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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王】青蓝 1-10【修改版】

以这个为准吧,回头接着撸。

想写个段子,结果搞了个中篇,也是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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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王】青蓝

 

高英杰进门时,王杰希刚把脸上的油彩抹掉,他两只眼睛大小不一,浓妆时并不明显,卸了妆一张寒素的清水脸,就有点惹人注目。

高英杰站在门口不敢进,方士谦把他往里推,顺便把地上成堆的花束往一边拨了拨,啧啧叹了两声可惜。

王杰希说可惜你就拿去,说完继续擦脸也不理他俩,甚至没多看一眼。方士谦向高英杰无意识地耸肩,像是说你瞧他就这个脾气。他又推两下高英杰,王杰希转过头来问这是谁?他说这话时已经擦净了脸,脸孔极小,皮肤极细,配上极低的声音按理应该是有些阴弱的,不知怎的却让人觉得不怒自威。

方士谦无端就泄了气,说戏迷啊,还能是谁。在门口等到现在,我瞧着凄凉,带进来给他看一眼你,了个心愿,也算做做好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高英杰低着头默默数堆在化妆间里的花,纸箱里堆不下,从墙边堆到门口,是一片活生生的花圃,寸寸都栽着心意。

刚才方士谦一路和人闲聊着过来,抱怨车位难找,原本在等王杰希的几个年轻孩子见了他也要疯,一口一个方神叫着,求合照求签名,方士谦也不怎么搭理,让场面失控了一会儿才笑眯眯说,我今儿破例带个人进去,就带一个。说着一指高英杰,就你了,你刚才一声没出,给你个奖励。

高英杰就这么莫名其妙被他勾肩搭背地带到后台,放在王杰希眼前。他其实不知方士谦是谁,可看着那个大咧咧恣行无阻的态度也明白不一般,这会儿王杰希不作声,他禁不住求救似的多看了一眼方士谦。

王杰希眼一抬,在高英杰身上过了过,他眼神极亮极坚深,活起来流丽逼人,一定下来又极沉着,悬了金铃的鸽儿,一去不返也余音袅袅回味无穷。高英杰一声不吭,倒跟他以往那些粉丝很不一样,何况又是方士谦心血来潮领进来的。

方士谦翻弄他桌上瓶瓶罐罐,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问他要不要直接回家,宵夜想吃什么。王杰希瞪了他一眼,意思叫他收敛,别在外人面前太露端倪,这才让他想起屋子里还有个高英杰,回头时候带了点不悦,说小孩儿你别拘束了,来都来了有话就说呗,左右他人就在这儿,要合影还是要签名?

王杰希又看他一眼,方士谦常说他性子不好,也不知他自己哪儿来的自信,分明他自己才是阴晴不定,脑子一热能随便带人进来,这会儿烦了就恨不得直接赶出去,倒是从来不肯装。

少年的声音清脆而细弱:我想跟您学戏。

他一句出口,连方士谦都吃了一惊。王杰希更是皱了眉。

跟他俩说过这话的人不少,有老有少,有心血来潮的花痴也有真死忠票友。奈何高英杰看上去二者皆非,王杰希看得出,他甚至都没认出方士谦。

高英杰在他俩面前深深弯下腰:请您看我跳一支舞。

王杰希没动:你是做什么的?

高英杰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表情十分坚决。王杰希想了想,披上外衣招呼了一声,让助理去麻烦工作人员把台上灯多留一会儿。

他没看方士谦,对高英杰说了句走吧。

 

方士谦坐到他旁边,托着脸问:这是唱哪一出。

王杰希没看他:我怎么知道你要唱哪一出。

方士谦笑了:得,人是我领进来的,可我真不认得。

王杰希不想跟他掰扯,凝神看台正中微微不知所措的少年,平时他当然不会花这个心思。小孩样貌生得清秀不假,身段姿态也看得出是下过功夫的,可这些在打小坐科的王杰希看来都不算数,唯独高英杰眼神里有点东西让他觉得不俗。

观众席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都是好奇留下来的工作人员。方士谦往后看了看,站起来拍拍手问高英杰,开始吗?

王杰希抬一下眼,无端觉得不自在,方士谦扮这传话的角色倒是不犹豫,全不想他那个身份实在犯不着在王杰希跟前动不动做小答应,可惜方士谦自己对此毫无意识,王杰希也懒得提醒,真说出来了反惹他不高兴。从小到大王杰希太知道他,方士谦那个脑子,想多了是要自寻烦恼的。

台上少年深吸一口气,慢慢把手里攥着的东西抖开,一丈来长的白绸垂在台上,颇像水袖。他抬眼看台下,方士谦耸耸肩,凑到王杰希耳边不知在说什么,后者合着手指面无表情,清瘦肩头一动没动,像只无心栖在红绒座椅里的雪白鸽子,一眨不眨看过来的瞳孔漆黑。

他眼睛不好看,可是特别亮。

高英杰的手有点抖。王杰希显然看出来,动动嘴唇对他做了个口型。声音轻到紧挨着他的方士谦都没听见。

跳吧。

少年跳了一支奇怪的舞。方士谦起先坐姿慵懒,像要化在座位里再淌到王杰希身上,过会儿直起身在手心里打拍子,脸容渐渐严肃。王杰希空出一眼看他,在他手背上点了点。

那支舞应该有笛和鼓的伴奏,节奏绵缓中尽是杀机,长久地展示着停顿和幽微处的曲折。王杰希听见后排的窃窃私语和呵欠,少年的舞出离他们期望的所有悬念,全无形诸肢体的花式,或者可以吓人一跳的技巧。

那是一支沉默到令人以为场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的舞。台下的王杰希和方士谦,台上的高英杰。

方士谦凑过去,听见王杰希轻轻说了四个字:

宛如明月。

他完全同意。

 

下台之后王杰希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高英杰要了联系方式。少年又深深行礼,双手按在膝盖上。他离开之后助理莫名其妙地问这到底跳的什么,拿长绸当道具,还以为他至少要舞几圈什么的。

王杰希没出声,高英杰同他和方士谦告辞时很果断,那种孤注一掷的美和刚强转瞬即逝,不是这孩子本来性子,完全是他从台上带下来的余韵。

缓缓起舞时少年的眼神中有一种哀绝之意。他一闭上眼睛几乎就能听见荡漾在舞姿中的呼吸,高英杰的气息沉稳轻盈如鹤,释放出一种透明广袤涟漪,一波波从台上漫溢开来,裹住整个场子,涟漪深处有白鹤翩跹而生,飘忽飞降,气场宏大又轻如月光。

方士谦攥着他手臂,带点强硬地牵着他往外走,像是知道他现在有点恍惚。

身后有人议论:这孩子跳的是啥玩意儿,瞧不出好。

方士谦回头扔了一句:那你们听见他脚步声了吗。

这一句话就问得身后再没动静。

王杰希半闭着眼睛笑了,要不是旁边有人,他想在方士谦肩上靠一靠。

方士谦来找他之前,他刚唱完《银空山》,花团锦簇的一出,打得又好看,懂戏不懂戏的都能看个繁华热闹。命里注定要和别个女人分享同个丈夫,代战公主有她应有的世故与天真,能冲淡富丽表象下的悲哀气味。扮上时他会想一想方士谦,方士谦也是这样,适时世故,一向天真。

王杰希觉得爱上方士谦真是一点不为过。

方士谦扯着他袖子说我饿,半点没打算体贴他的感慨。王杰希上了他的车就干脆把眼睛全闭上了,由着方士谦搂上来要亲热,不亲几下不算完,他有他的歪理,饿得等不及,食色性也,先垫一口。

 

第二天晚上他给高英杰打了个电话,只问了一个问题:那是什么舞?

高英杰说:僧舞。

王杰希怔了一下,忽然觉得这孩子性情口音之类的疑问都有了答案,忍不住皱了皱眉。

我听说这是女人跳的。

高英杰说嗯。

他嗯得又犹豫又坚决,王杰希想了想也不再问,让他回头来练功房找自己,挂了电话看看时间也差不多,方士谦在电视台录个节目,嘉宾还有喻文州和张佳乐,结束之后肯定要聚一聚。方士谦跟他不一样,喜聚不喜散的热闹脾气,常年被他自己那点执拗欺负着,动不动犯性,年纪长了几岁倒是好了不少,王杰希也懒得招他,反正这会儿没事,不如去接,顺便哄他开心。

到了酒店,他看见喻文州独个在外面打手机,笑得温柔让人发毛,不用问也知道黄少天查岗,王杰希摇摇头,没推门就听见张佳乐在屋里喊:王大眼儿要是不来,你再把这杯干了。

王杰希真是服了,回头看看喻文州颊满桃花的架势,知道这几位是真有点高兴。

他进去时张佳乐睁大了眼睛哈一声,听不出是起哄还是失望。方士谦可得意透了,桌上也没外人,扑腾着把王杰希拽过来,捋高了袖子拿他胳膊给自己冰脸。王杰希无奈,说擦擦你这一嘴油,可别往我身上蹭了。

闹腾半天总算散了席,喻文州有助理来接,张佳乐自然不用问,晚上这一桌就是孙哲平摆的。王杰希不喝酒,又上了一天课,懒得过来跟他们闹。他把方士谦拖上车,问他要不要喝点水。方士谦眯着眼睛也不搭理,唠唠叨叨给他唱《白蛇传》:你忍心将我伤,端阳佳节劝雄黄……

王杰希哭笑不得,问他:谁劝了?不是你自个儿灌的?现原形了?

方士谦噘着嘴一把抢过水,仰头没喝两口,淋淋漓漓洒了一身。王杰希叹口气抽了纸巾想给他擦,方士谦拿水瓶子挡着脸,没完没了:你忍心将我诳,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

王杰希说你接着唱,往下唱啊,我怎么忍心叫你断肠,怎么不念你腹中还有小儿郎?

方士谦噗嗤乐了,忽然吊高了嗓子乜斜着眼瞟他:……手摸胸膛你想一想,你有何面目来见夫郎?

王杰希也笑了: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

方士谦放低了靠背舒舒服服侧躺下来看他,眼睛一闪一闪,王杰希腾出手摸摸他滚热脸颊,被他用手指勾了勾。

那小孩你打算收吗?

