,一击必杀。
香隐空对此相当不满,“你是个阵鬼,又不是刺客。”

吴羽策向来知道自己跑不过他,半点躲的意思都没有,挥剑迎上,软剑寒光皎皎,大开大合如虹横亘。
李轩忍不住叫一声好,这一剑给他使得精疲力竭,却清正雅严,哪有半点鬼剑的味道。
“阿策啊。”
他一脚踩上剑锋,连人带剑直接压倒,一剑切上石地,足足溅起三寸来高细碎火花。
吴羽策咬牙不肯放手,整个人失去重心扑在地上。
李轩抬脚踩住他手腕,语重心长,“阿策啊,别立牌坊。”
剑是凶器,杀人而已,怎么方便怎么来,怎么土怎么打,讲究什么仪范?
等你庄严大气架子搭好了,命都没了。
他动动脚尖,“阿策?”
吴羽策颤抖一下,“……你妈的。”
“嗯?”李轩凑近点,“啥?”
“你他妈死开……我手要给你踩断了。”
李轩吓了一跳,忽地跳起来,差点撞上头顶石壁,一落地又猫似的蹲坐下来,把吴羽策捞起来瞧,手腕紫涨,肌肤下血管直蹦,似一条条瘀青小鱼儿自内而外啃着他血肉。鲨胶手套破碎,剑柄花纹都烙进了手心,模糊瘀血的一团。
李轩目瞪口呆,“我我我……”
吴羽策替他接下,“我操你妈。”
你他妈是不知轻重不懂疼的吗?
他把软剑扔到李轩面前,咝了一声,“拿去,老子磨了三个月呢。”
李轩没接,凑着看他的手,表示心疼,吴羽策不耐烦,“屁大个事儿。”
李轩黏黏糊糊靠着他,“来来我给你裹。”
吴羽策随口说:“你会裹个二胡卵子。”
李轩一本正经,“那真不会。”
“滚,我回去找阿萝……什么声儿?”
他感到李轩扶在他肩上的手指微微一紧,下意识扭头去看,对方那张小脸上向来慵懒无谓笑容一扫而空。
李轩本来生得平淡,多一点两点表情都是天青烟水应时微雨,若是天时,除了教人感慨一句年景大抵会好,也留不下丝毫印象。
这会儿他一眨不眨瞧着不知何处,耳尖向脑后紧紧背过去,脸上表情全无。
吴羽策突然想到自个儿手中磨碎的亮石,他用那种石头磨剑,剑锋渐趋青光耀眼,石粉四散,吹成空中一丝薄雾。
一死一生何足算。
何足算。
李轩没有表情的时候,看上去特别不像个人,他蹲坐在那儿,是一只天秤上蹲踞的冥兽,一双漆黑瞳孔渐渐向眼角蔓延开去。
左眼黄泉,右眼人间。

“这是骨钹。”
骨钹传音,其声甚飓,如风如电,能透海波,刹那间传遍整个大逢山。
吴羽策一皱眉,撼人的铙钹声阴郁而响亮地铺开,其间渐渐混入一丝如泣如诉哀声。
李轩耳尖又抖了一下,忽然笑了,“逢山鬼泣,女萝示警。”
……阿萝,你多少年没哭过了?
“阿策你哪儿都不要去。”
他轻声说:“就呆在这儿。”
炉山有密道百里,硫磺硝火无可计数,铸剑师匠不动如山,鬼剑士云集护卫,虚空鬼域怕再没有比这儿更平安的所在。
“你呢?”
“我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儿,老鬼又扯什么淡呢。”
“我跟你去……算了。”吴羽策瞟一眼自个儿的手,换左手提起软剑抛给李轩,“你不立牌坊,拿去。”
李轩一瞥剑身,忽然咧嘴笑了笑,“哟。”
“滚。”
软剑如雪,依足规矩刻花嵌铜,雕凿的纹样却不是星纹龙纹,靠了剑锷处单一朵小巧金莲花纹理纤腻地开着,笔触极细极密,眼见下足工夫。
李轩持剑在手,乐呵呵地转身,脚步忽然顿住。
吴羽策轻声问了他一句:
“……铸剑炉山如此机密,四年前我怎么随随便便就进得来?”

8

吴羽策一直觉得冷,李轩嫌炉山石室太热,他却巴不得更热一点。
他始终觉冷,虽不至冷不可耐,却总对炉中青白巨焰有点恋恋不舍,无冬历夏都喜欢躲在铸剑炉边上,依了焰光暖半边身子。
一想起李轩说过的话,他就觉得心累。
乱世栖身,鬼魅取暖,哪有那么容易。
铸剑炉山的师匠个个沉默,吴羽策分不清哪个是当年做主留他下来的那一位。他只记得初被丢到这地方时,李轩絮絮叨叨跟来住了几天,最后耐不住热,还是跑了回去。
一转眼七年,从他被香隐空拎回来。
两千多日夜轮转,没碾碎他心里一点疑惑,大逢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自己又算个什么?
也许前者尚不算个事儿,后者淤在心头,却足够他再莫名上十几几十年。
香隐空为何带他回来,又为何特意把他扔给李轩?
虚空鬼域人间幻世,异能异相者层出不穷,尽是古怪离奇,从这个角度而言,也算人才济济。偏他却觉不出自个儿有何异处,年纪相仿的孩子也有一些,香隐空却从不准他与之相交接,除了李轩,他几乎从没跟哪个同龄人照过面。
茫茫大逢山七载光阴,跟他有过交流的,居然差不多只有三个人。
阿萝,李轩,香隐空。
剑术轻功他都算不得特别出色,铸剑也只是学徒,比起李轩来更不能算是手巧的,四年来他铸了第一柄剑,尚未起名就给李轩讨了去,倒也没什么不肯,李轩巴巴地来讨他的手艺,他倒无端更安心了些。
至少他于这虚空鬼域,并非一无是处。
他咬着一边绷带,单手草草裹着腕子,暗自思忖。
“起名儿的话……”
要是给那柄剑起名的话……
高山金莲,又名寒荷。
吴羽策忽然有点窘,那时有师匠端详他用小钢凿在剑身上凿出的细细花纹,挑眉沉默询问,他无话可说,找了个理由:
“这花样简单。”
可只是会铸剑,又有什么用。
吴羽策漫无目的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食指在石板地上乱画,摸着刚才对战李轩时那一击留下的剑痕。炉火湛青,透进少年莹莹瞳孔,亮得带了几分水色。他摇摇头,骂了句,“妈的。”
李轩这家伙出手向来狠,太多时候他狠得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人也好物也好,在他手底下简直是一回事,又冷静过头,像镇日做着醒不来的梦,梦里生生死死都不足为意。
简直是个怪胎。
正想着,面前炉火外焰颜色陡变,刺得他瞳孔一麻。
吴羽策猛然转身,单手自怀里摸出匕首。
对方看着他,表情淡定,眼神却也有点惊奇,那点惊奇随即被掐得背过气去,他甚至笑出了声:
“抱歉,打扰了。”
吴羽策瞪着他,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人跟他差不多高,身骨姿态也是个孩子模样,照样着一身黑,脸上罩着张鱼皮面具,细细鳞影掩去轮廓,眼窝里一双瞳孔闪闪发光,竟是青檀色的,古怪得十分美丽。
吴羽策盯着他的眼睛瞧了会儿,抿起嘴角。
要不是李轩之前掷下那一句,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哪一枚香隐空捡回来的新丁。
铸剑炉山万险俱备,鬼剑云集,绝不会有哪个小鬼轻轻松松就进得来。
——你是谁?

李轩问,“怎么回事儿?”
骨钹为警,声起自东,有人日闯大逢山,且是从通海之河那一边来的。
简直疯了。李轩想,打从他记事儿到如今就没听说过这种事。江湖中谁不知虚空鬼域是什么地方——那根本就不是人地儿啊。
香隐空盯着他手里的剑,声气低柔,“这什么玩意。”
“……啥?”
他立刻挨了个耳光,“你用的什么东西。”
李轩怒,“阿策铸的剑……你丫抽我干嘛!”
“提不起四轮天舞,你就用这种东西?”
李轩要疯,“你有病吗?有人闯山……阿萝呢?”
他紧盯着香隐空,“她不是早卸任鬼刻了吗?”
大逢山中鬼事早轮不到这伤了心的女子来管,为何今日骨钹示警,仍有女萝山鬼逢山幽泣?
她哭的是谁?
香隐空定定瞧着他,李轩给他看得有点发毛,忽然抹了一把脸,脱口而出,“卧槽。”
香隐空掴他那一掌,染得他半边脸孔鲜血淋漓。
“她把你捅了?”
李轩挑眉,一瞥壁上,又多了一层惊讶,“用红莲天舞?”
简直活该。
“去拿回来。”香隐空脱力似的坐下,冶丽眉目笼了一片烟色,单手压着右胸。
“还有,我要她的头。”
李轩做出个唬了一跳的表情,龇龇牙,“取剑,捉人,收到。”
“死仔,你给我听真了。”香隐空喘了口气,一字一句重复:
“我要她——的——头。”
李轩整个人定住一刹那,手里寒荷软剑被他指尖微微压紧,迸出一串细微战栗。
他看了眼香隐空,又看一眼,转身飞掠出去。

李轩提着剑进了门,一眼瞧见吴羽策正裹着件缁色袍子坐在池沿上,长发纷披,一片衣襟和半截雪白小腿都浸在温泉水里,拧着眉一脸的不乐意。
李轩眯着眼欣赏了会儿,笑了,“美。”
“美你妹!”
“我哪儿来的妹妹,我只有个你。”
他一边废话一边四下扫了遍,泊暮池畔除了吴羽策独个坐着,并没别人,亦没异样。李轩放心笑笑,随口问,“阿萝呢?”
吴羽策答他,“没瞧见。”
他补一句,“有点冷,回来泡个澡。”
李轩心不在焉点点头,“老鬼那边出了点乱子,我回去看着。”
吴羽策说:“哦。”
李轩对他笑了下,手腕一抖,软剑无声无息附上小臂,缠入袖中。吴羽策看着他轻捷手势,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家伙到底还藏了几手,分明他剑术也够高明,只是向来不用剑。
李轩说:“我走了,你早点睡。”
吴羽策又说:“哦。”
他盯着李轩的眼睛,李轩也盯着他。
随后像他悄然闯进门一样,黑衣少年身影如烟渗入石隙,飘然而离。
又过一刻,吴羽策揭开漂在水上的衣摆,说了句,“出来吧,他走了。”
池水波纹一动,慢慢浮出来半张小面孔,给温泉水浸得通红热烫,散乱刘海遮在眼睛上,掩住要哭不哭表情。
吴羽策俯身拉她上来,提起衣襟替她揩揩脸,女孩大不过五六岁光景,紧紧抿着小嘴一声不出,固然在温泉水里躲了半晌,窒得狼狈不堪,仍然是个极妍丽的小丫头。
吴羽策脱下自己外袍给她裹住,头也不回地问,“你能带她出去?”
他身后有人含笑回答,“这得试试。”
不过甭管我能不能平安带走她,你都留不得了。
吴羽策心念一动,伸手去摸匕首,身后咔的一声轻响,似有什么东西上了弦。他一把推开那小女孩儿,自己侧身疾闪,肩胛下一股剧痛挟了极大冲力猛扑上来,似巨兽一口叼入他内脏,再扬头甩了出去。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他合衣跌进温泉。

9

水声未息,剑光劈空而来,又狠又冷,似冰海中迸起一尾青鲨,目空一切,飞出利齿獠牙。
剑锋未到,煞气已迫人心神。
黑衣青瞳的少年一把捞起小女孩儿,向后飞掠,紧贴着墙壁才躲过一击。软剑唰一声圈回,干脆利落得令人心惊,剑尖抵住地面清凌凌抖动。
剑光散尽,同着黑衣的少年无声无息逼近,面无表情瞧着对手,“报个真名儿。”
对方笑得很无奈,“你不是走了吗?”
李轩一步掠上池沿,伸手把吴羽策拖了上来,看也没看,湿淋淋向身后一挡。
“你他妈要是不动阿策,我还能让你一回。”
他笑了半声,“该留下的留下,该滚就滚。”
别逼我撕了你的脸皮,凤凰纹。
他一口叫破,对方怔了怔,笑出声来,“虚空少主果然犀利。”
可惜啊,鬼话什么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谁买你来的?阿萝吗?”李轩手腕低垂,倒提寒荷软剑,慢慢蹲下身,“她雇你干嘛?拐我虚空的小丫头?”
对方斯斯文文,“虚空鬼魅不通人情,名不虚传。”
李轩笑,“要你管?”
他脸色忽然微微一变,吴羽策终于握住他手指,轻而又轻地紧了下,“我没事儿。”
李轩头也不回,单手始终探着他脉搏,吴羽策攒了半晌力气,反手自背上摸到箭尾,咬牙拔了下来。
一声闷哼噎在喉间,狠狠把那支弩箭抛进温泉,他强撑着站了起来,扶住李轩肩头,低声耳语,“炉山无恙,但……这人很险。”
李轩呼出一口气,“若求红尘生灵灭,何妨一问凤凰纹?”
他一抖手,软剑倏然笔直,直指对方眉心,“哥们,我不留你,该讲的讲清楚,我送你出大逢山。”
“虚空少主果然识时务,不过我那箭上涂了些东西,不足为外人道。”
他笑了笑,“若不尽早疗治,您身边这美人怕捱不过半个时辰。”
吴羽策骂了出来,“去你妈的!”
他手臂一动,牵动背上箭伤,痛得险些昏晕。李轩一把揽住他的腰,收剑变脸,呵呵笑出声,“您走,您走,我保证不拦。”
对方摇摇头,“鬼语难信,少主给个凭据吧。”
他抬起手,手上戴着奇特银丝手套,衣袖滑下微微露出腕上精钢连弩。
“一根指头,如何?”
李轩叹了口气,“何必呢,又不能吃。”
“否则阁下何以取信于我?”
李轩盯了他片刻,“阿萝买你来的。”
他点头,“她买你出手,要个名义,再自个儿捅了那老鬼。”
届时江湖上传扬出去,弑虚空鬼主者,便是你这近一二载内风头最劲的少年杀手凤凰纹。
“所以鬼话不可信啊。”对方很感慨。
李轩怒指,“那这小丫头是怎么回事儿?”
话音未落,女孩脆生生答了话,“她要杀我。”
攥紧身边少年衣摆,她一动不动,十分冷静,“他救我。”
李轩一瞬明白,“你看见了?”
……看见持红莲天舞刺伤香隐空的,不是凤凰纹而是自家人?
虚空鬼姬本就是自小蓄养出的绝代佳人,时刻奉于虚空鬼主身畔,若这孩子也是其中一员,并不奇怪。
眼前少年慢慢捋起左手衣袖,碎裂黑衣衬不出血色鲜明,但他肌肤胜雪,是一种出众的白,小臂上一道剑伤似火灼般浓烈。
他苦笑,“阁下家里这位大阿姐,出手可够狠的。”
李轩淡淡问,“她人呢?”
“挨了你们老大一掌,逃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阿策!”
李轩正嘟囔了半句,身边突然一空,吴羽策挣开他手臂,猛然抢下寒荷软剑,连人带剑直扑对面凤凰纹。
他仿佛全部力气都蕴在这一剑上,去势汹汹,末路已竭。
李轩脸色一刹那冰寒,他轻功虽好,没防到这一着,眼看对面少年不躲不闪,衣袖一抬,不知什么新鲜兵刃要亮出来。
此时画符布阵已来不及,从没哪一刻,他如此痛恨自己身不带剑。

