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河 之 春修罗 第三部 红莲守心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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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少天盯着那柄剑，瞳孔上一层淡金光箔均匀地亮起来，舌尖一舔，不自觉滑过雪白门齿。他笑出声，露了最尖锐一颗虎牙，“四轮天舞，好。”
小二十年不曾入世，还道你们逢山鬼死绝了呢。
“小李子，你若输了，这柄剑干脆给我搁下，何如？”
李轩倒提长剑，飘然荡过半个台子，直到黄少天面前，含笑微一拱手，“这我可做不了主。”
“啧，抠门。”
话未落剑已起，冰雨剑光如雨，滔天泼洒，刹那笼住李轩周身。
前一瞬周旋寒暄，后一刹杀机万重。
虚空楼上吴羽策五指一紧，扣牢红莲天舞剑柄，秀美眼角微微抽搐了下。黄少天的剑，他领教过何止一次。既快且狠，半点不容情。这人有冰片一样明亮纤薄的笑容，那笑容里硕果仅存的一点真实，却是此时此刻浮在剑尖上的杀意。除了他不知多少人再料不到黄少天出手如此陡然，说打就打半点招呼没有，李轩那马马虎虎小半个揖还没作完，这厢杀招已露，一击不啻偷袭，出手毒辣也甚，简直带了点阴鸷。
喻文州只是笑，长袖掩了纤白手指，在膝头敲一敲，胸有成竹模样落在万众眼底，不免替这风华绝俗的少年有点纳闷。方才瞧着他与嘉世理会交接，不似个没心眼儿没规矩的，何至于瞧着自家人猥琐对手，反而笑成这个模样？难不成蓝雨门下净是这等神经病？
微草台上，王杰希轻声一叹，“好个剑圣。”
他虽也年少，素来优雅谨慎，不大议论别人，蓝雨这二位却多少算是旧识，难得微草小掌门也破了一回例。果然黄少天虽说方才出手太快有偷袭之嫌，招数一施，立刻堵了看客的嘴。别的不论，只那一刺连突，剑走轻灵，诡丽飘逸，起手就是大家风范。冰雨剑光落处，更增几分翩然。
叶修看到这儿都点了点头，“碰上这货，你不信天赋都不行。”
黄少天，他不是什么剑圣——若绝代名剑自有魂魄，他许就是那魂灵儿托生的。甭管这小子脾性何其狡黠吊诡，不择手段，只要持剑在手，长空剑落，他就有那本事凛冽绝俗抵于至境。
各门各派都有使剑的，此时便少不得教训自家徒弟，“看仔细了，人家的剑是剑，你使出来，只好做烧火棍！”
方士谦斜倚一旁看都不看，兀自盯着小竹茶炉发呆，过会儿水沸了，瞄一眼汤壶里现了蟹眼泡。他一点头，自有徒弟服侍点茶，过会儿送了过来。
方士谦瞧见盏子还不是家里用惯的那套黑釉枫纹，先就叹了口气。他也知自己这是无理取闹，归齐这只翠釉菩提也是心爱的，又不碍着什么，奈何就是心里梗着——其实心知肚明，他那点不自在，分明全不为这个。
他向来口味挑剔的紧，尝了茶不甚满意，瞧见袁柏清还要给王杰希送去，连忙按住，“你行了。”顺手一递自己那杯，“剩下这半钟够他的了。我就漱漱，他也不渴，你别灌人这药汤子了。”
这要不是自家师父，袁柏清真有心撂下拂尘拿茶筅子给他两下子。那边王杰希问都不问，泰然自若拿起半杯残茶喝了，照旧淡定观战，头也不曾回一下。袁柏清啧啧称奇了会儿，也趴在阑干上看，这一看便有点纳闷，不待他问出来，身后方士谦懒洋洋出了声，“你道大逢山的小鬼是好耍的？那心眼子，可多着呢。”