再看看吧,我约他明儿来院里。

嗯。

王杰希还想再说什么,低头看方士谦好像睡着了,收住话摸了摸他头发。方士谦软乎乎地蜷起来,呼吸又轻又酣,让他感觉旁边爬了只偌大狸花猫,天生就会撒娇的。

就你这个模样,谁能忍心将你伤。

 

次日他起个大早去院里见高英杰,临走时方士谦还没太醒,王杰希捏着他耳朵小声告诉他粥在锅里温着,豆浆也煮好了,早点起来喝。方士谦半听不听,搂着他腻腻歪歪哼哼唧唧,眼都不肯睁,手脚还想缠上来,益发像个睡懒了的猫。

王杰希知道给他闹腾起来准保迟到,趁着还没醒透,抽身一溜烟地走了。

离很远他就看见等在走廊里的高英杰,少年鞠躬向他行礼,等他到了面前才淡淡地直起身,脸上还带着那种稚嫩惶恐与奇异坚决,情绪非常复杂。

王杰希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一口气。

建筑是老房子,早早就沾了秋意,滤出一片清凉,他们到得早,阳光透过漆红窗框上钉的绿纱,洒上王杰希月白衫子。他走在靠窗那一侧,不快不慢,高英杰扭头看他,只觉那侧脸端庄得像一泓银色的水。

王杰希没跟他说话,他心里却渐渐静下来。

练功房里只有他们两个,王杰希问他:唱过吗?

高英杰点头又摇头。王杰希静静瞧着他,显然是等他解释。

高英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王杰希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渐渐皱眉。

高英杰手心冒汗,低了半天头,忽然背过身去,扬手在空中滑过,划了个小小的圆手,像握住一柄并不存在的折扇,他轻描淡写地唱了起来。

王杰希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他沉默地听。

高英杰慢慢转过身,熬过了最初的尴尬,他眼神里像含着一块即将融化的冰,声音和姿态都高调铿锵。那仿佛是种说唱,夹叙夹议,他把自己彻底搁了进去。王杰希退后一步站在阴影里,他闭上眼睛,让自己耳边只剩下一把鲜润有力的声音。

再睁开眼时,高英杰定定看着他,眼角含泪。

王杰希尽可能轻柔地说:别咬嘴唇,你唱的是什么?

高英杰还是不由自主咬了一下嘴唇:……《离别歌》。

他很快又说:我还会唱您的戏。然后怯生生瞧着王杰希,像在等他判决,王杰希示意他唱,想这孩子总算放开了点儿,虽然他还是闹不清小孩到底想干嘛。不过高英杰一张嘴是一声飘素袂,还是让他有点意外。

飘素袂拭紵裙婆娑顾影,步层阶移凤履佩环齐鸣。他用不着听完一折子《炫珠》就知道这孩子下了功夫学他,模仿得不可说不像,硬逼出来的小嗓都惟妙惟肖。

王杰希想:这可麻烦了。

他问高英杰为什么,就算你铁了心要学戏,你家里也肯定不会答应,再说你也犯不着。

高英杰的眼睛亮了一下。王杰希把手机给他看:这是你吧?

百科页面照片上的少年一身鹤羽似的翩翩白衣,头戴黑笠手拿折扇,看不太清脸面。高英杰看着下面的介绍,脸变了颜色,又开始咬嘴唇。

王杰希说我拦不住你,你这个底子甭管跟谁学学什么都能学得不错,但你这又是何必呢。

高英杰说:求您收我。

王杰希说我还没这个资格,收徒什么的再别提了。我不想教你,何况唱这个的要是学不成,一辈子都荒废了。

他把话说得狠了些,高英杰倒没什么反应,垂着眼睛小声说:哪一行都是一样的。

王杰希没提防他这么一句,微微有点失语,过会儿叹口气说你回去想清楚吧。

高英杰说我想清楚了,我就是想跟您学戏。

王杰希也明白这小孩肯定是个犟种,不然他的唱和舞也到不了那个份上。许久他才说:要是只为了跟我学,那就更没必要了。

高英杰嘴唇咬得更紧,拼命绞着指节。王杰希说你也看见了,那天带你进来那个,打小我叫他师哥,后来各自投了师父。

他说的没头没脑,知道高英杰听得懂。

王杰希说:我们俩,和我们俩的戏,这都是一辈子的事儿。

高英杰顿时就掉了眼泪。王杰希吃了一惊,小孩在他面前站得笔直,无声无息地哭,像要把眼神里那块冰融净了给他看。冰乃水为之而寒于水,从前儿晚上遇见他,王杰希就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干净似水,却总是显得冷。

就是这点冷峻,反倒让他不同寻常。

高英杰抽噎着说:我还是想跟您学戏。

王杰希没办法,说你再想想,后天下午来这儿找我,我带你去看出戏。说完他不再搭理高英杰,自顾自换了鞋开始绕着练功房跑圆场,一片云似的沙沙地飘过去,盯着镜子瞧自己膝盖动了多少。一周他最少有四个早上要过来,一次走二百圈。

高英杰先是盯着他看,过会儿学着他模样慢慢地走。王杰希没停,做个手势让他自己开柜子找双鞋,然后带着他走,直到他走完自己的功课,两个人再没说一句话,倒真像《春秋亭》里那句:雨过天晴,各自散去。

回家之后王杰希听见方士谦在隔壁吊嗓,听着倒是神清气爽,没给昨晚那顿酒耽误事儿。他在门口听了会儿就回家了。一梯两户的房子,当初他俩索性买了对门,一套住着,一套当工作室,每周必请琴师来家里跟自己合戏。方士谦有时候发神经,说等冬天到了就在地上泼一层冰走台步,王杰希只能服他这脑洞,客客气气地请他不要作死。

功夫下到了,不讲究形式,他后来跟高英杰也是这么说的。

 

王杰希的车,高英杰见过不止一次,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之前很多时候,车里大概都还有另一个人。

那天下午他早早到了戏曲学院,王杰希带他找家店吃了点东西,看看离开场还有三个多钟头,开车奔了戏楼。

跟方士谦一样,他刷脸直奔后台,工作人员纷纷过来招呼,声音很低,王杰希心知肚明,隔着化妆间门缝瞧了两眼,无声无息地回来,示意高英杰也过去。

高英杰不明所以,学王杰希扒着门缝往里瞧,几平方的小空间里只有一个人穿着水衣踱来踱去,背影瞧不真切。等他转过脸来,高英杰就吃了一惊。

王杰希细长冰凉的手指抓着他手腕叫他走,去空荡荡的观众席里坐着,两个人都没开口。

很久之后王杰希说:他起码提前四个钟头过来,上好了妆就自个儿默戏,整台戏的唱腔念白身段打脑子里过一遍,大伙儿都知道他这习惯,所以都惯着他,给他留点清静。

等到了开场前一刻钟左右,他整个人都沉进去了,一个字都不会搭理你。

王杰希说:你好好听听吧,他比我唱的好。

那天晚上戏楼里座无虚席,高英杰扶着包厢栏杆看了一圈,眼睛有点不会眨了。来他们这边的显然都是方士谦和王杰希的熟人,王杰希没介绍他,他就乖乖坐在一边。王杰希大概对此比较满意,开场前罕见地冲他笑了一下。

高英杰抿抿嘴,忽然有点心酸。

那晚台上演的是《锁麟囊》,他知道这出戏,也在搜集来的视频里听过王杰希一次清唱,但换了方士谦唱又是另外一回事。一上台就掌声雷动,和王杰希登台的盛况一样,几乎每一句都有止不住的掌声,每一回都被纯正幽远音色淡淡地压下去。

行腔低回婉转,字里行间是他闻所未闻的一种静寂。

《春秋亭》那段西皮二六珠玉飞扬地洒下来,一句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带出满场喝彩,薛湘灵爱娇任性里的幽咽如同一声叹息。

高英杰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方士谦唱得出这种感觉,他看上去分明是那样华美近于绚烂的一个人。

他转过身去看王杰希,王杰希还是那个姿势,合着手稳稳坐着,素净脸孔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亮得异样。高英杰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这样看着方士谦很久了。

但他也并非从未这样去看别人。

 

良久之后场子里人散尽了,王杰希端坐不动,低头发了个微信,又过半天,卸过妆的方士谦一溜小跑地进来,搂着他就在嘴上亲了一下,欢喜得不得了。

高英杰轻轻打了个寒颤。

王杰希倒不以为意,推推方士谦,示意他在场还有未成年人。方士谦瞧见高英杰之后怔了怔,那点茫然不耽误他显摆,连声问王杰希怎么样怎么样。

王杰希说挺好,特别好。

方士谦还不满意,指着高英杰说小孩儿你看呢?他唱的好还是我唱的好?话没说完就给王杰希打了一下:得了,少挤兑人家孩子。

高英杰觉得自己一个字都插不上。

他抱着膝盖缩进椅子,呆呆听他俩斜倚着阑干闲聊,渐渐发现两个人的风衣是同一款,修身掐腰,穿的姿势都一样,腰带不系紧,闲闲地垂着,益发显得腰细腿长一对玉人。

他小心地拿出手机按掉快门音,自下而上拍了一张。

方士谦根本没注意他,絮絮地攥着王杰希的手唠叨:今儿他们又找我,年底想做一台节目,打算把张佳乐和黄少天都找来,凑个四派同台的噱头,我说你肯定不会答应。

王杰希皱眉说那种真没什么好唱的,你知道我毛病,上场就紧张,唱整台还能慢慢缓一缓。一人一段的话,紧张劲儿还没过都唱完下去了,情绪不到位,不就是欺场?

方士谦说你哪是紧张,你是……想想又不说了,问王杰希:你是不是还得送这小孩回去?

高英杰不由自主绷紧后背,想听王杰希的答复。王杰希看他一眼,扭头跟方士谦说:等会儿过去接你。

方士谦摇摇头:今儿不用了,我自己开车的话,他们还能早点儿放我回去。

他也看一眼高英杰,终于忍不住曲起指节刮了一下王杰希侧脸,口气调笑:想当初承眷顾深情如海——

王杰希低喝一声: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口气似乎真带三分薄怒,方士谦不敢再闹,推推搡搡地揽着他往外走,一边冲高英杰招招手,看小孩吧嗒吧嗒跟上来,亦步亦趋,又觉得有点好玩,伸手在他鼻尖也刮了一下。

高英杰本能往后一缩,又打了个寒颤。

方士谦直看着他俩上了车才回去,王杰希一边启车一边问高英杰:惊着没?