砰然一声,对方已被掷了出去,脊背重重撞上镜壁,碎了一身水晶细屑。
女孩儿一愣,旋即哭出声来,飞奔过去抱住他手臂。
李轩怔住,“阿萝!”
软剑唰一声贴他脸颊飞过,笔直钉在身后墙壁。
“阿萝你要干嘛?放下阿策……”
女子打断他,“香隐空没死?”
转过身来,她秀媚面孔血泪斑斑,一双眼似睁非睁,蒙眼青纱不知去向,右手提着吴羽策,左手一柄血红长剑悠悠斜指,剑尖半尺微芒欲吐不吐。
裙裾无风自动,剑锋上便有一朵两朵艳丽幻光荡漾开来,似火焚如花开。
“红莲天舞……”
对面少年苦笑,一边抚着小女孩儿发顶,“莫哭,莫哭,死不了的。”
李轩看他一眼,心道这可说不准,“阿萝你要干嘛,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老鬼吗?我帮你找他来——放下阿策可好。”
剑锋陡然指向他,李轩做出个唬了一跳的表情,对面女子反而笑了,“阿轩别闹。”
她音调轻柔娇嫩,简直只似少女。
“你鬼阵有成,鬼步无双,谁不晓得……再搞花样,我先削了阿策几根指头。”
李轩笑,“别夸我,哈哈。”
他认命地抬起双手,不敢再暗自画符布阵。
“若是香隐空……”她笑,“若是香隐空,断不会不舍得旁人这几根指头。”
李轩看了她会儿,柔声问,“当年阿萝你,就是这样才丢了自个儿的指头?”
话一出口,连对面少年都吃了一惊。
“右手拇指、尾指、无名指。”李轩叹了口气,“阿萝你卸任鬼刻……难为了。”
没了拇指,如何握剑,如何控得起红莲天舞?
鬼舞双剑本是大逢山依托,鬼刻又向为虚空鬼主座下第一重臣,性命相托,亦不为过。
女子嗓音如引魂铃,“没了右手,还有左手嘛。”
她瞥一眼李轩,忽然飞身疾掠,擦肩而过时李轩伸手去捉,只触及吴羽策一片衣摆。
李轩跺脚,“老鬼得罪你,你自找他去啊!”
阿萝琅琅地笑,“我逮了你阿策,你来不来?”
香隐空叫你杀我,你又来不来?
李轩气急败坏,回头看一眼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叹口气,“左右是听命由天,您自便吧。”
——出不出得了虚空鬼域,看你们自个儿的了。
鬼步一展,他拼尽全力追了出去。

直到人声俱寂,墙边黑衣少年缓缓展开身体,松开紧攥在手里的机括,轻叹一声,“我去。”
还以为这回真栽了。
女孩紧抱着他手臂,抬头瞧他,一双大眼如兔如鹿,既清且亮,还汪着满满水光。
少年忍不住抬手又摸摸她头发,“莫哭。”
“你是谁?”
她极冷静极笃定地问出来。
“你救了我,我跟你走。你不喜欢我哭,我便不哭。”
少年音调温柔,“跟我走,不比留下来好过。吴羽策是个心软的,必会替你掩饰,虚空少主也未必怪责你。”
留下来,你仍是虚空鬼姬之一。
跟我走,便是江湖浪荡,有路难行,有苦堪酌,生死难算,饥寒在侧。
女孩儿端详他一刻,小手掌一反,掌心中忽然弥露一寸致致光火。
“我叫戴妍琦。”
她合掌收起那一小束异火,将温热小手盖上少年手背,“你呢?”
良久沉默后,鱼皮面具下一点带笑声线轻轻注入她耳畔。
“肖时钦。”

10

背上血如泉涌,吴羽策只不作声。阿萝携着他愈走愈高,他终于咳了咳,“要逃的话,该往下走。”
“为什么要逃。”
神经病。吴羽策默默想,太糟糕了,连这大美女也是个神经病。
他换了个话题,“鬼刻是什么?”
长剑一横,玩笑地擦过他颈间,火灼般触感稍纵即逝,瞬间淌下一痕冰凉,吴羽策吃力伸出手抹了一把,满手的血。
他吃惊得很,那剑艳光四射,有血封焰浸的气质,剑光却雪素如火中荼,斩破肌肤时又仿佛血凝了冰。
“红莲天舞……”
绝代名剑就在眼前,说不得他也有些惊愕。
“鬼刻呀,就是这柄剑的主人嘛。”
阿萝轻轻告诉他,清音半截已吹入云间,和她飘动衣裾一并被山雾沾湿。
玉阶之下岩岩立,入云深处自沾衣。
“阿策呀……你知道十三年前大逢山出过什么事儿吗?”
吴羽策吃力地翻了个白眼,“我今年才十三岁。”
很快他就发觉,这女子需要的只不过是双耳朵——俨然也可能最好是双很快就要入土的耳朵。
女子轻身似鹤,软语如歌,嗓音里一点湿腻,是细雨轻轻打湿瑶琴锦瑟十三弦索。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
十三年前虚空鬼主座下第一人,这绚烂跋扈江湖,谁又不知红莲鬼刻,逢山女萝?
“所以你为什么要杀他?”
你刺他那一剑,分明是索命来的。
其后骨钹传音,鬼泣示警,都不过因为你以为一击得手,故此嫁祸凤凰纹。
可惜香隐空没死,要死的就只怕是你了。

阿萝一怔,忽然笑了,“呀,凤凰纹告诉了你呢,还是小戴说的?”
吴羽策静静盯着她,这女子照顾了他整七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此时那双柔软纤手提着他,却不曾有半点暖意。她整个人似融进了红莲天舞,一呼一吸,俱是灼艳阴寒剑气。
她似有些好奇,“他们怎么找着了你?”
背上箭伤止不住流血,吴羽策强忍着那股昏昏欲睡冲动,正忍得难过,倒是有点开心阿萝同他说话。
“那女孩儿……小戴,指点他去了炉山。”吴羽策冷笑一声,“虚空的女人,都这么狠?”
铸剑炉山存了不知多少烟硝硫磺水银,触火即燃,这名叫凤凰纹的小子却俨然是个火器高手,身上不知藏了多少机括,若不带他出去,他便要炸了剑炉,焚了炉山。
阿萝轻笑,“该炸。”
虚空炉山衅金,以人血入炉铸剑,可不是说着玩的哟。
吴羽策闭了闭眼,“大逢山鬼众无算,莫非都该死?”
炉山若焚,整座大逢山怕都要颤三颤。阿萝你拐来这杀手小子替你顶缸,与香隐空火并,难道就要饶上虚空满门?
阿萝笑,“你几时认了自个儿是虚空的人?”
吴羽策给她噎了个正着。
“是香隐空调教的好,抑或阿轩哄得你好呢?”
“你……”
“毁了又怎样,”女子停步凝视眼前,轻声低语,目光微微散乱。
“反正这虚空鬼域,本来也不归他香隐空。”

她轻盈转身放下吴羽策,少年脸颊擦过柔艳花朵,忍不住皱眉。大朵金莲花密密实实拥在他身侧。这狭窄石台正是李轩同他爬过的地儿,宽窄不过容两个小孩儿并肩而立,阿萝携他上来,都有些挤了。石台尽头探出崖外,直入云海,平日里倒是个观潮中日出的好地方。
“哪儿有红莲,不过是血染出来的。”
十三年前这满地金莲花,染的是绝代佳人一口心头血。
“我哪儿知道他竟恋的是他……”
吴羽策听得云山雾罩,莫名汗毛直竖,他有点想听又本能不敢听,女子看向他的眼神深蕴着某种绮靡诡谲意味,仿佛一个启齿便致人死地的甜美隐秘。
她忽而曼声而歌,“顾影翩跹兮,山有佳木束青藤。欲逍遥长伴兮……风起于萍。”
吴羽策知道那下一句,迷迷糊糊接了上去。
“有美如斯千秋不遇兮,婉转自飘零……花落于野安能见兮,人海冥冥。”
分不清是情歌是怨歌,这筝歌他也听了足足七年。
阿萝不同他讲话,但闲来筝上弦音如诉,由不得他不闻。他又向来聪明,秦筝十三弦,岳山不堪怜,听久了这女子的筝,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他轻声问,“阿萝,你等的是谁?”

山路上陡然遥遥人影浮动,飘忽似幽魂百千。
阿萝瞥了一眼,“哟,可是阿轩听见了声儿,到底带人找来了呢。”
她并拢手指轻轻抽了吴羽策几个耳光,“别睡,阿策,别睡呀,睡了可就醒不来了。”
吴羽策昏昏沉沉坐直,女子细细手指抚过他脸孔轮廓,忽然笑了。
“你竟也长这么好。”
她音调里微微惊异,微微满意。
再过十三年,这虚空鬼域,又该是怎么一番腥风血雨。
李轩的声音荡荡地传上来,“阿萝呀,阿萝。”
“你敢再进一步,我就把你阿策从这儿扔下去。”
李轩立刻没了动静。
“你猜这小子在干嘛?”女子自问自答,“使唤鬼剑布阵,他可有一套呢。吓得住他,也压不服他,阿轩就是这么个脾气。”
吴羽策低声问,“你到底想怎样?”
你已是退路全无,不过多挟了一个我,又能怎样。
阿萝轻笑,“我有件事说与你知。”
她抬手掩住双眸,细细拨开针痕遍布的左眼,自血色淋漓眼睑下轻柔剥出一颗墨色明珠。
“十三年了,就算是他香隐空,也想不到那人一魂一魄便是收在这里。”
她话里古怪吴羽策无暇分辨——他差不多已经给这诡谲一幕弄懵了。
“阿策你可知道?世间最狠最辣,最怨最毒,从来都不消致人死命。”
既不许你生,亦不许你死,我只是要你魂魄不全,任我摆布。
就如这似傀儡的月,掌心里的珠。
不知几时,海上明月已潋滟天西。

吴羽策觉得自己的头嗡嗡作响,随时要炸开似的。他打起精神唤了句,“阿萝……”
血腥味儿陡然逼到鼻端,纤细手指一捏颌骨,他不由自主张了嘴。潮湿黏腻珠子带着浓浓腥气直入喉间。指节向下撞中喉头廉泉穴,咕噜一声,他把那珠子吞了下去。
女子笑声在他耳畔渐趋疯魔,他却已被那血腥气里的黑暗掩住眉眼。
既不许你生,亦不许你死。
阿策,我只是教你知道,这虚空鬼域,曾有谁欠了谁一段铭心刻骨并锥心刺骨。
百年恩怨血中荼,万里虚空谁为主?
“他香隐空,本就不是虚空鬼主。”

11

吴羽策看着自己脚上的鞋。
鞋头尖锐如凤嘴,鞋面上精白丝线绣大朵海棠,黑布鞋帮一条七彩滚边拖到麻网包跟,落脚松软,是双好鞋。
只是鞋面猩红如干涸的血。
他咬牙没有大叫出声。
“是假的,”他喃喃自语,“假的。”
鬼域幻界,虚实难辨,世上并无逆时之术能令他一瞬之间回到七年前。现在他是十三岁不是六岁,绝非那个散发红衣被钉入窄棺的任人宰割小孩子。
“再敢唬我……我杀了你。”他陡然提高声音,“李轩!”
李轩,别闹了。我不会上这个当的。

“你叫阿轩?”
幽冷柔软指尖自颈后探来,轻轻抚他脖颈,在少年细腻肌肤上烫出一片冰冷粟粒。
“你倒是真认了我大逢山。”
我倒没料到……阿策你竟真当了自个儿是虚空的人。
她绕前俯身,一双凤眼艳如花瓣,清明亮丽,眼神洁净似雪,哪有半点血污针痕。
吴羽策叹了口气,“阿萝。”
他想一想,诚心诚意夸了句,“你真是个美人。”
“真的美?”
“真的。”
阿萝失笑,拍拍他脸颊,“美有什么用。”
我大逢山妖兽横行幻界婆娑,狡童美姬随时化身千万。人在虚空,美也好,媚也好,皆是天底下最无用的东西。
吴羽策略冲动地拉住她的手,“阿萝——那珠子是什么?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女子绕前俯身捧住他雪白小面孔,端详良久,沉沉叹一口气。
“阿策呀。”
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
吴羽策冷了脸,“……你说与我知。”
“你又知不知,阿轩为何身为虚空少主?”
“难道他是香隐空的儿子……”
吴羽策说完自己便苦笑,“不是吧,是的话,他可真算长歪了。”
实在对不住香隐空的好坯好底。
阿萝笑出声来,掐一把他脸颊,“你这孩子。”
七年来她也不曾同他如此亲近,此时言笑晏晏,口气柔昵,吴羽策只觉得冷,想问却不敢问。
若此身不是此身,此界不是此界,此间人一言一语,又何尝可信?
“鬼语难信。”那名叫凤凰纹的少年低语微嘲如在耳畔。
鬼语难信啊。
“阿萝,”他轻声问,“你说香隐空他不是虚空鬼主……那谁才是?”
女子微笑,“若是堂堂正正虚空鬼主,怎会擎不起四轮天舞?”
逢山有鬼,鬼泣鬼刻本就是整个虚空鬼域的倚仗。
鬼剑识主,而今大逢山鬼舞双剑,却一在壁空悬十三年,一无踪无影十三年。
虚空百年,天舞鬼宴,世所共知。
乱世滔滔如风雪之海,我大逢山凭了鬼阵鬼剑无双,在这世间好容易抢出一点立锥之地,才容得下幽魅栖身,冥魂取暖。
“这大逢山虚空鬼域,怕不要毁在他香隐空手里呢。”
她轻声说:“你等着看啊,阿策,你等着看。”
“……看什么?”
“虚空鬼阵,修习到极处,当可摄人魂魄。”
一魂一魄若失,轻则浑噩度日,重则为行尸走肉,任人摆布。
吴羽策突然想吐,“阿萝……”
你到底给我吞了什么东西!
你说那珠子里锁了人一魂一魄,谁的魂谁的魄?
谁他妈这么倒霉,要给你算计成这样?
“李焉。”
那个人叫李焉。
“李焉?李焉?”
——前代虚空鬼主?
吴羽策整个人都不太好。
姓李吗?他和李轩……又是什么关系?