他蓝雨有猥琐抢攻制敌先机的鬼主意，虚空一窝真正大鬼小鬼，难道就没点儿自家的算计？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他一句句都落在王杰希耳里，禁不住想叹一声方士谦才实在是既鬼且贼，台上情势竟给他料了七七八八。黄少天一击抢上，李轩身板稍稍一直，足尖点地，飘然退了半步，抬头还冲他笑了下。
喻文州眉心一紧，楼下黄少天已叫了出来，“小李子，手挺快呀！”
冰雨剑意微滞，破空去势隐然有阻，嗤嗤作声，太多人怕还以为二者间教李轩偷偷布下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黄少天自己却清楚得很，剑上陡然加诸的分量尽是空穴来风，无疑被对方鬼阵罩住。瞧李轩那个飘飘的笑容，这一个阵法只怕诡秘出乎意料。
他快手偷袭，对方却也留了一手，李轩那浅浅一个致意里，咒诀无声无息掷下，鬼阵已生。
李轩其实也有点动容，只是不肯显出来。他一个灰阵铺下，诱黄少天踏入其中，对方咬牙硬撑，招数难免慢下，剑势中寒冽之意却几乎未减分毫。
蓝雨剑圣，名不虚传。
他默默叫了声好，唇角一扬，反手背剑，鬼步一展飞身抢上。
黄少天也哈了一声，倒多了几分郑重，“四轮天舞，好。”
月轮似海，冰雨如潮。两柄绝世名剑缠斗在一处，四下里众人看得目眩神迷，吴羽策独个攥着衣袖，只是咬牙。
“李轩你同他比什么剑……你。”
使剑斗快，这个江湖里谁又及得上黄少天？你一个画诀布阵的高手，不趁这起手功夫多铺几个鬼阵困牢他，反而试他的剑？
他嘴唇紧紧一抿，“我看你是活腻味了。”伸手搭了阑干就想掠下。那边台上李轩同黄少天战在一处，剑锋铿锵相撞，却是声如琉璃。叶秋又看了会儿，“轩哥儿打得很巧嘛。”
能逃便逃，逃不得才挡，半点不肯受伤似的。
他眼角一转，瞥到虚空楼前艳丽黑衣少年，忽地笑了，“倒不知……这究竟是怕伤了谁呢？”
甭管谁的剑，再玲珑巧致招数，对上黄少天也难免左支右绌。方士谦这会儿总算是起了身，看几眼节节败退的李轩，再从王杰希手里拿过那只翠釉茶盏，摆弄了会儿才闲闲道：“对上蓝雨这妖怪，急不得。”
输赢都不过一时之事，且慢慢来吧。
王杰希瞧着他洁白手指衬着深碧瓷，一下两下微弱姿态都似碧叶莲开，禁不住微微走了神，又蓦然拖回来，咳了一声，“好。”
他应对简单，方士谦也不多问，过会儿到底手痒，提着他脑后黑丝系带揪了揪。王杰希诧异瞟他一眼，知道这人多半只是手欠，还是挪了挪眼罩，戴得更稳当些。方士谦叫他戴这玩意儿，他也就乖乖戴了，听凭方士谦安排他去搞那点玄虚，便于去岁天下之盟狠狠唬了叶秋一下。
旁人都道微草小掌门少了一边视线，何其不便。只他自个儿同方士谦晓得，那眼罩看似缎子织的，实则亮里透光，暗中透亮，并不耽误他日常视物，倒成了个诓人的诡计。对阵会敌时多有人误会他左眼是瞧不见的，打主意要占他的便宜，他也不在乎，坦然诱敌深入，回手便揍个好的。传扬开来，更没人敢轻撄其锋。
这也是方士谦想出来的鬼点子。
想着他又多瞧了一眼方士谦，那人早让开去，蜷回榻上举着本药书蒙了脸，时而悄悄挪下来露半只眼睛瞧他，深褐眸子眨一眨，瞳孔纵深处月光石似的渗出一丝幽亮笑意。王杰希再想细看时，他书本一翻，脸都遮全了。
叶秋瞧着台上情势，指节轻叩，叹了口气，“去吧。”
身边苏沐橙早就盈盈而立，听了这句总算笑得开怀，“真好心，给李先生解围？”
“欠了他家的，没辙。”叶秋很有点无可奈何，“再不管管，只怕虚空那小吴公子要发急了。”
苏沐橙一提长弓，手上嵌弹入槽，照旧浅笑如荭，“几时可同他打一场？”
“不急，”叶秋笑，“总有机会。”
苏沐橙呵一声，半点不需瞄准，抬手松弦，一弹直射论剑台，随之腾身掠下。满座看客都是一惊，连台上步步进逼的黄少天都怔了怔，眼看这美人陡然入局，活像半空中一树繁花桃秾李艳地开到了眼前，说不得吓了一跳，“诶诶诶诶”一串子爆豆似的迸出来，忍不住多往自家台上飞了一眼。