高英杰只能默默点头,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不知几时下起了雨,融了路灯投下来赤金的光波,夹着满街霓虹,冷眼看过去,长街像一条受伤的龙,碎了满地金鳞和血色。

王杰希带着他,向那片鲜灵灵的血色里悠悠地驶过去。

高英杰忽然觉得,他这个人,也许是有点残忍的。

而他根本没有那样了解王杰希,却觉得更不想离开他了。也许不为了别的,只为了他这样静,又这样冷淡。

王杰希是在跟他说话,当然不看他,慢慢地说:你看他这么一个人,瞧着不管不顾的,其实最重老规矩。

我们小时候,大冬天他拖着我出去在冰上走台步,说是老一辈的角儿都这么练,在冰上都能走得又轻又稳,上了台才一路行云流水。听了他的,得,摔得我们俩胳棱瓣儿都青了。

王杰希说着笑了,摇摇头:可也真练出来了。

从小到大,看着他,陪着他,俩人一起就这么走过来了。

高英杰终于说:我之前只听您一个人的戏。

一折《失子惊疯》,就倾倒了台下懵懂少年。那做工、身段、武工,日日夜夜荡漾在他眼前,悬成了琉璃美玉的勾子,吊着他的魂。

王杰希摇头说:我俩是很少在一个台上演。不然只怕你先迷上他。

我们俩,我是天生爱唱戏的,他是天生要唱戏的。

高英杰怔怔盯着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句话。

他倒是明白一点王杰希的意思,方士谦长相标致,身材高挑,又爱穿会穿,整个气场极其明丽潇洒,根本看不出是科班出身的戏曲演员,倒像媒体或者时尚圈的达人。男旦都有的那种自制规整姿态似乎也在他骨子里,但半点不显。

王杰希叹口气说:他就是爱玩。

他拿这个师哥没办法——反正二十岁之后他也没管方士谦叫过师哥。

高英杰听着他无奈口气,再迟钝也听出了那股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忍不住用力眨眨眼。

睫毛太长,似乎刺到眼睛里了。

王杰希扶着方向盘笑了笑:到了,你是不是住这儿。说完从后座捞了把伞给高英杰:还下着呢,别着凉了。

高英杰慢慢推上车门,眼睛还不肯放开他。王杰希发动车子,他只好退后一步,目送车尾灯萧萧地扫过脚下。

他把伞抱在怀里,伞是普通的三折晴雨伞,素净黑色,束带上一颗漆成森林绿的橡胶扣。他紧紧抱着,心里缓慢地涌上一丝沉实的幸福感,仿佛看见了冥冥之中一种甜美预言的神秘开端。比如一个在清袅风景间以借伞为起始的爱情故事,如果不去想故事的走向和结局,那其实也是一口刻骨铭心蜜糖。

 

王杰希回家时开得很快,按理说依着方士谦脾气,这个点儿还不会到家,他开门时却有点直觉,本能小心翼翼。房间里没开灯,落地窗投影了万千楼台灯火,宽敞房间透着一股微弱清明的寒意,像走进了一面流光溢彩的空镜子。

他敏感地意识到房间里有人。方士谦的气息细细缠住了他,王杰希忽然有点昏眩。他踢开鞋子,赤着脚走台步一样袅袅滑过地板,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优雅地半跪下来,斜倚进方士谦探出的臂弯。

他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方士谦含含糊糊地说:你起来,都入秋了,容易凉着。

王杰希还是多挨了一会儿才坐到沙发上,方士谦欠身把他拉到怀里趴着,手指一下下捋猫似的捋他脖子。

停了一会儿,王杰希忽然说:他在台上更像你。

方士谦嗯了一声,仿佛没大惊讶,过会儿低低说:你看他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王杰希不再说什么,方士谦手滑下来摸到他衬衫里,一下下摩挲着细韧的腰,他手心温热,王杰希觉得舒服,往他怀里又蜷了蜷。

又过一会儿他才说:我真拿不准。

方士谦说那就再等等。

他明白王杰希在犹豫什么,高英杰这样的苗子难遇,不怪王杰希瞧着心痒,偏又是不能随便收的。一则孩子小,根本还不定性;二则他家里十有八九不准他改这个行,惊动起来保准惹麻烦。

他心里想笑王杰希太迂,年纪轻轻就忙着顾这薪火相传的事儿。这话自然不能说,只能含含混混地打岔:你急着传什么香火……

王杰希到底给他逗笑了:都跟你似的呢,顾头不顾尾的。

方士谦喃喃说:你刚刚是不是想说顾头不顾腚?

王杰希给他闹得没辙,也想不了别的,坐起来说别在这儿腻歪了,起来回屋好好睡。说着把方士谦往起拉,方士谦闭着眼睛由他摆弄,懒懒散散地被塞进浴室,王杰希瞧他那个漫不经心的样儿,笑着叹口气。

跟方士谦在一起,他总觉得整个人都精神不少。他跟高英杰说的是真心话,方士谦是太爱玩,梨园行讲究相不露相,他却全不管这个。本行他喜欢,戏剧节他也去,还跟港台的私人剧团合作过实验剧目,连话剧都想试试,所以跟喻文州混得亲近,仗着打小练出来的一身武工,去舞林大会晃悠过两回,赢得轻松,戏迷之外的粉丝人气相当旺,难为高英杰这都认不出他。

更别说他还跑去尝试其他流派,常跟张佳乐切磋,俩人都疯疯张张的,偶尔换了本家戏来唱,公然地互相刨活儿,懂规矩的戏迷听得瞠目结舌,他俩倒开心得不行,也不管别人怎么想。

方士谦,他就是有那股劲儿,想做就做,要做就做到尽,做到尽就敢放敢散,好像不然就枉费了来人间一趟,也不知道这是种执拗,还是种洒脱。

哪怕闹得连开蒙师父都不认他,也改不了他这个脾气。

 

一开始王杰希从不问高英杰怎么在本城待下来,方士谦猜想他的意思是放任自流消极抵抗非暴力不合作,等小孩耗尽了银子和精神头儿,估计兴致也就没了,到时打发他乖乖回家,万事大吉。就算心里有那么一丝可惜,也总归能说服自己堂堂正正放手。

倒没想到一两个月下来,高英杰非但没走,反而益发安分规矩。王杰希给他开后门可以去学院里蹭课,平时默许他跟着自己带的京表班练功,除此之外再不理他。这小孩来历不太一般,他索性就把他扔到人堆里磨磨性子,学生发觉来了个年纪小小的插班生,都有点纳闷,学戏的女孩子哪有好惹的,有两回王杰希看见高英杰咬着嘴唇发愣,眼神水亮亮的,估摸是给逗弄急了,他不出声,王杰希也不搭理,由着他自个儿捱。

等到那年的第一场雪还没下,本城开始供暖的第二天——高英杰记得很清楚,这地方比他家里那边供暖日期要晚二十天——王杰希终于跟他说:明儿起,来我家里学。

他语调很轻很慢,也像一把糖霜捏的刀戳在高英杰心上,活活戳他个透心凉,却是又软又冰又甜。

在那之前整整两个月,王杰希没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偶尔他带高英杰去看戏,车上也有别人。高英杰最记得张佳乐,太漂亮了,令人目眩。他以为方士谦那种精细长相已经算得上惊人,张佳乐却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出类拔萃,高英杰垂着眼睛不太敢瞧他,这人简直自带全套滤镜,美得不讲道理。

漂亮,奈何口无遮拦,上来就问:哟,王杰希,这你儿子啊?

王杰希没出声,高英杰不敢出声,尴尬得脸都白了。张佳乐自个儿乐了半天没人附和,仿佛也有点讪讪地。

第二回他就改了口:哟,大眼儿,掠叶子偷戏还带徒弟?能给小孩打个好样儿不?

王杰希稀罕地笑了一下然后不能免俗地扶额。

看他那个表情,高英杰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紧张得想吐。

那把伞还在他手里,王杰希不提着要,他也不打算还。他看过了视频,关于借伞还伞的故事,他最喜欢的那一个,王杰希和方士谦都唱过。他昆仑盗仙草,他金山兴狂涛,为只为那么一场值得与未必值得。

王杰希叫他去家里学戏,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会遇上谁,反倒是方士谦茫然了半天。王杰希在隔壁练功那套房子腾了个房间给高英杰,上午学唱腔,下午说身段,早六点拎他起来跑圆场。方士谦起初有点困惑,很快就无所谓,像这房子里本来就有这么个小孩,大包小裹往家里走私零食时候总带他一份,还是大份。

后来高英杰会大着胆子和方士谦说话,问他:唱戏也可以喝酒吗?

方士谦一边跟红酒瓶子较劲,满头大汗,说:王杰希不喝,我喝,你不能喝。

想一想他又说:你还没到时候呢,你才多大?倒仓刚过几天儿?就算唱得好,也要好好养着嗓子。

王杰希叹着气过来,说你起开,接过开瓶器噗噗几下把木塞扥出来,连杯子递给方士谦,一眼瞥过去都是嫌弃:问你,猪怎么死的?

方士谦冲着他龇牙:聪明死的。

王杰希不理他,对高英杰说:把武工好好练练。

方士谦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插话说:大多数人,起初都是因为看武戏,才成了戏迷。

他随手把杯子递给王杰希,高英杰突然有点紧张,王杰希不在意地闻了闻,又探出舌头尖沾沾酒面,说一个字:苦。

方士谦说:猫舌头。

他两个若无其事,高英杰脸都红了,嗫嚅了会儿回房间去,看王杰希给他的录像,很多都是自录。在网上找王杰希的视频其实不怎么容易,他跟方士谦出名都早,方士谦的搜索结果可是能甩他几座城。他始终鲜见于各种热闹场合,给大众的感觉几乎是——一年也看不见几回活的。

人清静得过了头,不像他这个年纪,他微博上只有注册之后一条官方代发的欢迎,星星点点关注了几个人,方士谦张佳乐喻文州黄少天倒是都在里面。高英杰弄不清楚王杰希究竟会不会去刷,不过微信他倒是用的,高英杰被加了之后受宠若惊立刻瞻仰,发现他居然还发朋友圈,内容永远古灵精怪。有一次高英杰刷出一条,配字是我家猫爪云云,图是两只细细长长的手在水果盆里摸提子吃,手都长得极好看,看得出一大一小,满满一盆水灵碧绿果子衬着细柔皮色,倒是一样鲜嫩欲滴。

高英杰看着看着就开始打冷战,觉得好像哪里都不对,小的一只分明是自己爪子,想去兴师问罪又不敢,犹豫半天就听见那边已经打起来了。方士谦占了两公分身高优势,把王杰希按在沙发上胳肢,问他是何居心,啊?老子今儿就让你知道知道谁当家。

王杰希反抗了几回终于未遂,十分认命,仰着头喘着气问他:卧槽,不是万儿吗?