阿萝不答,只问:
“阿策你冷吗?”
这七年来你有没觉得冷?冷到不同寻常,骨肉如冰,那种冷侵肌入髓,无可言喻,冷到只觉就算身畔烽火滔天身入岩浆火宅也难得暖。
吴羽策攥紧冰凉手指,头一阵一阵地痛,“……你什么意思。”
月朔月望,每月惯常两回香隐空会考较你和阿轩,打斗起来次次见血,你道那是为何?
“……李轩那犊子,手从来没准。”
阿萝只是笑。
铸剑炉山生人莫入,你身份不比李轩,功夫不如凤凰纹,四年前竟能误入炉山,你猜那又是为什么?
阿轩一日四时药不能断,你又可知是为何?
逢山有鬼亦有蛊。
而他香隐空,曾是虚空鬼域最好的蛊师。
“这关我们什么事儿!”
吴羽策喃喃问她,“阿萝,你就明说了吧,这到底关我、关李轩什么事儿。”
阿萝摸一摸他的头,笑意忽然怜惜。
“世间有一种蛊,名从。”
蛊虫两对,异体双生,生而无解,极难求亦极难养,一朝炼成却有惊世之用。
“当年香隐空炼成一双两对从字蛊,一对留给他自个儿,一对给了李焉。”
“……那有什么用?”
“蛊名为从,双人比肩,却不共死不同生。”
女子忽然贴近吴羽策耳畔,冰冷唇瓣微微颤抖。
“附了那蛊,他香隐空,就成了李焉的柏奚活偶。”
从此世间灾厄,生老病死,枪矛铁火,他替他承替他担,心甘情愿做他的活替身儿。
吴羽策喃喃说:“可够忠心耿耿的。”
女子劈手给了他一耳光,自己却笑起来。
“奈何不是忠心,是钟情呢。”
吴羽策顿时傻了。

李轩说:“要是我逮了阿萝,你给我点儿什么?”
香隐空特别吃惊,“你放跑了凤凰纹,还问我要东西?”
“别扯淡,我知道你要的不是那外来小子。”李轩不耐烦,“你要的是阿萝。”
“你以为我逮不住她?”
李轩上上下下瞧了他一会儿,“你打不过她。”
且你又不肯纵鬼剑士群起攻之,为什么?
“你怕她跟大家伙儿说破什么?”
香隐空笑了,“您能闭嘴么。”
小小的李先生也笑了,“能,我替你搞定阿萝,你给我什么?”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香隐空懒洋洋回答他,“可惜偏不给你。”
反正给不给你,阿策在女萝手里,你也不肯不去。
李轩一眨不眨盯了他半晌,“哈。”
他轻声说:“老混蛋。”
“小混蛋。”
香隐空探手入袖,洁白素细手腕上褪下一挂珠串,扔给李轩,“给你这个。”
李轩抄在手里端详,一挂墨色珠子暗光幽幽,他撇撇嘴,“这啥?”
“傀儡珠。”
……谁披锦绣舞盘铃,俯首扬眉却为侬。
这附魂之物,使虚空阵鬼持之,收人生魂无往不利,整个大逢山也只有一串。
“当年人送我,现在给了你也罢。”
“傀儡……”李轩咕哝半声,举起珠串,乐了,“少一颗啊。”
香隐空微微一顿,“滚,你到底去不去。”
李轩笑了笑,珠串怀里一收,起身就走。
“阿轩。”
少年停步,出奇没有回头。
香隐空几乎从不叫他名字。他们是一个大混蛋,一个小混蛋,活得天道惊险人生惊艳,却谁都没对此提出过半点意见。
香隐空在他身后轻声地笑:
“许心于人,如傀且儡。”
那串珠子,我倒但愿你此生送不出去。

12

吴羽策定定盯着眼前女子,声音有点抖。
“阿萝……”
阿萝你爱的、恋的、等的,喜欢的中意的……
“……是香隐空吗?”
许心于人,魂魄相予。
那香隐空一心相许的人……又是谁?
阿萝微笑。
“你不是都猜到了吗?”
“我……”
琅玕萦碧,逢山鬼泣,虚空万鬼之王,四轮天舞之主……
“李焉。他爱的当然是李焉。”
夙世因缘夜中珠,死活双生从字蛊。
若非铭心刻骨,怎堪生死同途?
“……可他杀了他!”
“他杀了他,我帮了他。”
她抬起纤细右手,一根根抚过拇指、尾指、无名指,那三根手指惟妙惟肖精致,细看才见得出肌肤上一层蜡色,毫无生气。
“他想要那柄剑,我便帮他夺那柄剑。他想要大逢山,我便许他大逢山。”
“……所以李焉斩了你手指?”
——拿来威胁他香隐空?
阿萝凝视他良久,微微一笑,“阿策呀……”
你可知那是什么滋味?
……你爱的人,他爱别人。
“幸好,幸好呀。”
他爱的人……也不曾全心予他。

“不对……”吴羽策喃喃说,“不对。”
他不可能杀了李焉。
若从字蛊无解,李焉有个伤损,都要中在他香隐空身上,更遑论杀伤他性命呢。
现在香隐空好好地在这里,掌大逢山虚空鬼域,李焉却不知所踪。
“阿萝……你到底对他们两个做了什么?”
精雅指尖习习擦过他脸颊,一下下刮着,似乎很是好玩。
“他香隐空,只是个蛊师。”
既非斩鬼,更非阵鬼。
不损发肤,不伤肉身,却能将人控于股掌之中的法子……
“阿策你说,是什么呢?”
吴羽策微微退后半步,躲开她的手,眼色渐渐沉了下去。
“红莲鬼刻,逢山女萝。”他轻声说,“你是李焉座下鬼剑第一人。”
可你布了鬼神盛宴,锁了他一魂一魄——为了香隐空。
吴羽策咬咬嘴唇,“我不信啊,阿萝。就算你打得过逢山鬼泣,可他能有余暇对付你拿来要挟香隐空——为何他不逃?”
就算他不逃,想胁迫香隐空,哪有比自伤伤人更好的法子,他给自己致命处来上一剑,死的不就是香隐空?
笑意微微一滞,随即如雾如岚,洇成女子如花容颜上一袭淡不可见却拂不可去的鬼影。
“是啊……”
为什么他没有呢?
为什么?

“鬼宴未起,六弹指内可脱。”
李轩叨叨咕咕,信手摸出傀儡珠来捻了捻,又揣进怀里。
“这六弹指内……你又做得出什么呢,阿萝?”
他深吸一口气,挥挥手命鬼剑士们布好阵势,自个儿一阵风似的掠上山头。夜蝠惊飞,他身影微微一绕,窜入蝙蝠群中,足尖在蝠背上轻点,借力掠得更高,整个人飘飘然似没半点重量,寒荷软剑倒提在手,于身后曳出淡淡一道银虹流光。

“那珠子呀……”
阿萝看着吴羽策一副要噎死的表情,又忍不住笑了。
“傀儡之珠,虚空至珍,哪个鬼剑不想得?当年香隐空送我一颗……”
就算只有一颗,当年那艳烈少女已经再欢喜不过。
欢喜得令她都忘了问上一句,他一介寻常蛊师,非阵非斩,怎生既晓得又弄得来这布阵摄魂的异宝?
直到那一天。
四轮天舞剑锋如霜似冰,轻轻抹下,她看着自个儿纤纤素指落地,竟不觉痛。
人在阵中,也在局中。
当局者迷。
李焉声气温和,一如往日。她甚至想象得到,这名为逢山鬼泣的男人,他眼尾笑纹是如何在每一句话里漾开,句句生死的平淡,字字溅血的温柔。
“小隐,我给你的那串珠子呢?”

吴羽策叹了口气,骂了句,“我靠。”
不怪这女子发疯,换了谁,遇上这种事,大概也要疯魔了。
他轻声问,“李轩说你再也不要看他香隐空……”
一夜之间,大逢山易主。你卸任鬼刻,愤而自残,可是又有谁晓得,那颗锁了李焉一魂一魄的傀儡珠,就缝在你左眼。
阿萝只是笑,轻轻说:“十三年了。”
香隐空找了这珠子一十三年。
他腕上傀儡珠串只缺这一颗,正如李焉赠他方寸心意,也永世不全。
那年那夜她对镜自戕,将傀儡珠嵌入眼眶。
生魂入眼,她终于看见。
观海听涛,云崖之畔,千束金莲沐日而开。
在我大逢山,花开只消一夜,花落却只消一眼。
那年那日,就于此时此地,天海间茫茫云烟,将鬼魂逸境也衬成一瞬间谪仙庭院。这猫额大小的小径绝崖,几乎容不得两个人并肩而立,他与他却曾对面相看。
头抵头,额贴额,指尖挽了指尖。
他折一枝寒荷金莲,簪上他鬓边。
“……呵。”
吴羽策面无表情。
“贵圈真乱。”

13

“所以呢?”
吴羽策低声问出来,“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现在我知了。”
阿萝你与香隐空,尔诈我虞,情谋爱计。
他诱你陪他叛主离心,替他出手对付逢山鬼泣,一代名剑四轮天舞至今不知去向;
你赔上一只手一双眼,扣留李焉一魂一魄,令香隐空十三年来衾不安枕,日夜悬心。
“……你们都有病。”
可是为何?
若香隐空不曾对李焉抵死许心……以此君心机吊诡,手段幽狠,又怎会心甘情愿为虚空鬼主落下从字蛊。
若李焉不曾对香隐空情根深种……他身负逢山鬼泣之名,四轮天舞在手,最后关头,为何宁愿身陷鬼宴阵中,也不肯自伤伤人?
更不要提鬓边云崖金莲,腕上傀儡珠串,寸寸皆是情深。
简直浪漫得叫人牙碜。
那样浪漫,年华如花,他还是骗了她,又阴了他。
十三年来虚空鬼域一片死寂,鬼刻卸任,逢山鬼泣烟消云散,虚空双鬼名号无人继承,鬼舞双剑从此不现人间。
“为什么?”
香隐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萝一怔之后笑弯了腰,“你猜?”
虚空鬼主确是代代相承,却也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历代大逢山主都以鬼剑为尊,自李焉起,更以阵鬼之名扬威江湖。
虚空鬼域,阵鬼至尊。
他是百年来最才华横溢的虚空鬼剑,人也如掌中四轮天舞。
冰凝,细碎,微寒。
温和而计算。
“香隐空为什么恨他阴他叛他?”
因为李焉背着他有了个儿子。

吴羽策呆呆看了她半晌,“……李轩?”
阿萝只是笑。
吴羽策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群由爱生恨牵一发动全身不计后果不思影响的……神经病。
他轻声问,“阿萝呀,你为什么……”
还留在他身边?
她一顿,随即又笑,“我想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三指既缺,她却仍是除李焉之外整个大逢山最强鬼剑。没了右手,还有左手,十三年来她幽居泊暮池畔,只似寻常虚空鬼姬,声色不宣,闲暇时却手不离筝。
风风雨雨森森。分分合合嗔嗔。聚聚散散殷殷。痴痴恨恨,潸潸点点粼粼。
绝代的剑客,飞花落叶皆可伤人,十三年来她以剑气入弦,勤修苦练那只左手,宫商角徵,亦饱杀机。
“香隐空是不怎么能打,可也不是傻子。”
何况要做虚空鬼主,总该是有两下子的。
更不要提当年李焉宠他已甚,连傀儡珠也肯赠予一介凡人。
“珠名傀儡,可不止是能收魂附魄而已哟。”
“……阿萝?”
女子手起掌落,一掌拍在他心口,吴羽策身子动也没动,只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啪一声碎了,银瓶溅破雪浆迸,淋淋漓漓漫入奇经百脉,又冷又灼,又痒又痛。
他张嘴想叫,半声未出,一口血已经喷了出来。
“教你个乖,阿策。”
女子笑音疯魔清亮,似个明媚得教他睁不开眼的夏日。
“傀儡珠碎,生魂入体,白饶了你多大的好处。”
这珠子在我眼中埋了十三年,又染了红莲鬼刻多少精神。
傀儡珠当年是李焉贴身之物,虚空鬼主经年修为浸染其上,凡人持之,四野流魂俱不敢侵。习武的人得了,鬼气随身,血行气行易走捷径,功力但凡有三分实在,便能添十分锦绣光彩。
他以之赠予香隐空,是体贴是维护。心头从字蛊,腕上傀儡珠,简直是个以命定情的节奏。
就算如今珠碎玉沉,鬼剑绝音,也再不能忘。

吴羽策慢慢睁开眼。
他第一眼看到面前血污满面的女子,惊得向后让了半步,后背砰一声撞上石壁,箭伤顿时迸裂,痛得他一阵头晕。
“……阿萝?”
“醒了呀……”
她迷迷蒙蒙地笑。
“醒了好,正好赶得上看阿轩为了捞你,搞出了多大阵仗。”
吴羽策迷迷糊糊站起身,只觉身子从没这么轻过,忍不住开口,“阿萝……”
刚才一切,都是真的?抑或只是我蝶梦作庄周,戏言于南柯?
难道那一切只是我濒死之梦?你对我讲了那么多带我看了那么多,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四下瞥着,神智依旧有些恍惚。
云海崖头,仿佛仍有翩翩少年比肩同栖,金莲寒荷成海,他们是比翼投火之蛾。
“李焉,香隐空,和你……”
阿萝你引我入梦是有多久?这西天明月依旧明月天西。
“六弹指。”
六弹指就够了,够你懂得这虚空鬼域十三年来生死纠缠前因后果,够你明白自己搅进了什么又即将经历什么。
她喘了口气,仿佛伤重难耐,秘艳脸孔却笑意宛然。
香隐空一掌无疑伤了她真元。
“可我剩下这点功力,也够了。”
恰够我将傀儡珠震碎在你体内。
“傀儡珠碎,生魂无依。李焉一魂一魄已入你身。”
她觑着吴羽策苍白脸色,笑得十分清脆开心,“哎呀,怕什么呢,那可是前代虚空鬼主的生魂,平白长了你多少身手见识,简直是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失了傀儡珠支撑,这女子俨然委顿下来。

“就因为那个?”
吴羽策轻声地问,“就因为……李焉背着他,和别人生了李轩?”
他香隐空为此就肯断他膀臂,拐他鼎力,不惜赔上自己又以整个大逢山为葬为奠,只为赌这一口气?
……这也太矫情了。
阿萝大笑,“弱水三千,只好取一瓢嘛。”
若多贪心了一点,那便是,弱水渊渊只宜看,落木萧萧两别离。
“阿策你说他香隐空矫情。”
她点点头,“——若换了你呢?”
若换了你,生死相许,肯不肯看着他与别个我我卿卿?肯不肯容忍他铺排出一家一姓百年大计,却无你一席之地?
他要把虚空鬼域打点成李家天下,他却始终只是香隐空。
四季青灯梦独杳,三生赢得画眉长。
——可有多伤?