喻文州皱眉不语，看向叶秋，斗神若无其事吞云吐雾，喷了自个儿一圈的烟，青霓缭绕间活像条龙稳稳端坐，镇着万里江山。
他心里便有了点分数，虽说嘉世应了不与蓝雨死磕，然则瞧着苏沐橙这下场搅局的阵势，竟是明捉暗放地护着虚空，不肯让蓝雨占满了上风——冰雨对战四轮天舞，胜负如何谁看不出？苏沐橙若迟来一时半刻，只怕黄少天一剑就能叫李轩见血。
黄少天又不是傻的，苏沐橙一弹射开了他和李轩战团，他立刻大叫，“苏妹子你别捣乱，这小鬼我一定要揍的！”
苏沐橙一挑眉，“好呀。”
盈盈细步台上踱了半个圈子，长弓一张，在他两个当间瞄了瞄，少女温柔一笑，“我也想揍一揍呢，怎办呀。”
她不看黄少天，却抬眸望向蓝雨台上，“剑圣肯不肯带我一个？”
少女美如明霞朝露，一出场就镇得住场，清透话音更似空山新雨惊动檐铃。她一句出口，李轩只顾挂了一脸无聊微笑仿佛狼狈，外人也只管感慨嘉世竟肯同蓝雨联手，虚空这回算是再无戏唱，销声匿迹近二十年，甫一现身便栽偌大一个跟头……
黄少天耳尖蓦地一颤，脱口而出，“闪！”
台上三人哪个也不是钝的，随他一声，各向三边掠出，恨不得足尖刚离台面，破空声绽，攻势已到，轰的一声，高台正中多了小小一个窟窿，烟气滔滔不断，涌得呛人。黄少天抬手捂了嘴大骂一番，唧唧呱呱甚是流利悦耳，奈何多半并没人听懂。倒是李轩还肯温文尔雅飘上来，觑着苏沐橙微笑施礼，“久违。”说着抬手又一揖，“苏姑娘这边站些，烟熏火燎，唐突佳人。”
黄少天这会儿拗过口舌，立刻打算刻薄一下子，“小李子你一个有媳妇儿的，还敢跟苏妹子献殷勤咧！”
李轩眉眼半点没惊动，平平淡淡一耸肩，“那黄少避之唯恐不及，想是家教忒严？”
有意无意地，他也往蓝雨方面瞥了一眼。
喻文州给他们几个闹得只想扶额，这都什么时候什么事儿，有你们斗嘴的功夫，还不快寻着方才射了那一颗雷火弹的人？
微草楼上，王杰希轻轻噫了一声，回头见方士谦也撂了书本子，支起来往台上瞧，过会儿抿着嘴微微一皱眉，“又多个麻烦。”
浓烟将将散尽，黄少天耳廓又是一滑，猛然转身，剑尖斜指，“就你了，出来！”
万籁俱寂，日色耀眼，他们都瞧见那个人正踏着木阶一级级下楼，走得不快，一边还温和安静地叹了口气。
小楼一角，绣有“雷霆”二字的小旗正迎风招展。
他一步步走下来，一步步走过来，又一步步走上台去，半点轻功不显，所有人却都忘了这回事，只瞧着他故意挽起的半截衣袖下，腕子上一架小巧弩箭，式样出奇别致，见所未见。
大多数人不约而同迸出一个念头：
这家伙看起来可真怪。
明明也只是个少年，年纪与台上几位约略相仿，奈何他看起来，也有点不像个人。
和李轩那种乏人气的齐整温文比起来，这少年一身披挂的，却是另外一种近乎诡丽的怪异感。
黄少天没空理他冬雪春冰般白得几近透明的脸色，也没空瞧他鸦青宝石般古怪发色，单对着那双青檀颜色的眼睛皱了眉。
“喂，”他纳闷地问，“你这对眼珠子是真的吗？”
对方怔一怔，随即带了笑，“黄少该不是想剜出来瞧瞧吧。”
李轩乐了，“小心点儿，他指不定干得出来。”
黄少天举剑，“小李子你很嚣张啊，来来来再打过。”
李轩根本没理他，点点头，“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雷霆，肖时钦。”
他躬身一揖，却是对了苏沐橙，“小可不才，习了些火器弓弩的玩意儿，愿求嘉世苏姑娘指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