他家那只快十岁的大狸花猫听见自个儿名字,慢悠悠地踱过来,喵了两声没人搭理,寻思一会儿,漫不经心去蹭高英杰,有一搭没一搭地,仿佛知道自己是这家里至尊,没有刁民胆敢害朕,故此朕赏你抱抱。

高英杰抱起猫就走了。

 

也不全是这种欢喜事儿,又有一次高英杰搜出来一条方士谦的旧视频,细一看还是八卦公众号推的,再细一看整个人都懵逼了。某卫视的原创戏曲真人秀节目,邀明星跨界改唱戏曲,或者流行作品戏曲风改编,方士谦就大剌剌坐在评委席上,穿得简单,一张脸也素净,不知怎么却是满座生光。

节目说是一个中心要推动全民唱戏曲,当然两个基本点还是高收视好口碑。

之前也听方士谦吐槽这节目不好玩,高英杰并没上心。

视频是剪掉没播的那种,配得上标题党的惊悚感。某明星也算实力唱将,花絮里就自称要用新唱法新编曲新概念重塑经典布拉布拉,方士谦一边听一边拧着眉,高英杰看他那个表情就有点寒,分明酷似天天早上替猫清沙盆时候的不情不愿。

后来上场果然表现一般,不光方士谦,在场三个评委有两个灭了灯。除了方士谦,另外两位是歌唱家和作曲家,年纪资历都镇得住场。方士谦其实不太说话,静静捧着脸看老爷子和老太太不紧不慢点评,导播不知是故意还是花痴,切给他两秒钟近景,高英杰立刻就从那微挑嘴角和眯缝眼梢上读出了他狐狸表情之下的潜台词:都特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后来当场吵起来竟然是因为他一句话。

明星总是明星,被淘汰了就有三五分不服气,带了点愤愤委屈,一边申诉训练艰难拉同情分,说着还炫了几下厚底官靴说行头生疏,影响发挥;一边又说:很努力,很爱,只是做得不够好。

方士谦笑了,说:我们这行,没有不够好,只有好和不好。

他声音不高,却像在演播厅里放了个二踢脚,对方顿时脸就青了。

话说到这份上,免不得言语冲撞。方士谦倒没再说什么,圈着手在那儿笑,唱惯了戏,一双眼睛就会说话,不张嘴都气得死人,由着主持和另两位评委打圆场,最后他飘然起身,款款一揖,说:老师您怕是也口干了,不妨先饮饮场,我再接着听。

评委老爷子算半个戏迷,听懂了他意思,没给台上面子,当场笑出来。

方士谦也笑一笑,不理会乱套的现场,给观众鞠一躬就走了。

拢共两句话,招来不知多少万年黑。他自己粉丝也不少,两边儿掐得你死我活。高英杰看了一会儿,瞠目结舌,觉得自个儿语言能力有点跟不上。

王杰希看他呆呆的,以为怎么了,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儿,苦笑说:他哪是让人的脾气。

连我们师父都敢惹,还会惧谁。

高英杰不知道,可他知道,那期节目录完,方士谦回家才发脾气,饭都没吃,反反复复只一句话:哪有那么容易。

王杰希明白他的意思,固然连方士谦自己都说不出。

戏是往极致里做的,容不得往容易里想,更容不得往容易里做。

都说看戏看角儿,可二百年京戏,成了角儿的能有几个。多少人吃了苦,受了罪,流的血汗泪不少半点,偏偏就差那么一分天工,叹一声祖师爷不肯赏这碗饭。

一戏能成,多少的不容易,自己都没那个宣之于口的力气。

王杰希说:他是真想让人明白,可他却不明白不是谁都能明白。

高英杰反应了好久他这句话,反应过来之后就有点伤心。

王杰希跟他说,方士谦是天生要唱戏的,所以是不是也只有王杰希这天生爱唱戏的才明白得了他?

他怯怯地奓着胆子问了一声:那我呢?

王杰希看他一眼,眼神幽谧清凉的飘了过去:你?你是小孩儿。

高英杰呆愣愣地瞪着他,表情要哭不哭,王杰希咳了一声,想想还是没心软,打个岔说你看这个,这个好玩,说着拖过键盘随意搜了搜,点了全屏,少见地坐下来跟他一块儿看。

高英杰忍着满鼻子的酸,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那是方士谦去舞林大会的视频,当时他参加了两场,然后毫无理由就弃权跑路,不跟你们玩了。

王杰希半真半假说:他再作,院里就把他给开了。

高英杰倒是不信这个,看了之后不能不承认方士谦是敢玩。舞种选了探戈,第一场还规规矩矩带女生跳,跳的也好,过关轻松。高英杰看他那个表情明显对打分没什么兴趣,倒是很乖,导师问什么答什么。男旦身份本就惹人好奇,不免多留他一会儿。

导师里最著名毒舌那位向来爽快,名言是别跟我这儿掰故事,管你多惨该跳舞还得给我跳舞。

方士谦对着她笑,说:老师好,请多指教。

王杰希跟高英杰说:你看他装的。

高英杰看他一眼,王杰希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里软软漾漾的一片柔和,像刚酿好的黑米酒,润泽清甜里藏也藏不住的一股情味。

导师说:你才是老师,方老师好,感觉怎么样啊?

方士谦说:我觉得我占他们(其他选手)便宜了,动作太简单了。

对方噎了一下,然后拍大腿狂笑。

方士谦特别担心地喊了一声:姐你没事儿吧?这地儿不让说实话吗?

观众开始控制不住地狂笑。

导师回过气来冲他喊:你可下去吧!扭头跟旁边人咕哝,想一想还是笑:总算冒出一个不卖惨的。

王杰希说:你瞅瞅这德性,回来还跟我们显摆,说微博涨粉了。

高英杰一句话都说不出。

结果第二场方士谦就开始放飞,舞还是探戈,找了男舞蹈老师搭手,俩人穿一黑一白,一上场台下尖叫声像灾难现场。

别人的舞恨不得一支就是一场气势凌人的大片,分分钟要玩气场,他偏偏只一支小曲儿从头转到尾,脚底下勾缠旋绕,步步惊心,几乎透着些酣醉的劲头,最后一个抛举凌空落地,白衣飘飘起身含笑,台下顿时又开始疯。

导师私底下说:瞧瞧,衣褶都没怎么乱。

高英杰却猛然想到《坠珠》最后那一个蹦卧鱼儿,王杰希拿手的戏,楼前一跃仿佛能凝滞空中,发绺裙袂丝毫不乱。

可紧接着便是一句乱世几度东风起,为何不见护花人?

其实世间绝美大多不过一瞬,聚过便散。

可也总有人情愿为一瞬之美下一生功夫,倾一身心血。

做一个极致,谈何容易。

导师说:我以前说世上没一个人是快快乐乐吃这碗饭的,都是先痛苦后幸福。现在见了你,我觉得有必要换个思路。

方士谦只是笑,高英杰和他熟了些,看得出是他惯常拿出来装傻的那种笑。王杰希轻轻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他没说,高英杰也懂。

不是不苦,只是何必说。

节目组把后台其他选手评论剪过来,有位影星阿姐倚老卖萌心直口快:哎呦我都没话说了,跳的真漂亮,下一句就走了板:这孩子真漂亮,洋囡囡似的。

不用看都知道弹幕必定一片赞同之声。

导师半开玩笑问他:谦儿你到底为什么来?砸场子吗?

方士谦一秒钟都没犹豫:好玩啊。

王杰希喃喃说:欠打。

为什么选探戈?

这回他想了两秒钟,乐了:……有爱啊。

紧接着他又说:这节目蛮好,对舞蹈发展有益,要是我们戏曲也做这么一个节目多好。

他说的稚拙,也换来台下掌声一片。王杰希叹口气:嘴欠。

高英杰觉得身边就坐了个弹幕,王杰希说:他要没这句话,刚那个怎么会请他去做评委。

他做一件事,玩一个玩意儿,都肯用足心思,自然看不得半点敷衍。

可你愿意下死力气,却左右不了别人跟你一样对这一行生死以之。

高英杰细细地问:所以你才从来不上节目,不爱出去?

因为你也看不得忍不得,所以宁可不看?

王杰希没说话,站起来走了,猫一直睡在他膝上,这会儿跳下去伸个懒腰,回头瞧一眼高英杰,也跟着走了。

王杰希声音遥遥飘过来:没你想的那么好,我是自己不定性,怕心乱。

高英杰怔怔瞧着他背影,百味杂陈地转身,电脑上视频跳到下一个,他伸手想关,忽然停住。

那条嗓音太熟,缠缠绵绵一句却不是他熟的戏文。王杰希的声音似远又近: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那是他带他去听过的,方士谦的戏。一句正统程派插在中国风间奏里,悱恻玲珑地沉下去。

是刚才那戏曲真人秀主题曲的MV,高英杰盯着画面上仙风道骨的方士谦,脑子又开始停转,忽然有点明白为何他不招前辈待见。

这人也未免太能折腾。

歌名叫《釉里红》,高英杰果断拉到片头去看,演唱果然大剌剌写着方士谦,却没有王杰希的名儿。

他唱他的戏,给他配唱,静静把自个儿镶在他的歌里。

几段辗转几度迂回,抱定了灵魂百炼千锤。

千百万人来人往赞美追随,谁懂你在等着谁?

 

王杰希活得简单,从不出来掺合热闹,生活里仿佛只有教书唱戏两件事。除了戏曲春晚不能不上,一些纪念性的专场也会露面,剩下多半只唱现场,唱完就走,盛名在外,一票难求,轻易不得见,不少人抱怨简直高冷男神饥饿营销,更多人反倒心许,赞一声王老板不掉格。

他自个儿却说:只是不定性,自知受不得诱惑,索性逃开,定力只好算是等而下之。

高英杰不出声,清凌凌眼神在问:那什么才是等而上?