吴羽策刚想说什么,身上忽然一阵战栗。
四下里已有冰雾滔滔而起。
阿萝微笑,“六弹指间鬼宴发动,入阵难逃。”
“你早知道……”
你早知道李轩会亲自来对付你,为什么不逃?
“为什么要逃?”她摊开手掌凝视掌心细细纹理。
“我只是想看看香隐空会怎么死,你和阿轩,又会怎么样活。”
这六弹指短促生机,我宁愿拿来同你说破十三年来虚空因果。
“……关我和他什么事儿啊!”
他是李焉的儿子,正正经经的虚空少主,我不过是给香隐空捡回来的。
“未来虚空鬼主吗?”
那也得看他,擎不擎得起四轮天舞。
“阿轩今年已一十四岁,仍不带剑,你道那是为什么呢?”
——若是堂堂正正虚空鬼主,怎会擎不起四轮天舞?
吴羽策咬牙,“……你什么意思。”
难道他李轩根本就不是李焉的儿子?
难道他当真没资格继承虚空,未来虚空鬼主另有其人?
女子忽然俯身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又直起身,对着他露出一叶极青嫩妩媚笑颜。
“你什么意思!”
吴羽策微微发抖,清澈眼光里几乎带上一痕罕有恳求。他伸手去捉女子衣襟,却扑了个空。
“阿萝,你刚才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说清楚啊!
“阿策呀。”
她翩然后掠,倒提红莲天舞,足尖点在崖角,衣袂翩然如孤栖之蝶,抬袖掩面微微一笑。
“阿策,记得,从今往后,你要小心的人,不是别个。”
是阿轩。

14

李轩临上船还频频扭头,香隐空抬手给他吃了个爆栗,呵斥,“别发痴了。”
李轩撇撇嘴不置可否。
河济所入,海北注焉,禹积之石,其西为山。
鬼舟一叶,荡悠悠飘出山海之门,李轩抱着手回头看一山琅玕渐渐没入海雾,忍不住笑,“白龙鱼服,你倒是不怕有人趁机谋朝篡位。”
香隐空斜倚在船头看他,半晌道:“谁要谁拿去。”
“也好,记得到时山下腾个一亩三分地出来,我带了阿策种田去。”
香隐空没理他,李轩等了半晌,略觉无趣,索性蹲到他身边,看着他苍白脸色,“喂,老鬼,为什么我们要这会子出来。”
你剑伤未愈,阿策又是那个样子,干嘛我们要这会儿单枪匹马出来抓那什么凤凰纹。
抓了又有什么用。莫非你当真相信阿萝的话,信她把你想要的那玩意儿交给了凤凰纹?
话说回来,你想要的究竟是啥?
“闭嘴。”
李轩怒,“我要是现在干掉你,是不是就能直接回去继位了?”
香隐空倦然看了他一眼,“你试试。”
“我……”
试试就试试!
“别吵了,吵吵闹闹,不像个人。”
李轩咕哝,“阿萝怎么没一剑捅死你。”
香隐空温柔地告诉他,“你再敢提她一句。”
李轩鼓了鼓嘴,气哼哼坐回船尾,香隐空随手拉过黑巾掩住脸孔,凝视他半晌,轻声道:“你不必惦着阿策,他至少也要在泊暮池里浸上十天半个月,断不会这会儿就醒。”
而大逢山中鬼事自有人照管,何须你操这个心。
李轩半晌才问,“阿策究竟怎么了?”
海中夜色将幽暗潮汐打上船舷,一朵朵似半透明的花,香隐空伸出洁白手指拨弄了会儿,抖抖浸湿指尖,抬起眼。
“鬼剑识主,红莲天舞认了他做主人。”
李轩面不改色,香隐空看着他微微收缩的瞳孔,终于笑了,“好么?”
三日前那一夜是你亲眼所见,你觉得——好么?

少年仗剑,身如夜枭疾落花间,话也不说,自下而上一剑撩起,剑光入空才一声大喊,“阿策!”
吴羽策一言不发,听见那一声之后他陡然一侧身,向着石台边缘栽了下去。
女子一惊,探身去捕,剑光已到面前,迫得她左手回剑相迎。李轩那一招却是虚的——以寻常剑锋对红莲天舞,他还没蠢到那个份上。
软剑一瞬如蛇,柔软圈回,剑锷处一朵金莲明光如玉。
天际忽有冰霜潵雪簌簌而落,染上剑锋,也染上女子带血容颜。
她浅笑宛然,“阿轩。”
你这是带了多少人来?鬼阵齐施,简直要改了时令。
李轩手腕一转,软剑缠上小臂,表情带点严肃,“阿萝,我放你走。”
你要走便快走,阿策身上有伤,捱不得半个时辰。
“阿轩呀……”
她笑,“一口一个阿策叫得亲呢,你可是真拿他当了自家人?”
真那样重他,四年前香隐空要你为他去闯炉山,你又为何一瞬犹豫?
李轩理直气壮,“我没剑啊。”
他左手一抬,打个响指,空中冰雪顺势化为习习冷雨。
“阿萝,冰阵克你手中红莲天舞,听我一句,散了吧。”
女子失笑,“莫非香隐空不曾叫你来取我性命?”
这话只好自家人骗自家人,奈何谁不知道谁呢?
李轩很不耐烦,“恩恩怨怨你们自盘账去,关我和阿策什么事儿呢……”
他絮絮叨叨随即被打断,面前女子忽然提剑,红莲天舞艳光胜火,灼亮了她半边眉眼唇颊,一半妖娆一半幽暗。
“阿轩,”她轻声说,“你几时才用得出四轮天舞?”
李轩眼神一斜,瞥见石台下吹出一角黑衣萦萦而动,心里有了数,嘴上自管贫,“偏我只中意阿策铸的这一柄剑呢……”
虹影一动,剑火流辉已到面前,狭窄石台不过两尺方圆,根本难容打斗。李轩又完全不敢跟她硬扛,几段鬼步展开来,好容易才避开红莲天舞,剑锋穿透冰阵桎梏,似火萤光嗤嗤作响,有几下子几乎擦着他眼角眉棱而过,险之又险。
李轩大叫,“阿萝你玩我!”
你明知香隐空只会派我来,也只能派我来。你擒了阿策,不也是要我来?
你有什么话,要在这断壁绝崖之上,云穹花海之间,说给我听?
女子倏然停了手,“阿轩。”
她带笑轻轻唤他,“香隐空为了医你,可费尽了心思。”
李轩顿时垮下脸,“咱能唠点别的吗?”
“他对你如此尽心竭力,你可知道是为何?”
“我知道啊。”
李轩一口答应,觑着她微微惊愕脸容,忽然笑了,“只有你们这些大人,才自以为骗得过小孩儿。”
你们骗来骗去,一桶浆糊,却不知孩子心地澄明,远比谁都明白。
“哦?”阿萝看他半晌,叹一口气,“那你说,倘若他知道了你知道的……”
他是否,还会对你如此尽心?
李轩回看她半晌,也叹口气,“唔……你猜?”
“你跟李焉,”阿萝轻声说,“真是一点儿都不像。”
李轩笑了,“我为毛要跟他像?”
他伸出手,指尖灵巧一轮,“听了这么久,给点儿好处吧。”
香隐空问你要的东西,你肯不肯给他?
“阿轩呀……”
她微微痛楚地笑,“你想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吗?”
“不太想,”李轩诚恳地,“知道越少越好。”
“你跟香隐空……你们两个,真是……”
“一个大混蛋,一个小混蛋。”李轩流利地接上,“凭你怎么说,阿萝,事已至此,不必闲扯,你叫我独个上来,总不会就为了说这个吧。”
究竟何等隐秘,香隐空不肯为虚空鬼众所知,你亦一意孤行要我独个听独个收着?
“他要的东西……”阿萝喘了口气,以剑拄地,眉目间弥露痛楚。
“我若给了他,阿轩,你就死定了。”
李轩照旧不动声色,“哦?”
阿萝苦笑,“阿轩你真是……”
你真是,太不像个人了。
她忽而微微提高声音,“香隐空,你在么?”
连李轩并吴羽策顿时都吃了一惊,特别是吴羽策,他依了那时李轩教他的巧劲儿,自石台边缘栽下去时便以随身匕首戳进崖壁,借力荡了回来,蜷身窝进石缝。
他也明白李轩用意,冰阵铺天盖地,寒意侵骨袭髓,他怕冷怕到了骨子里,身上又带了伤,自然抵不住,倒是能避一点是一点。
然则听了这一句,他也忍不住微微探出头。
李轩立刻镇静下来,微笑,“他上不来。”
要登这云海赏花台,非得有绝顶的鬼步功夫才成,要么就如我阿策一样,被我带着、你挟着才上得来。
“他上不来,我下得去嘛。”
纤腰一拧,她陡然出手,红莲天舞护身,人随剑动直扑李轩,朱砂裙裾与赤红剑影混在一处,衬着满天飞冰流雪,浑似一尾绘在琉璃白雪上的十二红蝶尾。
她蕴了半晌力道,这一下去势如电,李轩再躲不开,本能横剑就挡,一眼瞥见剑身金莲镂纹,手势纤微一滞。
阿萝一剑撂在他颈间,劈手扼住,笑声琅琅,拖着李轩向崖畔急坠而下。
擦身而过,红裙衣角微拂少年带血黑衣。
她扼着李轩,回眸对悬在崖边的吴羽策微微一笑。
“阿策。”
——你来不来?

15

吴羽策目瞪口呆,“来你妹……”
背上箭伤痛得他神智清明,心念电转,一松手撒开匕首,脚尖狠狠蹬上岩壁,借力向着阿萝扑去。
人入冰阵,无所凭依,那股子彻骨的寒陡然填补了他筋骨发肤间所有空隙,恨不得骨节都僵凝了。
好冷啊。
女子回眸而笑,忽地放开李轩,一掌轻轻拍在他肩上,疾落中改了方向,将李轩送向山崖平缓处,半山腰早伏满了鬼剑士,一见孩子身不由主地飞过来,齐齐去接。
李轩恨得咬牙,“来个灰阵啊!”
打小儿浸淫鬼剑修行,鬼阵施放于他简直天然,排布起来半点不消犹豫。
灰阵一起,入阵皆滞,眼看那两个人半空中飞坠之势稍稍一缓,山崖下忽有人声气柔和地说了句,“拿下。”
李轩被七手八脚接住,刚一落稳,停也不停,足尖随便在谁肩头轻盈一点,又复掠起,向着山腰飞奔而去。
“老混蛋,老混蛋。”
你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鬼步逐风一路狂奔,几个腾挪间他几乎已把轻功施展到极处。
老鬼,你可别逼疯了阿萝。
他喃喃念,“阿策可还在她手里呢。”

你跟下来干什么?
女子一双眼肿胀染血,单一只漆黑瞳仁却仿佛尚盈盈有语。
憔悴潦倒如此,仍可想象鬼刻女萝昔日风华。
她背身落下,长剑萦出半个圈子,将自己和吴羽策兜在当中,吴羽策咬牙探手抓住她衣摆,“阿萝……”
剩下半声没出口,他已被冰意盎然的劲风窒得脸色发紫。
阿策,乖乖躲着等看热闹不就好了,你文不成武不就的,跟下来干什么?
难道你还以为你帮得了李轩?
吴羽策紧紧拉住她,半空中身不由己滴溜溜打转。就在这会儿身上一沉,那股阴沉沉力道压得他烦躁又想吐,跌落的势头却也缓了。他顿时明白过来,抓住这机会稳住身子,看准了对方,左手里猛地又一柄匕首亮出来,直刺阿萝胸口。
女子噗嗤一笑,躲都不躲,长剑一立,剑芒一抹血牙红轻轻扫过眼前,匕首已无声无息飞了出去,直坠茫茫海野。
“你想杀我?”她轻声问,“为什么?”
他们同时听见香隐空那一声不急不徐,“拿下。”
她紧盯吴羽策双眸,“为了阿轩?”
你怕我活着落入香隐空手中,会坑了阿轩?
吴羽策小脸紫涨,陡然挣出一句,“别祸害人了!”
“他又不是人。”

一言出口,鸦默雀静,四下里忽然全无声息,吴羽策突然发现,连自己的呼吸也听不到了。
灰阵方落,静寂之阵又起。阿萝似乎轻轻对他说了句什么,他听不真。身前身后已有潜伏良久的鬼剑士腾空跃起,各个手中非剑便是铜网子,铺天盖地絮絮扑来。
他看见山腰缓处一架肩舆罩着绀紫银纱幔子,欺霜胜雪一只手正探出来,关节纤瘦,尺骨茎突处险伶伶地卡了只细银镯子。
那是香隐空的手。
红莲天舞就在面前,剑刃上绯影流光轻拂,陡然有魅惑触感如跌入花丛。吴羽策吃惊睁大眼,剑上光芒锐气射进他瞳孔,少年漆黑瞳子燃起星星一点红。
流华四散,血意如针。
剑气缭绕,本应该或阴冷或奇灼,他眉目唇颊间却觉出丝绒妩媚亲昵,隐秘又虚无的力道勾着他的眼也勾着他的手,似一条温暖的蛇在心口舞出了至柔情不过的节奏。
他的心陡然跳得剧烈,简直发痛。
眼眶火热仿佛有泪欲流,嘴唇和指尖却冰冷。
“你喜欢吗?”女子声音萦绕如蛇信。
喜欢这柄剑?
“我……”
你该喜欢的,阿策。
傀儡珠含了虚空双鬼经年修为,斗气杀机俱在。阵鬼之灵之妖,斩鬼之狠之狂,都给你。
你用不好鬼步铺不出鬼阵?那又有什么要紧。
虚空鬼众,唯战为尊。
战意若在,此心方有红莲天火。
“阿策。”她轻声地笑,倏然一剑斩向少年颈间。
“我成全你。”

“住手——住手!别!”
李轩嘶声大叫,一个跟头险些栽在香隐空面前,衣领陡然被抓住,香隐空提他起来,又是一个耳光。
他手指绵软无力,掴在脸上却不啻寒冰烈火。
“废物。”
只会喊只会求吗?你的剑呢?
李轩蜷成一团瑟瑟发抖,左手神经质地画着一连串符咒,右手却开了又合,紧紧攥住,指甲一瞬插进掌心。
四轮山月血濡,幽幽天舞何处。
“四轮天舞……”
你倒是现身呀。

剑锋未到,红莲已开,剑气触及肌肤,轻柔却似一吻而落。
铜网已铺天盖地罩下来,眼看要将女子并少年笼在其中。
吴羽策一抬手,五指箕张握向血色剑锋。
看真了的都悚然一惊,李轩嗷的一声蹦了起来,“阿策!”
鬼舞双剑削铁裂石都如斩丝裁缎,更别说你一只小手爪。
肌肤一绽,鲜血缠上剑锋,红莲万朵顺势随风飘散,一点血色游蛇般蜿蜒而下,裹住红莲天舞剑身,直漫到底,流到剑锷时嗤一声似浇灭了猩红热炭,抬眼却是泼天烽火。
好暖啊。
“阿策,”
女子细语悄然温柔,吴羽策在那平生从未觉过的奇异温暖慵懒中抬起眼,恍恍惚惚看过去。
“阿策呀,你说,我到底要不要把那回事……”
——说给他香隐空呢?
吴羽策睁大双眼却没作声,瞳孔深处一线幽红深入骨髓,他忽然笑了。
少年唇红似樱,齿如皓雪,明净小面孔一笑却带出十二分的妖气。
倒了降魔杵,砸了镇魂铃,塌了三千界琉璃塔,碎了繁华世灵璧磬。
妖魔出世,都是活人逼出来的。
血色飞扬只一刹那,长剑已在掌间,他不假思索抖手一剑,那一剑鲜活明艳,无声无息值一个字。
“不。”
我不准你说。
因为我想要他活着。

16

三生明月,百世红莲。
“十三年了……”
你知道这剑有多渴么?
裂帛声绽,半幅绀紫银纱幔子应声而断,香隐空一推李轩,起身踏出肩舆,抢前半步,嘴唇微微发抖。
“……阿萝。”
红裙掩过千尺落霞,女子仰面跌落在他足前,剑痕穿身而过,一剑轻松撕裂胸椎。
血色染上鞋尖,又冷冷渗入一地飘满海腥气的薄土青石。
李轩在一边大喊大叫,“阿策!”
他纵身而起,凌空一个旋身,将吴羽策兜在臂弯,轻飘飘转了半个圈子,稳稳落地。
少年直直瞪着他,漆黑瞳孔大得像个墨玉盘子,深处一线血光幽红转折不定。
李轩忍不住缩缩肩打个寒战,轻轻揉他脸颊,“喂,喂,阿策!”
怀里的身子僵且烫,微微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淡,无端让他想起铸剑炉中融化的金浆铁水。
看上去那么亮那么软,却是剑试剑。

她直直瞧着他,目光清冷洁净一如旧时。
一如旧时逢山月悠凉,玉藤萝沁香。
“小隐,”
她轻声说:“你等着看。”
我等了十三年,等得倦了,该换你等了。
红莲认主,天舞识途,我赠你个崭新的鬼刻,你谢不谢我?
香隐空抖得什么似的,草草裹着的厚重琉璃绀织锦披风滑落于地。他忽然探手入怀,食中二指间夹了张符咒,迎风一抖,陡然焚出碧蓝磷火。
“阿萝,”他咬牙道,“还我那颗珠子。”
那珠子给你缝进了眼睛里,对不对?
李焉一魂一魄就被你封在其中,对不对?
“你也太狠了……”
“小隐呀,”女子声气孱弱如沉水之丝,“枉费你这样阴又这样鬼。”
机关算尽,绕不过一个狠字。虚空斩鬼既狠且狂,又怎是你算得到的。
“你怕不怕……”
怕不怕天舞双剑认主识人,总有一天斩了你这欺世盗名的虚空鬼主?
“阿萝……”
鬼火幽蓝凑近她面颊,香隐空眼也不眨,轻声说:“给我那珠子。”
她笑,笑纹悠然,是扼鼠之猫的温柔,“有用吗?”
给了你,他也活不来。
“给我。”
她盯了他一瞬,血污长睫微微合拢,嘴唇微动,似释出了一个芳香蛊惑的咒。
斩!
剑光落地,竟溅出一片猩红,宛如砸碎了三千年日落,红莲天舞剑锋重重磕上地面,一声呛然。
“你不是要她的命吗……”
香隐空猛然让了半步,按着右胸剑伤狠狠喘了几口气,几乎不能呼吸。
李轩愕然探着手,蹲在原地,简直呆了。
吴羽策双手拢着剑柄,以红莲天舞拄地,似再也抬不起来。
剑锋下鲜血横流,一颗美人头齐颈而断。
“你要。”
你拿去。
香隐空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微微露出了那种看鬼的眼神。
吴羽策死死盯着他,眉目唇颊苍白如冰,浑身上下似乎只剩一袭黑衣和瞳孔里狺狺一点红。
“你要她的命……你拿去。”
燕柱琴山崩折,一十三弦俱断。说完这一句,手一松他不管不顾仰面就倒,恰被赶过来的李轩接在怀里。 

“我觉得挺好呀。”
李轩懒懒地说:“有什么不好的。阿策做了鬼刻,红莲天舞有主,也免得在你墙上吃灰。”
香隐空瞪着他,“那四轮天舞呢?”
“不是给你偷偷卖了吧?”
香隐空冷笑一声,简直不想再说。李轩嘿嘿笑,过会儿又撩他,“阿萝说,你要找的东西在凤凰纹那儿?”
“嗯。”
鬼众传讯,那小子带同咱家出去的女孩儿逃去了南边。
“南边可大了。”
“南下,困花江。”香隐空说完便不再理他,李轩看了他半晌,忽然问,“你根本也没想把那东西找回来吧。”
阿萝说的话,你根本一个字都没信,不是么?
你只是想把我弄出来,免得我再伴在阿策身边。
或者不如说……是你,不想看见那红莲天舞的新任主人。
香隐空重新睁开眼睛,月光下他瞳色颇淡,带一点琥珀色的柔脆气质,虹膜上亮得似镀了银。
“这段日子,正是困花江涨水之期。”
李轩很不满他歪楼转移话题,“喂!”
香隐空笑了,“我们去看看稀罕。”
花发如斯,困花江上,当有风华少年临舟而立,热血碾墨,剑气题诗,写这一生一梦的英雄故事。
“都是骗人的。”
他低语。
李轩看了他一会儿,安静地问,“有人带你去看过吧,那景致。”
还是你带了别人?
是阿萝?还是李焉?
当年艳客佳人,雪剑红颜,遨游江湖,做鬼做魂也有妖魔的风雅意气。
这会子只剩下你一个孤魂野鬼,你是怅惋?还是怀念?
香隐空没理他,半晌才笑了出来。
“带你去,让你知道知道,这世上好玩的事儿,难惹的人,值得眷顾的东西……”
远比一个竹马青梅要有趣得多。
他顺手自怀中抽出一支洁白短笛,凑到唇边吹了几声,音韵散乱,忍不住放下手捂着胸口低咳。李轩看不过去,伸出手,“我来吧。”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李轩翻个白眼,掂了会儿冰凉笛身,唇边一贴,绵长气息悠悠送入。
“月出太山兮,流水滢滢……”
离人不见兮,思君无名。
误因宫商引凤兮,人间世,东方未明。
如月华之浩渺兮,我心亭亭。
他放下笛子,看着仰靠在船边的香隐空,忽然笑了,“月出太山?是月出大逢山吧?”
香隐空轻而又轻地哼了一声。
“我会把四轮天舞搞到手的。”
你等着瞧。
香隐空笑了笑,没有睁眼,“小混蛋,你又想要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香隐空摇头,“不给,也给不了。”
但我能给你阿策。
“我能把他完完整整一毫不错地给你。”
就算他是红莲天舞之主,逢山鬼刻,未来虚空鬼主座下第一重臣,都比不得这个许诺,不是么?
他会是你的,只要你不死,他就永远都必须是你的。
就算你死了,他也离不得逃不得。
“哦,”李轩说,“呵呵。”
听起来挺好的。
只不过……
“你确定我稀罕这个?”

17

吴羽策深刻觉得,打从香隐空带了李轩自困花江上归来,非但没逮住那名叫凤凰纹的小子,反而把李轩混成了个神经病。
他回来时,吴羽策还昏昏沉沉泡在泊暮池里,依了香隐空留下的方子,温泉里洒满裹了药草的绉纱荷包,异香异气简直要把他腌成个草药罐子。
他一睁眼,就瞧见李轩一双黑曜石似的细长眸子钉在眼前,吴羽策不假思索,抓起手边一枚荷包,啪一声湿淋淋糊上他鼻梁。
李轩嗷一声,“你妹!”
“我哪有妹妹,我只有个你。”
李轩哼哼,“你可比我小。”
他躺在池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吴羽策聊天,仿佛从未离开,当中这十余天空白浪荡就只是空白。
李轩轻描淡写,“剑折了。”
吴羽策还有些迷糊,被他这句话弄得怔了怔,会意过来,“……那柄剑?”
“嗯。”
仿佛有些不爽似的,李轩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让人打折了。”
“谁?”
“叶秋……”他忽然笑了,“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嘛……”
大概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吴羽策看他半晌,“折了就折了,你想要的话……”
李轩打断他,“我不想要了。”
吴羽策盯他一会儿,半晌说了个哦,向后一浮,远远靠上池壁,李轩似没察觉,百无聊赖地一个个香囊捞起来把玩。
他忽然问,“你还冷么?”
“还行。”
“说实话。”
吴羽策不作声。
李轩自顾自嘿嘿笑了两声,“过来。”
吴羽策瞪他,“滚。”
李轩忽然放软声音,“阿策你过来呗。”
你不过来,我可就下去捞你了。
“……滚!”
李轩哈哈大笑,身子一拧倏地滑下去,无声无息和衣溜进水里,黑衫湿濡紧紧贴在身上,倒衬得苍白脸孔墨黑眸子益发鲜亮。
吴羽策盯着他,一动没动,李轩两下浮到他身边,双臂一展,自身后轻轻搂住,“给你暖暖。”
“滚。”
听出话音里减了火气添了和气,李轩笑得有点得意,抓过吴羽策双手来摆弄,又和自个儿手掌贴在一起比一比,两个人都生得腕骨清瘦指节修长,贴在一起时手指差不多长短,李轩下颏抵在他肩上,尖尖硬硬硌得有点疼。
吴羽策动了一下,李轩立刻察觉,“怎么?”
吴羽策没作声,回头看他,李轩极注意地盯着他瞧。
他放空时,李轩的表情也是空白的,似一张没拓印的玉版云纹纸。吴羽策早发觉这一点,只不过这会儿格外明显,他们两个越来越像——李轩的神情,和他,有时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他不太想认为那是李轩在模仿他。
但除此似乎也没有更好解释。
他慢慢又靠回去,水波浮荡,推着他们俩一摇一晃站立不稳,他就几乎枕在李轩锁骨上,李轩低头时嘴唇恰好蹭在他耳畔,“阿策。”
吴羽策嗯了一声,结果那家伙变本加厉一张嘴,尖尖细齿毫不客气叼住耳叶,一口一个牙印。
吴羽策反手给他一巴掌,“你他妈有病!”
李轩松了嘴,笑出声来,“是啊,病得还不轻呢。”
捞了只芬芳药囊过来,他捏在手里,挤出滚热水流香气四溢,自吴羽策肩上慢慢洒下,水声淅沥,他声气低微,“阿策。”
阿策,那夜你在香隐空面前抢杀阿萝,可是因为我?
贴得太近太紧,吴羽策身子一僵,他立刻察觉,一低头咬住吴羽策鬓边长长一绺黑发,突然用力扯了扯,疼得吴羽策差点叫出声。
“李轩,”他咬牙切齿,“你他妈能不能手上有点准。”
闹归闹,别像个神经病似的,欠揍。
“为什么?”
李轩有听没懂一样,执拗地咬着他的头发向后扯,一下下痛出种细密暧昧的烦躁,“为什么?你怕她跟香隐空说破什么?”
“你丫能闭嘴吗。”
“是不是……”
李轩笑了出来,一伸手托住吴羽策下颏,扳着他转过来,眼对眼,眉贴眉,额抵额。
“是不是……我,不是我?”
吴羽策沉默半晌,也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是谁?”
李轩看他半晌,噗嗤一笑,“我是你阿轩啊。”
你觉得我是谁?又希望我是谁?
我是谁或者不是谁,重要么?
“还是说……大逢山的红莲鬼刻,就此嫌弃了我?”
“……你他妈是真有病!”
吴羽策抬脚就踹,李轩哎呦一声,侧身一让,一弯腰逮住他脚踝,热腾腾滑溜溜地攥在手心里。温泉里浸得久了,肌肤腻滑如乳,淡淡硫磺气息给草药香囊熏出的清冽芳氛冲淡,他整个人像块日色流光里的洗玉。
李轩流里流气凑在他耳边笑,“温泉水滑洗凝脂……”
吴羽策流利地骂,“李轩我操你妈。”
李轩也不答话,用力一拽扯得他立足不稳,摔倒时又给李轩兜在怀里,借了池水浮力轻松抱起来,涎皮涎脸地,“亲一个亲一个。”
李轩你知道滚字儿怎么写吗?不知道?
那知道死字儿怎么写嘛!
两人打闹了会儿,好容易静下来,吴羽策还是有些好奇,“你出去看见啥了?”
叶秋又是什么人,他打折你的剑,以你脾气,竟没揍他?
想一想他又叹口气,打得折寒荷软剑,估计李轩也揍不动了。
“那些人。”
李轩静静伏在他肩上,音调平和冷淡,略不似他,“那些人,都是我们以后的对手。”
魏琛,叶秋,苏沐秋,方士谦,韩文清,楚云秀,黄少天……
困花江上三日,你知我见识了什么。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而红尘风波,注定起于青萍之末。
“……我们的对手?”
“嗯。”
我们的,大逢山的,虚空的。
夜有白荼,虚空无主。
吴羽策凉凉地说:“谁说的,虚空少主不是正在这儿发神经么。”
李轩嗤嗤笑,把脸埋在他脖子里,忽然重重咬了一口,这一下咬得深,吴羽策忍无可忍一声惊叫,回头见他嘴唇上还带着血,顿时怒从心头起,抬手自腕上甩下贴身短匕,一刀就划过去。
李轩轻松躲开,一脸笑意,“泡澡还带刀,喂,阿策,你上床时是不是也抱着红莲天舞?”
“滚!”
李轩大笑,过会儿忽然招招手,“阿策,明儿个开始,跟我一块儿修鬼阵吧。”
他补一句,“老鬼说的。”
吴羽策盯了他半晌,慢慢垂下眼睛,“不去。”
李轩吓一跳,“啥?”
“铸剑,练剑。老子没空。”
李轩若有所思看着他,忽然也一垂眼,“呵呵。”
他凑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又亲了吴羽策一下,赶在对方发怒之前一骨碌翻出池子,湿漉漉地走了,通身上下都在滴水,地上却半个脚印都无。
走到门口时他一扭头,笑了,“鬼步你总要学的吧?”
不然的话,你可就真揍不着我了。