王杰希没说话。

高英杰半通不通地问过他,方士谦人是这个样子,唱戏怎么是那个样子。他明白小孩意思,为什么方士谦这样的人,贪玩会玩敢玩,看似心里半点事不搁,居然唱得出程派的沉郁幽咽。

过会儿王杰希笑了:所以我说什么来着?他天生是这块料。

天生地许的戏子,听起来不像好话,可搁在行内,又是何等荣耀。

下了课学生散去,练功房里只有他们两个,空荡荡屋子给地暖烘得滚热,空气都是实在的,一团团扑面而来。

高英杰不知该说什么,垂下眼盯着他的手看,觉得那指尖上都有玲珑词唱。

处久了,他知道王杰希不是表面上那样,瞧着如如不动,其实思虑万千,偏偏他唱尚派,骨子里透着一个坚字,压住了花花心眼。

王杰希起身踱了两步,叹口气说:他不比别人,别人也没法儿跟他比。

天生相貌好嗓子好身段好,冥冥中仿佛连祖师爷都多惯着些。梅先生都说过,唱戏的,倒仓是一生关口,倒不过来,往往一蹶不振,不是改了行,就是从此废了。方士谦不到一年就恢复了嗓音,再过一年就拿了红梅金花,行内皆惊。

王杰希跟他师出同门,小了将近两岁,倒仓却差不多花了三年。

那三年他唱不了戏,好容易清亮一会儿,隔夜又哑了嗓子,从天到地都是一夜之间。京剧院还有班子遗风,容不得谁闲待着。

高英杰头一次听说这回事,眼睛越睁越大,想问还不知打哪儿问起。王杰希侧身立在窗边,背着手不知在想什么,一动不动也有好姿态,素衣透亮,整个人是悠悠的一束光镀在午后斜阳里,益发显得骨秀神清。

如今这样的一个王杰希,他想知道他那三年是怎么捱的,可他也知道王杰希绝对不肯说。

 

王杰希当然不会告诉他,那时候他还管方士谦叫师哥,两个人住一间宿舍,早先方士谦爱犯懒,非得王杰希连推带打地轰起来才肯做早课,两个人没少干仗。现在他得了奖,出了名,反而硬赖着不肯搬出去,用不着王杰希叫,自个儿就肯早起跑圆场,这还不算,硬拉着王杰希一起。

王杰希说:师哥。

方士谦说你闭嘴乖乖跟上。

他皱着鼻子头也不回,身姿轻袅地滑过去,白绸裤脚沾两片杏花,正是柳绵春软,好花随风。

王杰希也不再说话,跟着他走。

走一步,多一个盼头。

方士谦跟他说:王杰希,你要好好的。

王杰希说:是。

方士谦说:我是说,你一定得好好的。

王杰希抬头看他,刚走完功课,方士谦雪白面孔晕着两片红,斜斜地往眼角洇上去,没妆也带三分俏。

王杰希说:我知道。

方士谦说你知道个屁!你什么也不用知道,练你的就得了。有我在这儿谁也甭想动你。

说完他抖抖袖子往外面走。王杰希一步步跟着他,又叫一声:师哥。

方士谦回头看他一眼,眼角仿佛迸出泪来,无比迅速地拿手一抹,自己又尴尬了。

他脚步轻,一阵风似的跑了。王杰希没追,一口气哽在胸口,等他慢慢顺过来,想叹却叹不出。

他知道方士谦这是想起林杰了。林杰比他们大着两三岁,当年也是因为倒仓,几年恢复不了嗓子,只好弃了梨园行,据说是托家里关系去读了传媒一类的学校,从此再没联系。

林杰功底一般,做人却是顶尖儿的,那时他们都小,拿这个大师哥当天一样,仿佛顶在头上就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林杰又最宠他两个,方士谦入门早一年,难免格外偏着些,王杰希年纪虽小,却懒得跟他争,一副小大人儿模样。

林杰看得出来,惯常背后多哄哄他,当面也没少刮方士谦鼻尖,叫他少欺负师弟。方士谦当面哼哈答应,一转身该怎样还怎样,笑话他一对大小眼揉匀了再分开好做三只眼睛,不用画就是二郎神。

好在王杰希不跟他计较,他那脾气又不记事儿不记仇。处久了觉出王杰希的好来,对着外人也肯一挺胸脯道一声这是我师弟,你们戳点他就是戳点我,大小眼怎么了,架不住人家唱得好,你行你上不行别逼逼,羡慕嫉妒恨,活该空虚寂寞冷。

林杰说:行,有点师哥样儿了。

王杰希无语,心想您这是要惯出个祖宗。

想归想,他不曾说,还是乖乖给方士谦捧杯水,面无表情地:师哥威武,师哥饮饮场,师哥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方士谦一口水喷出来:王杰希你作死!

他两个绕着练功房一个跑一个追,都身轻如燕,林杰瞧着,就想起他们师父背地里说过,这俩小孩,要是能成,都是大器。

只是一怕人熬不住,二怕心收不住。

林杰苦笑,想自己就未必熬得住。人想成角儿,天说了算。谁这一辈子里没有几回漫道雄关,捱不过去,只能说走就走,再留下去也是白耽误了路程。

他知道方士谦和王杰希都明白,明白归明白,以方士谦的性子,明白也不等于放下。

林杰走那天,方士谦在练功房呆了一天,王杰希陪他呆了一天,俩人一动不动地拿大顶,撑不住下来时候都看见对方眼睛里全是血丝。白绸衫子湿透了贴在身上,暮风一吹浑身冰凉。

方士谦终于说:趁着还有点亮儿,回去吧。

王杰希这才松口气,轻轻说:师哥,没什么是一辈子的事儿。

方士谦猛回头瞪着他,眼珠子黑得吓人:凭什么没有?

王杰希被他问住了。

方士谦又说:我不信没有,戏就应该是一辈子的事儿。

他说这话时没什么表情,眼睛是湿的,声音是冷的,怎么听都不像他,可又特别像他。方士谦不撒娇不使性的时候,其实反而特别方士谦。

王杰希瞧他一会儿,叹口气:嗯。

言犹在耳。

那会儿他也不知道,方士谦嘴里的一辈子到底能有多远。程派传人早看中他,堂堂正正地收了入门,叫他去国戏住校,方士谦脖子一梗说我不去,我还得照顾师弟呢。

听着这话的都恨不得抽他,结果他又说:等我师弟也考上了,我俩一块儿去。

多年以后有前辈当着王杰希的面把这事儿当乐子讲,边说边笑边摇头:这孩子心也忒实了。

王杰希说还是欠抽。方士谦就过来刮他鼻子捏他脸,说你少得瑟,那时候我要是走了,谁罩着你?

王杰希笑一下,并不反驳,那三年他吊不了嗓,拜不了师,唱不了戏,也没荒废了自个儿,剧院里容不下谁闲呆着,平时他除了日常练功,替人梳头化妆搬道具跑龙套,什么都做,也什么都肯做,闲下来就读书拉琴,练字练画,舞拳练剑。三年不是短日子,就连家里,再知道他爱戏,偶尔也说:不然改行算了,司鼓拉琴还不都是梨园行,何必这么捱着。

王杰希没说,他静静捱着,也有那么一点儿是因为方士谦。

活在人情冷暖里,捧高踩低是寻常事,常有人当他的面说:倒仓缓不过来,还练什么,好好给人梳头叠衣服算了。王杰希听见也装没听见,可要是给方士谦听见,准保就是个热闹,冷笑一声话别说早了人别瞧扁了,梅尚程荀哪个没倒仓过?有本事把今儿的话写下来签字画押按手印,等他红了咱再算。

王杰希在他身后扶额,想自己这师哥拉仇恨的本事一天强似一天。方士谦护着他,张牙舞爪气势凌人,是个随时捋袖子动手的劲头,说闲话的谁也不愿意认真跟他一般见识,等人散了,他才悻悻一回身,眼圈都涨红了。

王杰希一言不发盯着他看,忽然有点不能呼吸。

方士谦若无其事说:走啊回去吧,明早还得起来趟马跑圆场呢。

他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抬脚就走,惯常走王杰希前面一步,像有事能为师弟挡。

王杰希说:师哥。

方士谦回头,看他站在一地阳光里,通身莹莹,一刹那让人觉得夺目光华都是追着他来。

王杰希沉着地瞧着他,语气镇定:师哥,你不用担心。

你说了,戏是一辈子的事儿。

方士谦静了一会儿,笑了:妈的,抢我词儿。

他忽然伸手刮了王杰希鼻尖:王杰希,算你明白。

咱们这一辈子,可还长着呢。

 

高英杰嚅嚅地说:一辈子……

王杰希说是啊,一辈子。

而今有时他都觉得或者自个儿命里本没这份名满天下的荣华,是他硬争来的。现在动不动有人评价他沉着冷静,年少老成,有大家之风。他不解释亦不回应。也有人送他十六个字:天花乱坠,清净无染,不随物流,不为境转。

王杰希就想:这话拿去说那在声色光影里扑腾没够的方士谦还差不多。

那三年委屈也算不上委屈,成全了他一辈子。

偏偏那时就有个方士谦笃定地说:戏是我一辈子的事儿,也是你一辈子的事儿。

有时王杰希想:到底喜欢方士谦什么?还不就是这份痴气天真,骄纵诚恳。他唱《锁麟囊》前一半儿总好过后一半儿,程派富贵戏里的矜贵是骨子里的,再练不出来。没受过委屈的一个薛湘灵,傲慢与纯善都是天赐,可爱得无可指摘。

再没见过谁像他似的,那么想信敢信,想要敢要,任性恣肆得持之不移,一心一意觉得什么好,那就是好,觉得什么能成,就仿佛一定能成,坦荡磊落得掏心掏肺,不顾后果。

今生随你驻,来世为君停,休道我一声任性,磊落留情。

说到底,戏是一辈子的事儿。

他瞧着高英杰,语调禁不住柔和了些:这话,你可听可不听。

高英杰说我听。语气果断得让王杰希也愣了一下。

两个人面面相觑,忽然不知该说什么。高英杰手机突突突一阵振动,倒救了场,他接起来,听了两句就白了脸。

王杰希眉尖一挑:怎么了你?

他瞧小孩这表情,心里多少有了数,多半是东窗事发。处了几个月,他心清眼亮,早看透了高英杰不是捣鬼耍奸的性子,能让小孩慌成这样,十有八九是家里人找上来了。

高英杰嗫嚅一会儿,乖乖招了,果然不出王杰希所料。他有个表哥叫刘小别,在京器班读大一,俩人打小亲近,所以他跑来北漂了几个月,家里人都没放在心上,还以为他依着原计划在读北舞的艺考培训班,哪曾想小孩中途变卦,自作主张奔了这边。这回爹妈找上来,再瞒不住,眼看要抓他回去。

王杰希有点哭笑不得,烫手山芋立在面前,一张小脸煞白,没处躲没处藏。

王杰希淡淡说:天地君亲师,爹妈可还排在师父前面,你是得有多不懂事儿,越过了爹妈自作主张。

门口噗嗤一声笑,方士谦大声说:得了吧你,怎么也犯不着这会儿给孩子立规矩。

王杰希问你怎么跑来了。

方士谦说这你就别管了,说着往身后扫一眼,王杰希眼尖,早看见有个穿荧光外套的小年轻吱溜一声不知钻哪儿去了,心知多半是那刘小别机灵,搬来了方士谦做一盘子大救驾。方士谦平日里有点没大没小,自己不爱教课,跟京剧系的学生混的倒熟,当面都敢传他俩的CP。

王杰希说都这时候了你可正经点儿吧。

方士谦说:我怎么不正经了?我这不是来帮你忙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孩们拆逆啊。

王杰希干脆假装听不见,高英杰手足无措瞧着他俩,方士谦倒笑了,问他:真想跟他学戏?