18

隔年九月,困花江头千波湖畔,九州论剑,嘉世叶秋夺天下第一。
江湖群雄,以嘉世为首,重结天下之盟,论剑遂成定例。
吴羽策扔开半张邸报,“就是这人打折了你的剑?”
李轩发了会儿呆,唔一声,转过脸来又是一副清淡笑容,“怎么?阿策要替我报仇?”
吴羽策懒得理他。
李轩最近学会了笑,当然他从前也经常笑,笑得古里古怪,仿佛自有内容。但这一年多以来,吴羽策发觉自个儿看不透他了。
如果他此时脸上有个面具,那么想必是冰银雕软玉琢,极柔和且矜贵的,贴服肌肤轮廓,掩住眉眼深处每一分深浅神色。
这让吴羽策很不舒服。但李轩似乎乐此不疲。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虽然他不明白李轩为何突然转了性,以前他是个好功夫的小犊子,现在他是个……痞子,还带着点儿仿佛从筋脉骨髓里悠悠渗出来的雅致淡漠,似勾花缕金的古波斯水晶香水瓶儿终于裂了隙,奇诡芬芳流溢得防不胜防。
但这风雅气质只让他看起来更邪了。
不过更要命的是:吴羽策发现自己还是打不过他。
即便他不承认,红莲天舞入手,也令十四岁少年爱不忍释。他从不知自己如此爱剑,当真如李轩所说,昼夜不离,且那剑锋冰凉如血,入他怀中时却有温存静暖无限。他靠那点暖烤着心,借以驱散心口多年来不知来历不明去路的异样阴冷。
李轩问他冷不冷,他当然冷。
可这冷似乎又没能令他太过不安。
香隐空照旧来看他们,每月两次他和李轩的比斗也从不曾停,一如李轩那每日四回的苦药灌着。
“从小到大,简直喝了几家药铺子下去。”
吴羽策对着他自嘲的脸比比手指,威胁一笑,“痛快喝。”
李轩失笑,“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就让我喝。”
“这么些年都没喝死你,这会儿你怕什么。”
李轩似模似样叹了口气,一口饮尽碗里药渣,眉头也没皱。
“苦。”他小声说。
吴羽策盯着他平静莫名的脸,简直有点飘忽。鬼语难信,人心难测,可女萝对他说过,李轩不是人。
不是人,又能是什么。
他手上剥着半颗油桃,李轩便伸嘴过来抢,吴羽策一个恍惚,就给他叼了去。其实本来也是给他剥的,吴羽策自个儿吃的倒没这么细致讲究。
果子是熟透了的,鲜红也像一颗心刚从腔子里剥出来,细润浓甜。
李轩小口抿着,眼光自下而上瞟着他,笑了笑,仿佛甚是开心。
剩一小半他送到吴羽策嘴边,“挺甜的。”
吴羽策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指节拭去唇角绯色汁子,点头赞同,“是挺甜。”
李轩再没说什么,吃完半只桃子,抹净了手,听人传语香隐空寻他,也不作声,满地踱了两圈,忽然扯了件珍珠皮的长袍往吴羽策身上一裹,牵住他的手:
“一起去看看,老鬼又折腾什么呢。”
他自己家常一件黑缎长衫无花无绣,应着节令,吴羽策却刚入秋便上身了小毛,年纪愈长,他愈是惧冷成性,筋骨里的寒意幽幽渗着,缠绵不可脱。
香隐空并不理他,照管却甚是精心,饮食服衾无不是上好的,大逢山岁月里他并不曾受半点亏待。年深日久他甚至有了种错觉,这冷似从胎里带来的,跟了他这些年。左右那冷虽然缠结,却也不算难熬,红莲天舞在手,便解了好些难过。
平日他除了练剑,便是依老样子待在铸剑炉山,伴着那些寡言至无言的师匠们。李轩来看他,屡屡嚷热,抱怨他如何能在这种地方蜷上这么长久,吴羽策掐着他的脸把一勺子铜水送到他嘴边,他就老实了。
想来他也是看惯了人怕冷,因为香隐空也是那么个打扮,还更厚些,一件竹筒滩皮长袍毛头细密,雪茸挑起多高,轻渺渺拂着他苍白秀美脸孔,胜雪中莲。
这人似不会老的,吴羽策想,来了大逢山整八年,香隐空始终是当年那个模样——就算当年,他看上去也并不像生得出李轩的年纪。
故此他也不曾疑心过香隐空会是李轩的爹。

香隐空倒是着意瞧了他几眼,也没过问李轩为何带他一道来,只命人给他俩热热地斟了两碗桂花稠酒,李轩嫌热,放着不动,吴羽策小口啜着,冷眼旁观,便觉平静得有点过了头。
随后香隐空一句话就炸了李轩的锅:
“山里新来了几个好女孩子,你看看去。”
李轩慢慢抬起眼,“看什么?”
香隐空没理他,“都生得好,温柔会疼人,你这么大了,身边好放个人了。”
李轩静了会儿,上上下下作势打量他,笑出了声,“你这么大了,身边也没个人?”
香隐空端了那碗稠酒就泼他一脸,李轩动也没动,闭眼龇了下牙,伸出舌尖长长地舔去一脸酒汁,笑了笑,“甜。”
他脸孔烫得通红,吴羽策指尖一攥自己衣摆,又慢慢松开,简直不知该不该继续听下去,打从心眼里恼李轩拖他过来,无穷尴尬,莫名烦躁,简而言之,十分想揍。
奈何揍不着也揍不过。
“得了吧,老鬼,”
李轩擦擦脸,照旧是那个笑逐颜开的样子,“我不要,你留着吧。”
香隐空看起来并没丧失耐心,“那你要什么。”
吴羽策忍无可忍,转身要走,李轩出语惊人,一句话把他钉在原地:
“我要阿策。”
那两人看都没看吴羽策,当他不在一样鬼话连篇。
“阿策不能当你老婆。”
“那我就不要老婆。我要阿策。”
香隐空特别平静地陪他扯淡,“阿策不答应的。”
他问吴羽策,“你答不答应?”
吴羽策冷笑。
李轩慢慢转过头,盯着少年细白颈子,“那要是我睡了你呢?”
吴羽策看着他,一伸手按上腰间剑柄,“……你试试。”
香隐空特别平静地看着他们扯淡,拍了拍手,轻声说:“都给我滚。”
李轩一把抓住吴羽策手腕,拖上就走,力道大到悚人。
他拖着吴羽策一气走到石廊深处才放松手指,吴羽策抬手去看,腕子上已经一圈乌青,那只手给李轩捏得血脉仿佛都停流,瘀得手指冰冷。
十分的气里倒有五分窘迫,他一拳挥在李轩脸上。
准准地中了。
五分窘顿时成了十分,吴羽策一声骂了出来,“你他妈的……”
后背撞上石壁时的冲力教他觉得如给一匹狼扑在了墙上。
李轩抵着他前胸,扣牢了他腋下,硬生生把他推得脚尖离地。
“阿策。”
吴羽策垂了下头,正对上李轩的眼。
黑眸似玉,光彩柔而泛泛,他眼神向来毫无表情,益发不像个活物。
李轩的声音短促又欢快:
“你有事不肯给我知道,我也有事不想给你知道。我们都有事不能被那老混蛋知道。”
“……你他妈放我下来!”
李轩没理他,忽然笑了:
“不过你早晚会知道的。”

19

足有三个月,李轩先生没能靠近泊暮池半步,铸剑炉山更是不必肖想。吴羽策不理他,每月两回的比斗倒是照常。固然不带红莲天舞,寻常长剑也给他使得疯了一样,一剑两剑都往李轩要害处招呼。
香隐空冷眼旁观,也不说什么,貌似胸有成竹,由得他俩拼死去打。
反正打不到。
挫败感在心口挖出多大一个孔洞,更让人濒临崩溃。
就是打不到他……李轩身影飘摇不定,鬼步施展起来如烟似雾,辗转回环,鬼影摇曳,两人连剑锋也难得撞一撞。
百招之后,吴羽策觉得自己杀了他的心都有。
他忍不住吼,“王八蛋!你敢不敢不逃!”
一剑横斜,清波流曳,李轩的脸陡然逼到他眼前,苍白地笑一笑,照样温和得可气。
就好像他吴羽策才是无理取闹语焉不详的那一个。
剑锋斩截,撞出一点银灰光火。李轩拿剑背横格着他的剑,口气安抚:
“行了阿策,行了。”
去你妈的!
吴羽策一剑逼开他多远,连着又是几剑,左拦右阻,上封下挑,最后一击使出来简直毒厉狠狡,自下而上撩阴一剑,霸道得带了点儿邪气。
李轩迫不得已仗剑去挡,苦笑,“阿策你这是要我断子绝孙。”
吴羽策冷笑,你不是想当个断袖吗?哪儿来的子孙!
他剑势狠辣,剑走诡谲,活像一记一记耳刮子往眼前人脸上拍。
李轩斜眼瞟瞟香隐空,见他并不作声,俨然是不打算圆场,叹口气转身又逃,吴羽策气急,飞身便追过去。
冷不防李轩逃了几步,腾身一纵,整个人平地悠悠拔起多高,旋身回剑,连人带剑卷成极犀利的一道暗色旋风,剑光混着夜色衣摆,黑银两色光彩交映,是黑丝里夹了银线一匹华丽沉重暗色织花缎,冲着吴羽策直裹过来。
他剑势之沉之广,少年生平未见。
唰的一声,细辣辣一丝痛楚绽在脸颊,吴羽策微微一怔,下意识伸手去按,掌心里一小片粘湿的血。
剑锋苍凉擦过肌肤,他竟几乎毫无感觉。
李轩一侧身落到三步开外,眼神带点小心翼翼,瞧了瞧自个儿剑上血丝,又瞧了瞧吴羽策,终于忍不住伸舌尖舐了去。
他眯起眼睛,满足地唔一声,舔舔嘴唇,活像吮了颗甜美丰润黑瑰香葡萄。
这人也太欠了!
后来吴羽策想:自个儿大概就是给他这最后一嘚瑟给气疯了。
他一咬牙,鬼步飞展,说不上哪一刻,关节筋骨里突然渗透一股幽凉酥麻,仿佛骨髓都被某种极清澈气流悠悠贯穿,一瞬间身不似己身,倒像骨节中空的鸟,或羽翼透明的萤虫。
……这就是身负绝顶轻功的感觉吗?
李轩扬眉噫了一声,表情里稍微抹上一丝讶异,薄得无谓的嘴角向上挑了挑。
“好快啊,”他轻轻说,“阿策?”
“去死!”
眼前剑刃横搪,吴羽策不假思索,劈手一剑荡飞。
那一剑他也不知自己用了多大力道,陡然施展出的鬼步又有多快多疾。
金戈击撞脆响未绝,飞出去的剑还没落地,他已经一脚踹翻了李轩,顺势踩住他右手,剑尖斜点喉头。
“王八蛋……”
我让你作,看你还作不作了。
李轩仰着脸儿看他一脸充血的淡薄晕红,呀了一声,“阿策你生气最好看。”
吴羽策脚尖一拧,踩得更紧了些,剑锋在李轩脖子上绕来绕去,恨不得给他雕出朵重瓣血芍药。
李轩,你妈的,你就不能服个软?
——“吓得住他,也压不服他,阿轩就是这么个脾气。”
女萝清丽语声如在耳畔。
——“阿策呀……”
记得,从今往后,你要小心的人,不是别个。
是李轩。

脚踝陡然一痒,吴羽策低头去看,李轩空着的左手正攥着他,小心试探地摸上来,见他发觉,涎皮涎脸一笑,“阿策呀……”
吴羽策一脚碾了下去,踩得他那只右手腕骨嘎嘣作响,“放开!”
李轩只是笑,脸上半点不显,直直盯着吴羽策,活像那只手本不是他的。
视线相交时吴羽策脑子一热,脸上剑伤顿时酥麻灼痛,满心窘迫不甘直涌上来,迫得他头脑都放空了。指尖微颤,剑刃一滑就勾破衣领,给李轩锁骨上开了条血印子。
李轩眼神一重,抬手就握,“……阿策?”
吴羽策惊得赶忙收剑,李轩却一把捏住剑锋,似笑非笑。
一丝清冷极锐极疾,透刃而入,陡然自吴羽策指尖渗入半条手臂,他吃惊睁大眼,“李轩你……”
李轩笑得又和气又哄人,“阿策……放个手?”
当真放手,这一剑非被他内力震得脱手飞出不可。
吴羽策气急,眼见李轩空手攥着剑身,不敢同他硬挣——可就此松手给他扳回一城,也太不情愿。
他心思一乱,脚下陡然错了劲儿,足跟斜斜一压,两人同时听见咔嚓一声。
香隐空猛然起身,“干什么!”
吴羽策抽身后跃,脸上半点血色都不剩了,衬得那一小道剑伤益发血殷殷的。
他白玉朱砂地往那儿一站,连嘴唇都泛了冰意,眼见是吓着了。
李轩坐起来,还在笑。
“阿策你这个脸……哎呦怎么跟你第一回见着我那次似的。”
香隐空几步到他身边,披着的厚厚苔色貉绒风氅滑落在地,他也不理,托了李轩手腕轻轻一拧一送。
透出的细碎声响教人牙碜,吴羽策重重一抖,李轩却一脸平淡。
“喂,老鬼……”
香隐空短促地说:“闭嘴。”
他嗓音哑而涩,喉咙里像淤了一片生血,慢慢直起身,回头凝视吴羽策。
少年白着脸笔直伫立,一动不动,手里剑柄却被攥紧的指节擦出绵细血丝。
李轩用左手摸摸鼻子,悄没声站了起来。
黑衣一曳,似飞羽无声,香隐空一掌未落,已给他拦在面前,五指轻轻扶住脉门。
李轩还在笑,曲起右手手肘把吴羽策往身后推了推,又挡得严实。
“老混蛋,你动手干嘛?”
香隐空看也不看他,琥珀琉璃般一双瞳子盯牢了吴羽策。
“他不识轻重……你也没点人味?”
吴羽策牢牢咬着牙,紧盯着李轩右手,胃里翻江倒海,他怕自个儿一出声就吐出来。
“一招半招输赢,什么要紧!”
自己竟踩折了李轩这只腕子。

20

即便非冬日,虚空鬼域也不曾缺了冰。更何况此时外面飞雪连天,龙潜之月,时近嘉平,正是冰雪满山。
香隐空命人斩碎了新冰,丝囊裹着镇在李轩腕子上。他早替李轩接了骨,手势一贯细柔巧致,把移位骨块轻轻推回舟骨近端,微微叹气。
“这可是作的什么妖。”
李轩倒泰然自若,一脸不以为意,不知的还道这小子有刮骨疗毒的气概。
香隐空冷声斥他去喝药,吴羽策远远看着,心知药碗里不定放了什么东西,果然李轩不甘不愿喝完,没一会儿眼皮就打了架,榻上一歪便睡了过去。
香隐空提了条厚厚银波锦盖被往他身上一扔,冷眼看吴羽策,招了招手。
少年一张珠玉颜色小脸血色未复,给他一句话说得又白了几分。
“你知不知道这一脚能踩废了他?”
掌缘舟骨边本来就几乎没几道血管相连,你踩折了他腕子,血脉不通,骨折极易不愈,骨块移位,关节难合,就算筋脉坏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现今且等着瞧吧,这肿若是消了,还则罢了。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麻烦可大着呢。
“他……”
香隐空一挑眉,“嗯?”
吴羽策咬咬牙,“他为什么那么能忍?”
香隐空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
他青春面目上一股不可告人的阴郁味道,如酿了百年千年的蜜酒与秘药,醺然带香,却深浅难辨。
“他自个儿没做出来的事儿,倒教你给做了。”
他轻飘飘一句说出来,不理吴羽策满头雾水,自顾自走了。

李轩这一觉足足睡了三个时辰,醒来时恰赶上喝下一顿药。
不止他,吴羽策也认为这是香隐空故意整他。
一睁眼看见吴羽策守在旁边,李轩顿时笑了,刚想动动右手,吴羽策噌一下站起来,他立刻做了个苦脸,“冷。”
“……忍着。”
“嘿,阿策,”
李轩轻声笑眯眯地,“我觉得自个儿这只爪子准镇够了。”
可以直接上刀斩成雪片儿似鱼脍,蘸山萮末和壶底酱油美美吃了。
他自得其乐笑了会儿,瞟两眼直勾勾瞪着他的吴羽策,忽然觉得有点冒冷汗。
“阿策你别那么瞧我,我乱说的……”
“你为什么不生气?”
李轩看着他,“生气?”
他耸耸肩,“多大个事儿呢……”
“那是使剑的手!”
李轩轻声答他,“我又没有剑。”
“你!”
吴羽策用力吸了口气,他最怕冷不过,这会儿却恨不得抓块碎冰吞了才抑得住胸口一股血气上涌。
“李轩你……”
你他妈混蛋。
混蛋的李先生探长身子,手一伸攥住他拉到身边,仔仔细细盯着他瞧了会儿,玩笑似的攥起拳头,指节轻轻擦一下吴羽策脸颊。
“真没事儿……我去!这叫一个凉……”
李轩变颜失色地一撩锦被,“快进来渥渥,看冻着了。”
他强着吴羽策一块儿缩到床上,絮絮叨叨,“别听老鬼吓你,出来混谁还没个三灾八难的……不然也好算江湖呢?”
不过折一只手,算得了什么,外面风高浪大,不知多少人折了性命呢。
吴羽策闷头不作声,一边把冰袋往他腕子上挪了挪,良久才叹口气。
“……我真不是故意的。”
李轩左手揽着他头颈,整个人挂在他背上,贴着耳廓嘿嘿直笑,“知道,知道。”
你又怎么舍得。
“……李轩!”
王八蛋,不是踩废了你,就是给你气残了我。
李先生一脸无辜,随口跑题,可怜巴巴,“阿策倒是给我弄口甜的……这药苦死个人呵。”
吴羽策瞪他半晌,下床取了盘玫瑰香妃葡萄,一粒粒剥出金黄脆甜果肉,顺手拿只风露烟翠的秘色瓷小碟子盛着,剥了五六颗才递到李轩手边,由着他懒洋洋笑嘻嘻吃个没够。
“少吃点。”
李轩说:“啊?”
他嘴角还挂着浓郁玫瑰甜浆,笑容又谄媚又得意。
吴羽策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走。

隔天他再过去,却给香隐空随身侍女拦在门外,道是鬼主传语,便不准吴公子再来。
不准进便不准进,还不准再来,几个意思?
吴羽策素来不使性子,此时却有点心神不宁。
挑一挑眉,他作势要走,看准了时辰方位,足尖轻点石地,一晃身绕过几名青衣鬼姬,直入内室,指尖刚触上那一挂绚色碧玺珠帘,香隐空冷冷发了声:
“想好了,再进来。”
掌心一按腰间剑柄,少年二话不说,掀帘而入。
他倒吸一口凉气,顿觉寒意沁了通身,恨不得身上一件黑貂翎眼鹤氅都跟着乍煞起了针毛。
李轩睡得安安稳稳,死人一样,只剩两叶燕尾般淡巧睫毛微微在下眼睑上梳出一点阴影,暗幽幽地透着点生气。
香隐空端坐床边,头都没回,手里一柄象牙柄小银刀,刀锋薄如素纸,正在李轩腕上比着。
他手极稳且定,吴羽策盯着那刀,却只觉艳亮刀刃就架在自己心脉上,轻拢慢捻地磨。
他握紧红莲天舞,“他……”
“我跟你讲什么了。”
香隐空音调轻细淡静,“他这腕子若不消肿,便是难办。”
“你要干什么……你……”
你这老混蛋要截了他那只手嘛!
香隐空冷笑,拿刀背敲敲李轩手腕,一天不到,腕子肿得通红发亮,油桃一样,瘀血不散。
“我要给他放点血。”
他看一眼吴羽策,“你来么?”
吴羽策怔怔看他一刻,忽然脱了外袍,连红莲天舞向地上沉沉一掷,袖子一挽走了过去。
他斩钉截铁切冰碎雪的一个字:
“来。”

21

吴羽策等了半晌,忍不住看了眼香隐空。
那人又何其聪明,早知他想什么,淡淡地,“等个时辰。”
丝绵浸了烈酒,他在李轩腕上轻轻拂着,脸上半点表情都无,动作却一径细致体贴。吴羽策边上看了会儿,忍不住微微咬住下唇。
甭管香隐空是个怎样的混蛋,他对李轩,倒是真正尽心竭力地疼。
纵然这份尽心,也不过是因了……
“你想什么呢?”
他猛一抬头,香隐空正盯着他,瞳孔清透明澈,玉色灯影下眸色益发淡得水晶珠子一样,丝丝透着鬼气。
吴羽策不作声,香隐空也不问他,瞥一眼金丝沙漏,轻声吩咐,“拿针匣来。”
少年一转身,他手起刀落,已在李轩腕上切了个十字花,刀锋一拧探入,勾着一小块暗红血肉直接挑了出来。
吴羽策回头看见,轻轻啊了一声,浑身都僵了,紧攥着檀香紫檀的针匣却忘了动。
他算是明白了香隐空为何不教他进来。
脓血污物溅了满袖,香隐空理也不理,自顾自细细将几处瘀血的嫩肉斩了去,膝上一只白玉碟子盛的满是血污。
“叫什么,当断则断,若生了坏疽,这只手便真要切了。”
抛开小刀,他十指如绵,抄起银针并桑皮线,几下子将伤处缝了起来,又用烈酒重新浸了手,招吴羽策过去,针匣里擎出三棱针,照着红肿尚未散尽处足足刺了几十针,针眼密密麻麻沁出血来,铺了李轩满手腕小红珠子。
吴羽策说:“我来。”
香隐空看他一眼,不说什么,让开来径自倚到一旁,偎在张黑熊皮毡里微微吁喘,脸色清如水晶,人色血色俱无,给油黑锃亮熊皮一衬一显,益发的不像人了。
吴羽策唤了人过来给他捶着,自个儿照着他的样,两手攥着李轩腕子轻轻挤压,暗色恶血自针眼里渗出来,看得他汗毛直竖,手却不曾停。
掌心里肌肤烧得滚烫,他忍不住看李轩的脸,那平日里没正形的家伙此刻半点响动没有,若不是给香隐空下了药,便是烧糊涂了,竟安分平静得像个死的。
吴羽策却宁可他陡然跳起来犯贫犯浑。
就算份该下拔舌地狱,好歹总是个活的。
香隐空足足轻声咳了半晌,才缓过一口气,笑一笑,“再弄就过头了。”
吴羽策额上已见了细细一层汗,眼见李轩腕子给他挤得一片青紫,手也有点软,得了这一声,立刻收手,依了香隐空指点,再拿酒冲洗过几回伤口,才拿小银匙子从一只白玉盒里挑出些碧绿透明膏子,薄薄敷一层在伤处。
他多了个心眼,背身凑到鼻端闻一闻,药膏透着股冰凉浓烈气息,辨不出原料来路。
香隐空在他身后嗤笑,“你想学药?”
还是想学蛊?
他凝视吴羽策,“我虚空鬼步鬼阵,剑斩双绝,俱是名满天下,你却探头探脑好奇这劳什子?”
吴羽策咬咬牙,“你会治他?一直?”
他没头没脑一句问得香隐空蹙了眉。
到这时吴羽策才真正承认,眼前这虚空鬼主甭管真伪,着实是聪敏绝顶。
只那么仓促一句,香隐空也能瞬间会意过来,冶丽眉目顿时笑得有点邪邪的。
“——你,怕阿轩以后没人疗治?”
故此甚至有心习医?
“我……”
“轮不着你。”
他又咳了几声,喘嗽着压紧心口,一脸冷淡,“倒是你少伤他几回,什么都有了。”
吴羽策秀晰眉梢狠狠一立,“……我不会再伤他!”
“那可难说。”
“你……”
“衣裳穿上,回池子里浸着去。”
香隐空冷淡吩咐,“你不冷么?”
他不说吴羽策还不觉,听了这句,顿时一股森森冷意由外及内直侵上来,入体入心,一个寒战渗出来,立刻颤个没完。
他勉强裹上貂氅,忍不住慢慢跪坐下来,整个人缩成一团,攥紧红莲天舞,下颏抵在剑柄上只是抖。
一点日色婆娑般热度自剑身微微透入,些许熨帖肺腑。
他合了合眼,几乎想睡。
香隐空注意地盯着他会儿,抬手唤了人送他回去。
身后一声叹息悠悠似梦里隔了繁花,搞得人不知身在何处,烟水廊桥,千山沐雪,美景良辰刹那消弭成空。
吴羽策恍惚中迸出个念头:太可怜了。
可那是香隐空吗?
他又肯怜悯了谁?

温泉里足足浸了两个时辰,吴羽策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这才约略缓过来。
伏在池沿,他倦倦地探长了手去抓长袍。
然后他的手就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了。
吴羽策眼都没睁,另一只手里的匕首已经甩了出去。
大逢山八年,早给他这具少年身体训出了种野兽般直觉,反应远快过思维。
然后思维笑嘻嘻告诉他:小心点儿,那可是个混蛋。
两个时辰前他刚当着香隐空的面承诺过,这辈子再也不会伤这个混蛋。
扑通一声水响,匕首飞出多远,在淡金玛瑙池沿磕出一道缺痕。吴羽策一个踉跄,给冲力带得水里倒翻过去,失重中浮了几下,好容易探出头来深深吸气,怒不可遏,“你作什么死!”
李轩长手长脚地趴在池边上,张大了嘴看他,满脸无辜:“阿策收手很快嘛。”
去你奶奶的!
吴羽策抹开贴在脸上的几缕长发,忿然瞪他。那一下他收力不及,又生怕戳着李轩,出手硬生生改了方向,害得自个儿一头栽进温泉,呛了几口,满嘴的硫磺苦味混了药草涩辣,活脱叫人恼。
他瞪了李轩半晌,还是浮过去,“你死出来干嘛?手……”
李轩挥挥裹缚停当的右手,笑眯眯,“消了,消了。”
“不是说了还要冰着。”
李轩叫起来,“阿策你讲讲道理,再冰再睡,我不如直接给送去冻成酥山算了。”
“呸。”
吴羽策爬出池子,“你不是怕热吗,跑这儿干嘛。”
他理直气壮,“怕什么,你够凉。”
“……你妹!”
李轩熟门熟路一把牵过他,“陪我躺会儿,反正老鬼不在。”
他只剩一只手好用,作势抓着帛巾还要替吴羽策抹头发,吴羽策一把抢过来,轻轻踹他一脚,“滚去躺着。”
李轩要求,“想吃石榴。”
“这山若哪天塌了,都是给你吃的。”
李轩噗哈一声乐了,“真的?”
吴羽策用小解手刀斩着果蒂,冷冷答,“怕也差不多。”
他懒得废话,唰唰几下子划破果皮,掰开来一瓣瓣娇嫩嫣红,丝帕子垫着递给李轩,由得他大咧咧倚榻高卧,吃得开心。
吃了没多大一会儿,这人便又困了,头一下下地沉,也不知是药劲儿没过,还是存心撒赖。
吴羽策打他手里接了半块石榴,自个儿抿了两口扔下,推推李轩,“回去睡。”
李轩迷迷糊糊,也不应他。吴羽策没奈何,塞只枕头给他,自己旁边草草一偎,给李轩一身的药味裹着,朦胧竟也睡了。