高英杰头点的要掉下来。

方士谦说那咱们聊点现实的:第一,戏曲就是一天照一天没落;第二,男旦在这行不容易出头;第三,你未必过得了咱们这儿的三试。

高英杰小声说:我知道。

然后呢?

高英杰说:我知道,我还是想学。

他顿了一下,抬起脸,漆黑瞳孔暗幽幽透着一层雾光:我知道,戏是一辈子的事儿。

方士谦说王杰希你管管,这孩子他呛我!

王杰希说:闭嘴。

方士谦回一下头,然后往他俩跟前站了站,三个人一起看向气冲冲进门的一对中年男女,瞧长相气质就是高英杰爹妈。

方士谦喃喃说:小杰,我看你保不齐要挨削。

对方明显压着火但不失态,俨然知道王杰希方士谦都是什么人,极礼貌正式地致谢,客套两句,招手叫高英杰过去。

高英杰退了一步,嘴里不由自主迸出一句什么,又反应过来换了汉语,磕磕绊绊地说:我不回去,我想学戏。

他求救似的看王杰希和方士谦,王杰希面无表情动都没动,方士谦皱皱眉,替他打个圆场,和当爹的说了几句,心里也暗暗为难,这小孩无疑是天才,桃李杯金奖都拿了两回,一辈子的事儿,家里怎么可能轻易放手由着他折腾,他安心走舞蹈这条路,绝对前途无量,想着简直都要倒戈。

王杰希照旧一言不发,淡淡瞧着。

高家爹爹见儿子还磨叽,拉下脸断喝一声,方士谦听不懂也知道是急了,高英杰给吼得一抖,抬头看王杰希毫无反应,眼泪又要眨出来,勉强忍住,缓了两秒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跪愣了自家爹妈兼方士谦。

王杰希微微挑眉,高英杰垂着头,双手扶膝,细瘦肩头颤了一会儿,手指尖掐着膝头,一声唱愔愔地迸出来。

方士谦没听过他这本事,当场愣住,不止他,那一对当爹当妈的都讶然,全然不知道儿子几时学了这么一手。

王杰希微微闭上眼睛,这段唱他听过一次,纵然一字不懂,他专门去查了资料,说是《离别歌》,其实哪有半点离情别意,字里行间,尽是坚执。

欲去不能去,欲留不可留。

此生休衔恨,何必百年仇。

春风桃李花开后,与君再聚首。

方士谦瞧了一圈,撇撇嘴叹口气。当爹的回过味来,厉声质问了几句,高英杰也不起来,跪在那儿轻声地答,头也不抬,眼泪一滴一滴往地上砸,沉沉地一碎一朵水花。

当妈的扛不住,已经也哭了,拽着老公意思不要再逼,方士谦上前一步,刚想劝劝,对方挣开妻子,弯腰就去揪儿子衣领。

高英杰本能往后缩,王杰希一伸手护住他,轻轻挡开高家爹爹。

他声音极轻,一如初见:您别这样,是您儿子,也是我的学生。

高英杰呆住,努力咽了又咽,没忍住,哗一声眼泪淌了满脸,方士谦赶忙拉他起来,不动声色塞到自己和王杰希身后,笑嘻嘻冲人家家长点头。

那对父母脸上露出无措表情,居然跟儿子一模一样。

刘小别在门外探头探脑听了半天,这会儿见势头有点缓和,冲进来喊姑父姑母,快嘴快手地往外拉,方士谦拍拍高英杰,跟王杰希说了声我去看看,跟着出去。

高英杰还抽噎得停不下来,王杰希瞧了他一会儿,瞧得他有点发毛,渐渐不敢哭。

王杰希说:凡事背着爹妈,也没什么好的,你早告诉他们你会唱,指不定他们还准你学了呢。

高英杰给他噎了一下,顿时哭都不会了。

王杰希想一想,又摇摇头:算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这个德性,主意正。

手机响,他摸起来听了会儿,说就去,然后摸摸高英杰头毛:去,洗个脸,衣服换了,跟你爸妈吃个饭去。

高英杰惊得打了个嗝。

王杰希说你放心,方士谦那张嘴,正经想忽悠人的时候还是靠谱的,何况咱们这学校也不算拿不出手。

他叹口气:到这份儿上,就看你自个儿了。明年一月报名,二月中旬专业考试,你可得抓紧了。

高英杰眼泪刚干又差点涌出来,他早看过招生简章,这会儿终于明白王杰希为什么把他扔去插班听课。国戏京剧系三试,前两场一是唱念做打综合,一是京剧常识与人物分析,王杰希嘴上不说,实际已经明里暗里替他打着底儿。

倒是第三场的剧目片段,他十拿九稳,万无问题。

王杰希边往外走,边淡淡说:回头还得想着找个辅导老师,把你那文化课好好收拾收拾。

高英杰从后面扑上去,一把搂住他的腰,鼻子里呜呜透出了哭腔。

王杰希由他抱了会儿,掰开手,回身轻轻给他一下:规矩呢?

高英杰站直了身子,一张脸哭花了却益发显得眼眸清净,定定盯着王杰希:……师父。

王杰希笑了一声:叫早了。何况我这功底、资历、年纪、阅历,也配不上。

心里有,就行。

高英杰说:嗯,师父。

 

归齐但凡爹妈,没有不希望孩子好的。高英杰爹妈当然也是如此,千里迢迢跑来先是吃了一吓,没想到儿子歪打正着,居然得了王杰希青眼,都知道他固然年轻,却是行内新一代领军人物,功力人品都有口皆碑,高英杰铁了心要跟他学戏,到底也不是坏事。何况王杰希嘴上一字不提,背后真下了功夫,尽心尽力替小孩铺路搭桥,做到这个份上,做爹妈的心服口服,也无话可说,只千叮咛万嘱咐叫儿子乖巧用功,莫要辜负了人家一番美意,不然就等着回家挨揍。

方士谦自作主张做东请了顿饭,跟刘小别一搭一档,信口开河,忽悠得高英杰爹妈眉开眼笑,妥妥当当送去机场,皆大欢喜。

回家路上他接了个电话,哼哼呀呀敷衍了一会儿,听着仿佛是哪家卫视的邀约,刘小别嘴快想问,方士谦冲他使个眼色,嘘一声,高英杰莫名其妙,扭头看王杰希面无表情,也乖乖闭了嘴。

过会儿王杰希叹口气,说:正经春晚你不去唱,跟这些杂拌儿得瑟什么。

方士谦说拉倒吧,哪回请过我?

哪回没请你?你说不愿意看人脸色,回回装病。

方士谦皱眉说谁耐烦跟他们自high,一整台做下来,劳民伤财,也不想想究竟有几个人看?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可究竟真懂戏的能有多少,你要是连点热闹都不给外行看,戏迷注定越来越少。年年这样,戏就死了。从古至今戏就是给人看的,也是给人乐的,见天儿曲高和寡阳春白雪,都惯成白莲花了。

王杰希没吭声,似乎懒得跟他置辩。过会儿方士谦又缓和了口气,笑嘻嘻说:出去得瑟得瑟,总不能白下这么多年功夫。

王杰希轻飘飘说:我又没说不让你去。

刘小别高英杰听着他俩冷嘲热讽,大气不敢出,一直僵着到了家,俩小孩皇恩大赦一样,嗖一声钻进隔壁练功房猫起来。方士谦把车钥匙往鞋柜上一扔,拖王杰希坐到沙发上,搂着亲了两口,手又有点不规矩。王杰希给他闹得没法儿,腾出手掐住他半边脸,问他到底作什么死。

方士谦很有点委屈,说别人不明白我,你还不明白?咱是差钱还是差事儿?要是光为了那点儿出场费,我还不如在家跟你吃饺子呢。

王杰希叹口气:我明白顶什么用,你倒是给老爷子留点脸,犯不着年年惹他老人家生气。

方士谦嗐了一声,顺势把他往沙发上一压,爬上去捧着脸问:这么装着端着的,你累不累?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你不爱玩?你不整事儿?打小你没掠过叶子?没刨过活儿?小时候那股精灵鬼儿的劲儿呢?还真让老爷子打回去了?

王杰希把他推下去,朝隔壁使个眼色,方士谦嘟囔两声,勉勉强强坐直,长腿一伸搁到茶几上,挑衅似的看一眼王杰希。

王杰希没理他,方士谦有点悻悻。

看着王杰希他就有点心疼,打戏打戏,怎么打出来的,戏曲是那么程式化的艺术,能把当年那么古灵精怪的小孩归拢成如今这个样子。一言不多发,一步不多迈,万众仰望,他旁若无人,悠悠地镇住了梨园一脉。

王杰希说:也不过就想让戏传下去。

方士谦说:你别跟老爷子似的,见天儿怪我不走正道。我还是那句话,戏是给人看的,没了看戏的人,哪来的戏。

王杰希说:师哥。

方士谦给他叫得一个激灵,王杰希笑笑,说:师哥,咱俩总得有一个是守规矩的。

方士谦声音冷了:我守戏的规矩,不守人的规矩。

王杰希叹口气,心想就知道他得这么说。

方士谦说:二百年的京戏,我不信就得这么死了。依着我,就算一辈子被戏耽误了人,也不能被人耽误了戏。

王杰希说:师哥,别这么绝。

方士谦说再叫师哥我就削你,说完站起来屋里转了两圈,到底气难平,摔门出去。

 

他一走,隔壁俩小孩窸窸窣窣做贼似的过来,见王杰希扶额坐在那儿发愣,不敢吱声。

王杰希半天才回过神来,冲他俩点点头,也不开口。

刘小别大着胆子喊了声王老师,高英杰偷偷拉他衣角示意他别吵。王杰希瞧着他俩小动作,忽然问:小别小杰,你俩怎么看他?

刘小别脱口而出:谦儿哥牛逼。说完才觉出这话不上台面,捂嘴也按不回去。

王杰希说谁问你这个,他出去接活,跟这个合作跟那个合作,你们瞧着,有意思么?