22

年年自打入了冬,香隐空就柔脆得跟朵淡紫的通草花似的,一张脸却苍白成一颗素心莲穰,下颏瘦得发贼,益发显得一张脸上圆下尖,又活脱脱一枚碾玉观音。
他这个德性李轩和吴羽策都看熟了,并不太觉什么,归齐赶上他心慌气短,还少听几句教训。
只不过一大清早,就给这么一位床前杵着,也实在叫人有点心惊肉跳。
香隐空面无表情,乌发披肩,照旧一件貉绒斗篷厚厚裹着,嗓音逼细了便阴恻恻地:
“你那只手敢是不想要了?”
吴羽策一惊而起,差点给李轩拉了下来,细一看几没吓丢了魂儿。李轩还迷糊着揉眼睛,右手勾着吴羽策肩头,绷带上丝丝缕缕渗出血来,他也不觉。
昨晚睡下时明明各据一头,哪知醒时就挨在了同一个枕头上。说不清是李轩一身药气醺人欲醉,还是给泊暮池里泡得薄了元气,他模糊忆起仿佛给这厮揽着往肩窝里按了两回,随后便睡得沉,倒不知道一整晚都枕在了他那只伤手上。
吴羽策一纵身下了床,蓬着头白了脸发怔,李轩伸了半天懒腰,晃晃头似清醒了些,一转脸看见床边一大一小,一式裹着厚重暖袍,散发垂肩,脸上本就没几分血色,衬得加倍清透,老的带了几分孩子气,小的却多了一股莫名成熟妖艳,对面立着,那瞬间肖似犹如异香,一刹透骨。
李轩手一停,瞧得呆了。
香隐空衣袖一拂,吴羽策上前就拦,“罚我。”
他轻声道:“左右是我害的他。”
李轩跳起来,“喂喂喂!”
白玉盒子平平掼在他脸上,啪的一声,香隐空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我操!你这……我操!”
李轩捂着脸跳脚,忽然吐出颗带血的小牙。
这一套连环吓接二连三演下来,吴羽策彻底晕了,眼见李轩托着那颗牙发狠,好一阵子竟不知作何反应。李轩骂了半晌,悻悻龇牙冷笑,“就剩这一颗,不掉便不掉呗,非给掴下来是要怎样。”
一瞥还怔着的吴羽策,他又凑过去安慰,“乳牙,不碍事。”
“……你还没换完牙?”
李轩讪讪,“我年轻。”
“……滚。”
李轩嗤笑,捡起药盒塞给他,“阿策帮我换药。”
缠缠结结揭着绷带,李轩悠闲看了会儿,忽然说:“阿策你这阵子切不要离我太远。”
“嗯?”
“我认真的。”
他伸左手扳住吴羽策肩头,迫他停手抬眼,两人直直对视了会儿,李轩又笑了:
“老鬼生气了,我可不想他抽风起来,一不留神弄死了你。”
吴羽策瞧了他一刻,低头继续替他敷药,淡淡答了声唔。

李轩说到做到,竟赖在了他这里,香隐空倒也不曾理。临睡他又把吴羽策兜过来,发丝捉到手里一绺绺抚弄个没完,吴羽策不耐烦,一把推开,“玩你自个儿的去。”
他忽然想起来,“你怎么不打辫子了?”
“阿萝死了,谁还有这个闲工夫伺候。”
吴羽策冷冷瞟他一眼,简直不想理他。
你堂堂虚空少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装什么鬼可怜。
李轩看他那个要给噎住的表情,忽然笑了,“是真的。”
那样繁复工夫,也只有那女子有那样心思精神花在他身上。再换了谁,无论使令的央求的,又有什么意思。
强扭的瓜,打来的蜜,都算不得甜。
什么事儿都一样,要得人心甘情愿,才好算甘甜。
吴羽策默然了会儿,“那你现在都自个儿梳头?”
难怪他惯常低低抓一把马尾算数,看惯了倒觉得凌乱得也有几分潇洒,配着那个不以为意的眼神,倒是特别出众。
李轩顺手掐了根自己头发,在吴羽策发尾打了个结。
吴羽策一把挥开,“少嘚瑟。”
他缩进床里,背转身不理李轩,身后人跟只大猫似的钻钻蹭蹭,挨挨擦擦,也像只燎了毛的猫子,拼命想钻他被窝里凑趣,半晌不得法,只好闷头睡了。

再睁开眼时,桌上那盏水晶冰蜡的灯幽幽燃着,房里就如同满了一片月色,却落地无影。
身边一片空荡,哪儿还有人。
吴羽策一咬牙,轻轻下了床摸出去,也不披衣裳,单一件貂仁紧身小坎肩套着,勉强不至寒战,走了几步便听见语声细细,他果断停下来背靠石壁,整个人似一条冰凉小蛇,悠悠地滑过去。
李轩说:“你神经病吗?”
香隐空冷冷瞥他一眼。
日间他脸色已够白皙淡薄,入夜来益发苍白如鬼,若是一朵花,那不是病了便是中了毒,给身上一件灰里透白的灰鼠背袍子压着,简直弱不胜衣。
“阿策早晚害死你。”
李轩瞪着他,“放屁。”
“你不信?”
香隐空冷笑,“这回是一只手,下回呢?”
鬼刻不死,红莲天舞出世,他是个小小的崭新鬼刻。
女萝如何对我?日后他吴羽策,又将如何对你?
李轩看了他半天,忽然笑了,“你信过阿萝吗?”
香隐空一瞬默然。
“我可是信阿策的。”
将心换心,我信的是他。你说他会不会害我?
他耳叶陡然一动,狼一般尖尖地向后背过去,过了半晌才慢慢敛回来,又噗嗤笑出声来。
香隐空拉紧外袍,浅浅咳嗽几声,“……他回去了?”
“是。”
香隐空盯着少年漆黑无瞳的眼睛,“他会信么?”
李轩沉默了会儿,只是笑,“至少能迫得他不会主动害我。”
“那也好……”
香隐空轻而缓地吐着气,仿佛不努力抑着,便会剧烈喘嗽出来,“不枉这大晚上的,还陪你演这台戏。”
李轩自顾自笑了会儿,探过手去轻抚一下香隐空肩头。
“老东西你倒是多穿点,本来入了冬就爱闹病,出来一趟,回去又该躺几天了。”
香隐空定定看他良久,摇了摇头。
“你这小混蛋……也未免太像李焉了。”
“那不好么?”
“我简直,要同情阿策了。”
李轩原本拔脚要走,听了这话又停下来。
“你同情他?”
省省吧,老鬼,半世浮生,你当真同情过谁?
香隐空叹了口气,“……你呀。”
李轩头也没回,“用不着。”

23

吴羽策缩了半晌,茫茫然身边一暖,一只手从被底探进来,小心摸了摸他身上。
李轩凑到耳边,呼呼地笑他,“装睡都不会装。”
吴羽策慢慢转回身,烛火莹莹里,他一双眼也晶莹如璧,“怎么装?”
食指在他鼻尖轻轻一点,李轩又贴近了些,“你哪会使奸……真睡着了,鼻息的长短是匀的。要装睡,可得控制好了气息才行。”
吴羽策不作声,李轩扳着他肩头笑,“你出去了?听见了啥?”
吴羽策沉默半晌,说了个你字又止住,半晌才淡淡叫一声,“李轩。”
“嗯?”
“……我绝不会再伤你。”
李轩不知几时又咬了他头发在嘴里,笑得鬼鬼的。
“话别说这么死啊……阿策。”
“你不信?!”
脸上蓦地一烫,是李轩蹭过来懒洋洋亲了他一口,“我信,我信。”
吴羽策怔一下,啪地一巴掌掴在他脸上。

石山深处,向没日色徘徊,冰烛暗淡下去便是清晨。
吴羽策一睁眼,闻见药香氤氲,起来看见桌上满满一碗药还冒着热气,李轩人却不见了。
匆匆换了衣裳,吴羽策挑帘而出,对着迎上来的娇媚鬼姬一皱眉,“他人呢?”
少女微微不知所措。吴羽策恨得跺一跺脚,抓过黑貂风氅起身就走。
这货药都不喝,一大早跑哪儿去了?
莫不是昨夜偷窥他与香隐空,当真惹他生了气?可李轩那个没轻没重没皮没脸的态度,又看不出来分毫。
他胡思乱想,一路飞掠,不知不觉就用上了几式鬼步。转出石廊,他疾奔上山,一抬眼,长天云外,无风无浪静如止水。
他却知道那云层之上,是大逢山至高处一座小小的石台。
高天云顶赏花台,金莲寒荷如海。
“李轩。”
他咬了咬牙,“李轩!”
你他妈给我下来!
“你明知道我上不去……”
黑貂沉重,晓雾沾衣,吴羽策发了半晌的呆,忽然解下外袍往地上狠狠一掼,深吸一口气,乳色齿尖死死压着下唇,足尖一点地,他提气掠上山石间蜿蜒小径,直奔遥遥山巅。
这昔日短短一小程路,他独个行上,却仿佛半生那么长久。平时都是李轩携着他来,不消他费半点力,这会儿自己爬上去,才觉出力有不逮,别说匀着力气使出鬼步轻功,一呼一吸都有点不够用了。
难道就上不去?
难道自己就真个不如他?
体内至深处那一股极稔熟的幽凉酥麻,陡然渗透筋骨肌肤,绕着他细巧关节,缠入骨髓,拥着他捧着他,似蝶驭风,似光栖雾,身不似己身……
身不似己身,他是踏月凌风而来的飘飘鬼魅,平素不屑人间。
——你喜欢么,阿策?
“傀儡珠碎,生魂入体,白饶了你多大的好处……这珠子在我眼中埋了十二年,又染了红莲鬼刻多少精神。”
傀儡珠鬼气随身,血行气行,都走了捷径。
三分功力,也能作十分。
“阿策呀……”
你该喜欢的。
傀儡珠含了逢山女萝与虚空鬼主经年修为,斗气杀机俱在。
——“阵鬼之灵之妖,斩鬼之狠之狂,都给你。”
从今以后,你又怎会再用不好鬼步铺不出鬼阵。
虚空鬼众,唯战为尊。
战意若在,此心方有红莲天火。

“李轩。”
崖边黑衣少年温柔回头,对他笑了笑,“阿策。”
他没有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也没有问阿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接着。”
李轩甩手扔过来,吴羽策下意识接住,一条三指粗生丝长绳握在手里,李轩将另一头在腰上简单缠了两围,又对他笑一笑。
“拉住了,阿策。”
话音未落,他翻身跳下赏花台,直入茫茫云海。
“你!”
再凶狠咒骂都给山风窒在唇边,吴羽策猛然向后一挣,脚下使了个千斤坠,好容易才克住长绳另一端突如其来冲力,险些没给牵着一并坠下去。
李轩这王八蛋……
他死命攥紧了绳子,一边掂量那一头晃悠振动,抿着嘴唇轻轻地骂。
“王八蛋,等你上来,等你上来的。”
有你好看。
李轩声线柔和温煦,听上去分外快乐,“阿策,拉一把。”
吴羽策退后一步,一扬长绳,李轩借力而上,腾身掠出崖角,空中一个旋身,轻盈飘回他身边。
几年来两人都长高了些,石台便显得小了。
芬芳如冰直入鼻端,李轩站得离他极近,献宝地一抬手,“喏。”
“今年最后一朵了。”
他说。
金莲花海触雪即凋,只在石台下一小处避风角落,还蒙昧奥妙地生着细细一株,开出娇艳仅存的这么一朵。
他右手背在身后,左手灵巧一送,明媚寒荷便簪在吴羽策鬓边。
香气随身,噩梦般沁骨而来。
吴羽策陡然后退一步,差点撞上石壁。
李轩吓一跳,“阿策你怎么了?”
吓着了?给一朵花儿?

——大逢山巅,云崖之畔。
花开只消一夜,花落却只消一眼。
天海间茫茫云烟,他与他,对面相看。
指尖挽住指尖,那一枝寒荷金莲在他鬓边……
李轩注意地盯着他,忽地恍然大悟。
“阿策你是不是冷了……我去,你怎么不穿雪袍子!”
双关一紧,李轩用力抱上来,又嫌不够,索性解了外衣将他拢进怀里,再攥着他手指替他暖。
吴羽策侧了侧身,“李轩。”
呼吸温和安稳得教人心惊胆战,李轩贴住他耳叶暖暖地呵气,“待会儿就下去……”
阿策啊。
他说,我有点事儿要告诉你。
你从前问我,怎么你到得了铸剑炉山。
“那儿自然不是你到得去的。你能误打误撞走去那儿,全是老鬼使了法子引你。”
他也不过,就是想看看我能做出什么。
“……他拿我试你?”
试你肯不肯为了我,横眉仗剑擅闯炉山?
李轩沉默片刻,笑了,“我也真得有柄自个儿的剑。”
冰凉黑发一抬,连着那一朵几片艳弱花瓣都抵在他颈间,吴羽策突然也笑了。
“呵。”
那我也有点事儿想告诉你。
“你问我可是为了你,才在香隐空面前抢杀阿萝……”
她那一句话,逼我不得不拔剑,不得不夺来红莲天舞。
“她说。”
少年声线低如薤上朝露,却明澈坚朗如钢似冰。
“她说,你根本不是李焉的亲生儿子。”
若香隐空知道了这桩事,又当如何?这十四年他尽心医你待你,宠你纵你……
若他知道你并非他心上人仅存血脉,又当如何?
——他还容得下你么?
“少来了,他非嫩死我不可。”
李轩轻松地说,“所以你杀了阿萝?”
吴羽策扭头看着他的眼睛,李轩早上没喝药,那双无瞳的黑眸却波光流转,看上去几乎要从剑眉细目间渗出幽凉妩媚夜色。
他突然觉得,自个儿根本就不怕他了。
“对啊。”
十四岁少年轻声笑了起来,“我杀了她,因为我不想她同香隐空说。”
因为我,想要你活着。
所以李轩……
你最好给我好好活着。

《天知河 之 春修罗》
第一部《梦魇噙香》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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