刘小别看他不像生气的样儿,小心翼翼说:您要问这个事儿,叫我们这一拨的小孩儿来说,其实挺有意思的。从前单知道四功五法行当路数,一板一眼都是死的,见了谦儿哥,才知道原来京戏还能这么玩。

他想一想,又说:要不是觉得这一行有意思起来是真有意思,我也不学胡琴了。

王杰希沉吟半晌,说:要是真能这样,算他没白玩。

刘小别说:您别怪我胡诌,树挪死人挪活,我总觉得戏也差不多,跨界没什么不好的,知道咱们这一行的人越多,喜欢的人越多。叶神不也这么干过?自个儿演自个儿,还拿了金鸡百花奖的提名不是,圈里也没人说什么。

王杰希叹口气说能一样么。我是担心他那个脾气,容易出事。

刘小别卡了壳,心说能出什么事儿。高英杰又扯扯他,大眼睛狂眨叫他别啰嗦了。

当着王杰希他一个字不敢说,心知刘小别多半不知道,方士谦那个脾气,看着风和日丽,其实尽皆决意。心里认定的事儿,死都不变。王杰希说他天生是唱戏的人,只肯为了戏折腰俯首,却绝对不肯为了人婉转敷衍。

便不容于天地,亦不改初心。

王杰希思量半天,叫他俩自便,披了外套出去,到晚上才回来,刘小别早走了,高英杰自个儿在那儿温戏,看他神色坦然,约莫没大事,也放了心。他表情惴惴的忽起忽落,就被王杰希敲了头,说:别想没用的,小孩儿少管大人的事儿,说完拎着他考问一番,大致满意,这才放过他。

门又一响,方士谦连蹦带跳进来,手团在怀里左倒右倒,冲到面前一撒手抖出一包三个烤地瓜,烫得咝咝哈哈,说一个字:吃。

王杰希若无其事:去洗手,我给你掰。说着掰了一块先递给高英杰,叫他小心拿着,吹凉了再啃,当心烫着。高英杰就有点囧,不过也明白王杰希确是这脾气,偶尔真拿自个儿当了小孩儿。本城的地瓜好得很,烤出来喷香焦甜,金黄的瓤滚烫绵蜜简直能拉出糖丝,他小小地抿一口,抬头见王杰希在笑,忍不住也笑了。

方士谦扎煞着手湿淋淋冲出来,往王杰希身边挤着坐下,三个人也不说话,你一块我一块分了那三个偌大地瓜,沙发上一摊,都长出一口气。

王杰希说:好吃。

方士谦抬手就给他脸上抹了一道焦灰:也不看看谁挑的。

高英杰附和:真好吃。

方士谦一视同仁,直起腰就要往他鼻尖上抹,王杰希抬胳膊拦着,叫高英杰快跑,叹口气说:这神经病抽了,离他远点,被咬一口还得打疫苗。

方士谦说小杰你回屋呆着去!说完不管不顾按着王杰希往沙发里压,眼看要来点横的,高英杰跑得快,也听见气喘吁吁的一句:小样儿你还得瑟上了是吧?

他砰一声关上门,那边叮叮咣咣已经开打,动静大了一阵又消停下来。他背靠着门站了一会儿,嘴角微微抽动,想笑笑不出,那多半个烤地瓜暖在胃里,热乎乎地又从里往外觉得熨帖。

 

过两天方士谦就出了门,家里一大一小都知道他去干嘛,一致地假装不知道。邀他的那家卫视都发了通稿:当红小鲜肉合作新一代国剧领军演员,流行传统携手共塑经典。高英杰上网看了看,发现网友都是名侦探,早八出来其中一位百分之百是周泽楷,纷纷地猜测另一位究竟请了方士谦还是张佳乐。

王杰希说别看了,歇够了过来再走两圈。高英杰冷不防听见他在身后来了这么一声,吓得啪一声扣上电脑,倒惹得王杰希笑了一下,闲闲说:还是唱他那首《釉里红》,周泽楷要翻这歌,这次也算是首发。

高英杰哦了一声,乖乖跟他过去,心里隐隐好奇。方士谦于这点上带点痴,总想着替戏曲添点人气,除了作陪周泽楷,自己肯定也要秀一下功夫。卫视春晚自由度又高,请他过去由得他自选节目,演什么随便,人来了再商量。他不太猜得出方士谦会唱什么。

王杰希看他小脸上带了点恍惚,叹口气说:《春闺梦》,哪段就不用说了吧。

高英杰说哦,过会儿又说:哇。想想很佩服方士谦聪明,有周泽楷在,必定选的是可怜负弩充前阵那段二六转快板,虽说是生旦戏,这一段全不用小生开腔,扮上了稍稍给点身段配合就行,又是相思成灾的戏文,周泽楷那个模样气质,往这出戏里一放,只怕粉丝登时就要发疯。方士谦这算是暗中摆了他一道,抓他来替京剧站台,动机不可说不贼。高英杰几乎都能想到曝光后何等热闹。

王杰希低声哼了两句,高英杰听出来是那两句快板: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他想往下接,又想起王杰希只怕是讲究规矩,不愿意他没学熟就显摆,一犹豫就不作声了。

方士谦不在家,两个人都觉得安静不少,连猫都懒得喧哗。这么过了几天,高英杰都觉得自个儿有点想念那时而吵吵嚷嚷时而一本正经的气氛了。

这天他蹭课回来,王杰希没在家,微信留言说去接方士谦,给他订好了紫菜包饭煎牛仔骨和酱汤,打个电话直接送上来,饭店名片在冰箱门上,拿个起司猫的冰箱贴压着。高英杰瞧瞧它,瞧瞧脚边蹭个不停的大狸花猫,忍不住笑起来,不知怎么觉得王杰希有点萌。

等他吃完晚饭洗了餐具,那俩人还没回来,高英杰无端有点慌,又不好打电话追问,提心吊胆等到后半夜不知几点,门终于一响,他爬起来光着脚就跑去看,王杰希先进门,一言不发把方士谦也拖进来,迎面撞见高英杰,挥挥手叫他赶紧睡,声音有点哑:还不睡,等你明天起不来的。

高英杰应了一声,借着玄关灯看见方士谦裹着件黑羽绒大衣,呆呆站在那儿也不换鞋,头发上肩上薄薄一点水湿,外面似乎下了点雪。王杰希伸手在他脸上抹了一下,轻声呵斥:别傻了,进来,都几点了。

高英杰没敢细瞧,只觉得方士谦非常萎靡,不是以往那个风华皎皎的模样,眼睛仿佛有点肿,脸色也十分不好,给全黑外套一衬,益发白得像鬼。

他转身回自己房间去,王杰希稍微放了点心,用力拖着方士谦按在玄关柜上,弯身替他解鞋带,方士谦动了一下,稍微缓过神来,拉起他推到屋里,磨磨蹭蹭自己脱了鞋子换了衣服,亦步亦趋跟着王杰希挪了两步。

王杰希没开客厅灯,就着玄关射灯微弱光亮,转身瞧他一会儿,叹口气,伸开胳膊:过来啊。

方士谦过去就搂住他,脸扎进肩窝里,王杰希觉出他一张脸冰凉,吸了口气,搂紧他在后背上拍了拍,连体婴似的一点点往房间里挪。

到了屋里直接往床上一倒,方士谦压着他不让动,连被子都不肯让他动手去拖,幸亏地暖开得足,两个人单薄地搂成一团,倒也不冷。猫早被惊动,跳上床蹲在旁边审究地看。王杰希冲它那双炯炯有神大眼珠子嘘一声。

方士谦脸贴着他锁骨,嘟嘟囔囔:我知道他也为难,但是我真不行。

王杰希忍着他眼泪淌下来那股凉,轻声说:知道,都知道。

方士谦说王杰希你明白,戏不是这样的。

王杰希说嗯,抬手替他擦擦眼泪,又摸摸他脸,似乎热乎了些,多少放了点心。

方士谦说:你别担心,没人难为我,师哥更没难为我,我就是替他难过。

王杰希一下下给他捋着背,安慰地拍了又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他上回这么哭,好像还是林杰悄没声地走了。

 

第二天高英杰早早爬起来打算张罗早饭,结果发现那俩人比他起得还早,一概若无其事。白天时方士谦的琴师来了家里,王杰希给高英杰说着戏,听见他那边在唱一段二六,正是要上卫视春晚的《春闺梦》。

王杰希说你去听听吧,高英杰没动,睫毛垂下来抿了抿,又抬眼瞧王杰希,眼珠乌黑澄澈,眼神里没半点别的,尽是担心。王杰希给他这么瞧着,心里一软,叹口气安慰他:不用当回事儿,他就是气不顺,缓缓就好了。

高英杰嗯了一声,听方士谦悠悠地在唱: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

王杰希说:他这一趟,见着我们大师哥了。

高英杰记得那个名字,林杰,和王杰希和他一样名字里带个杰字。

方士谦唱完了那句细思往事心犹恨,陡地转了快板:生把鸳鸯两下分……

王杰希说:归齐也没多大个事儿,节目组那边临时出了点儿幺蛾子,这就把咱家这个给得罪了。

他说得平淡,高英杰听着却有点寒,想方士谦虽然气性大,平时上节目可是皮厚牙尖反应快,什么戏都接得住,居然落魄到昨儿半夜那个模样,得吃了多大亏。

王杰希淡淡说:他这脾气是得收收了,戏,还不就是人世间的事儿。宁为戏死不为人折?哪朝哪代也没有这么唱的,都这么想,戏早断根了。

高英杰嘴唇动一下,没敢出声。

王杰希又叹口气,方士谦昨晚在车上跟他絮叨了一路,多年没联系,想不到林杰毕业出来几经兜转竟进了卫视,人在春晚导演组,他当然早知道方士谦要来,一声不吭给他个意外惊喜。

方士谦说:师哥一点都没变,还是当初那个样儿。

林杰就站在演播厅门口笑着说:这谁啊?谦儿吗?

方士谦猝不及防,当场嗷的一声,差点跳到他身上,拖着死活不肯放,任谁也插不上话,一直絮叨到外面走廊里忽然起了热闹。

林杰笑说:你信不信,保准是周泽楷来了。

方士谦爱答不理地啧一声:不信,他能来这么早?

话音没落,工作人员众星捧月似的把个英俊小生让了进来,正是周泽楷,后面跟着他经纪人,进门就叫老师。林杰看方士谦脸上那个没挂住的表情,忍不住笑,替他寒暄两句。那边的经纪人是个叫江波涛的年轻孩子,处事极其玲珑,说话滴水不漏。圈里都知道周泽楷上台出镜那叫一个光华万丈,平时就是个没嘴的葫芦,全仗着小江敷衍周旋。这回当面见着,可不真是这么回事,周泽楷就算不开口单坐着,那也是容光照人顾盼神飞,聊上几句发现他反应也不慢,还挺有幽默感,只是不爱出声,一句话要琢磨上半天,说出来还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听。

方士谦翻个白眼,觉得有点好玩。

反正细节事先早都谈好,周泽楷连《釉里红》的EP都录完了,他唱功相当不错,绝不至于给调音师添乱。方士谦一时就有点闹不清,这分分钟都黄金铺地的当红小生怎么舍得为个彩排花时间。江波涛察言观色,立刻跟他解释,意思是机会难得,所以推了别的通告早点赶过来,请方士谦多指点几下,台上也多多照顾,免得露怯。

周泽楷在一边猛点头,看着超萌。

林杰听着也有点动容,知道方士谦吃这一口,拍拍他说跟小周好好玩吧。方士谦喊了两声师哥,到底明白轻重,只好放他去忙,自己跟周泽楷对了对节拍,都觉得毫无问题,于是立刻开始闲聊扯皮,有江波涛在,怎样也不会冷场,他俩不算最大牌,来头也不小,共用一个化妆间边上妆边聊,等周泽楷完了妆换上定做的飞鱼服,在场所有人哗一声,表情都成了蒙克那幅《呐喊》,冷眼一看好像一屋子都是微信表情里的恐惧脸。

方士谦拍拍手,实心实意地说:哎哟,小周真好看。

周泽楷回头看看他,脸噗地红了下,仿佛很不好意思。江波涛正替他抻领子,莫名其妙扭头看一眼,也是一怔,脱口而出:哈罗啊……方老师?

方士谦说:啊,吓着了?想一想又懒洋洋说:不好意思啊。

他才贴好片子戴了水纱,银泡子都没插,更别说其他插戴,搁戏里也算素面朝天。平辈人里面,张佳乐和王杰希规矩都大,上妆时绝不许外人见,方士谦倒不太在乎,接触过的人都说他实在不像个唱戏的,太放得开。话传到王杰希耳朵里,只能苦笑,心说你们瞧着他人不像,魂儿可实实在在都给戏浸透了。

周泽楷只顾着脸红,江波涛少见地没说出话。化妆师是从省京剧院请的专业人士,看惯了不觉得什么,倒是笑了:变了个样,是吧?

方士谦说卧槽我还以为怎么了呢,照旧一口流利霸道京片子,一张脸红是红白是白,玉雪胭脂似的,配上勾好的眉眼,雅致中带娇艳。周泽楷想了想,干脆把眼睛都闭上了。

江波涛苦笑说真不是我说,方老师您这冲击力有点大。

方士谦说啊呸别扯没用的,完事儿有空没?有空哥请你们吃饭。

江波涛只想求他闭嘴,地道爷们声线顶着一张美女面孔,简直就是反差熊。

完事整装上台,周泽楷一开嗓就换了个人,方士谦非常惊奇,跟江波涛蹲在一块儿嘀嘀咕咕啧啧称赞,一口一个小周真有范儿,真有范儿啊真有范儿。

江波涛谦虚说还好还好都是套路,您看他身上那套衣裳都有来头,除了配合《釉里红》的MV,顺便还给明年一部古装戏宣传做铺垫。

方士谦有听没懂地哦一声,这首歌他驾轻就熟,间奏里登场替周泽楷配一句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下半首改了两段对唱,俩人一对眼,端的是郎才女貌深情款款,害得现场不少年轻孩子捧大脸。

方士谦不动声色,心里狂吐槽这小周演技真心不错,唱一句弱水三万三千我取一杯,眼底眉梢都是情意,心要是不够大,都得给他电个好歹。可惜他接下一句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满满都是那个远在京城的王杰希。

王杰希从不接这种活,不跑场子不趁热闹,一本正经得过了火。方士谦有时恨他这规矩模样恨得直咬牙,只想咬他一口,可也不能不承认自己真是迷他那份端方规矩和藏在那规矩里的纵横诡丽,尚派本来就宁折不屈铿锵有兵气,叫他唱出来演出来,宛然就是那一句:你沉静如冰雪,似火容光不曾褪。

如熔岩星尘,如烈火焰尽。

俩人都别有怀抱,录完下台之后各自改妆换装,方士谦瞧着江波涛那个红着脸乖巧模样,再瞧周泽楷想说说不出一脸憨笑,灵机一动,好像有点明白了他那弱水三万三千只取一杯取的是谁。

八成就是某个名字里犯了水的。

 

方士谦换了插戴衣裳,见周泽楷还在上妆,估计还得半天功夫,照旧自个儿背了脸默戏,过会儿他听见门口仿佛是林杰声音,心一动不由自主起身出去,一拉开门,迎面瞧见林杰跟人仿佛争执,对方他有点印象,貌似是节目制片。

林杰急匆匆说不行肯定不行。

对方直接就是一句:你不是他师哥吗?这点面子都没有?

不是面子的事儿,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方士谦抱着手笑吟吟问怎么回事儿这是?林杰回头见是他,狠命使眼色叫他回去,别惹麻烦。

制片手快,方士谦给他抓住不放,走廊里人来人往不好翻脸,只好听着对方长篇大论,中心思想是麻烦他多配合一下,回头把周泽楷拉过来,大家应景做个短访,打扮成这样趁机卖卖腐来个噱头,回头晚会收视率只怕瞬间就撑杆跳了。

林杰百般想拦,奈何拦不住。

方士谦看一眼林杰,压着火气笑笑:真对不住,我得把戏默一遍,不然上了台打怵。

对方也不知道是没听出他意思还是故意,张口就说:方老师随便唱唱得了,反正是录播,用不着一遍过,没什么大不了。

方士谦登时就撂了脸,冷冰冰一句:班子规矩,后台不做闲事,说完转身就走,直接把人晾住了。

 

王杰希听到这儿情不自禁皱眉,小声说了句:你就坑师哥吧。

下面他也不用再说,知道方士谦明白,而且多半已经后悔。投鼠还要忌器,自家师哥在人家手下讨生活,帮忙打点还来不及,你就这么削人家面子?

方士谦摊在副驾驶座上一动不动,王杰希明白他心里不好受,点到为止,可到底不能不点。这人天生好相貌好嗓子又聪明,打小坐科,给师父师哥宠得什么似的,何况天照应,出道就有彩声,开蒙师父都敢拗着,还能在乎谁。

王杰希轻轻说:师哥不会跟你一般见识,可你也别太不管不顾了,该收着得收着点,别见了师哥就成了小孩儿,你还当是以前?在师父眼前折腾,回头还有师哥扛着。

方士谦说:王杰希你整天猫在院里,怎么还比我通透。

王杰希苦笑想这算哪门子通透,不过是人情世故一点起码学问。何况我要再不通透,你怎么办?我怎么办?世事无常多变幻,两个人总不能都活在戏里,真遇上糟心事儿,甭管荒山自刎还是金谷坠楼,都是笑话。

可这道理,其实他宁愿自己懂,不想方士谦懂。方士谦心里装着个不肯长大更不肯死的小孩儿,还是在冰上练踩跷的那个年岁,摔了一骨碌爬起来,疼了不知道哭,反正是自个儿选的路,走就是了。

做一出戏,要一个好,他是诚心诚意的。

方士谦半天没说话,脸色在路灯下时而一晃,上了釉似的冷白,突然冒出一句:我去跟那家伙道歉了。

王杰希给他吓了一跳,忽然觉得刚才那些小心翼翼的话都白说了。

方士谦耸耸肩:不然怎么办?依老爷子的话,归根结底都是我自个儿找的事儿,得意忘形说的就是我这样的。

王杰希说你别说气话了,多大个事儿,过去就得了。

说完他就苦笑,想方士谦这人打小就不记仇不记事儿,刚得奖时有人见他年少,不免泛酸风言风语糟践过他几回,以方士谦的脾气当然不肯忍更懒得忍,很是干了几仗,说话的过后见他红得不可收拾,又惴惴的,他倒没当个事儿——不是都过去了么?

可王杰希知道,他也不是什么都过得去。这人看着贪玩爱热闹,心里只怕没一刻不带着决意。要么不做,做了就不肯敷衍。

你心思尽到了,这二百年的京戏,潮起潮落是病是死,都算天命。

你没尽心思,那是你亲手害死了戏。

过半晌王杰希叹口气:吃亏了吧?

方士谦没出声,王杰希也不追问,知道他闷不住,早晚得倒出来。就算他不说,托人问一问江波涛就明白了。何况方士谦捱到这个点儿才回来,绝对是在那边延误了进度,不定给打断重录了多少回,落一身不是。依他那个脾气绝对不肯当场认头,看谁先耗不住,可这回偏偏不是他一人的事儿,除了同台的周泽楷更有林杰,容不得他不服软。

制片回头就扔了台本,说:一个唱戏的,本来也是沾周泽楷的光,不为了看个跨界的新鲜找个乐,大过年的谁还听这棺材瓤子玩意儿?台上唱的就是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稍微做点宣传还委屈着了?说话声音不小,不少人纷纷朝方士谦和周泽楷看。

方士谦轻声说:戏在台上见。台下做的是人,不是戏。

他那一段录到半夜,中途安安静静去道了歉,对方皮笑肉不笑说方老师是爽快人,也是我不会说话,话锋一转:干咱们这行的,图什么呢,还不是娱乐大众。您敬业,我也得敬业不是。观众爱看个新鲜热闹,就给他们个热闹,不就完了?

方士谦微微鞠了个躬,说:看戏的不一定懂戏,可他们懂做戏的人下没下功夫用没用心思。

说完他也笑了,觉得这真是话不投机一个标点符号都多。

回头他又跟周泽楷江波涛赔不是,耽误了时间,江波涛说您放心我们都晓得什么情况。周泽楷上前一步,像是想说什么,寻思半晌冒出一句:真好听。

方士谦再不痛快,也给他惹得笑了一下。

他出门时看见天顶有雪,细雪没飘到头顶就烟云般无声无息融了,半空中活生生一场幻象。

林杰在他身后喊了一声谦儿。

方士谦回头看他,说:师哥。

师哥,打小你教我的,我没忘。戏不长邪僻。

林杰说对。

方士谦再没说什么,转身上车去了机场。

 

现在他怀里的王杰希也说对,捋着他的背说方士谦你知道吗,你没错。戏就是台上见,一颦一笑一愁一恨一生一死,都净水无波光明磊落坦荡无私。

咱们这做戏的人,岂能尽如红尘意,但求无愧百年心。

方士谦搂着他说:我不难受,我就是替师哥难过。

打小奉若神明的东西,戏比天大,而今也不过是有心无力。

他睡着之前含糊地说:王杰希你说得对,没什么是一辈子的事儿。

王杰希微微打了个冷战,把他从怀里扶到枕头上,又拉了被子给他盖上,盯着那张皎然漂亮面孔半天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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