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候候

展眼到了年根儿，刘小别奉命护送表弟回家过年，看高英杰一步三回头的样儿，忍不住撸一把他头毛，说得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高英杰也心知肚明，一月报了名，过完年就得回来准备专业考试，饶是这样还是有点恋恋的，所幸王杰希见他俩大包小裹赶春运实在可怜，亲自开车送去机场，还拖上方士谦当劳力。刘小别受宠若惊，肚子里连声高喊皇恩浩荡，王杰希倒无所谓，左右也得出门，送完他俩正好带方士谦去给开蒙师父拜年。

送走俩孩子，方士谦懒懒歪在椅背上发呆，眼神散落落地不知在想什么。王杰希一时心软，说不然等会儿你别下车了，万一又不让进，白挨一场冻。

方士谦笑了一声，闷闷地说：那还不如不去应景儿呢。

王杰希就不作声了，心想到底方士谦有这份孝心，总不好拂逆了他。回城进了二环就开始堵车，好容易挪到德胜门内大街，俩人齐齐松一口气，拐进三不老胡同又开始犯愁，路两边除了车还是车，半天找不到车位，只好远远地停开。方士谦陪他下了车，俩人四手提满满的年礼，走到楼下王杰希接了个电话，没等他开口，老爷子中气十足口气冷淡：要来你就自个儿上来，要么别来。

王杰希抬头往陈年红砖楼上找师父家那扇窗，玻璃后面影影绰绰仿佛有个人影儿。方士谦看他那样也猜出怎么回事儿，耸耸肩说我送你到楼道口，你自个儿拎上去。

王杰希说你回车里等我，方士谦没说好不好，穿了卡其色大衣的后影在门口摇摇摆摆一晃，转眼就不见了。

他好容易把一堆年礼挪到三楼，师父开了门等他，不满意地瞧了瞧这一地华丽丽包装盒，倒是没说他。师母照例埋怨一场，来就来还带这些东西客气什么，问他家里人可都好，下一句就嫌他瘦，直要留他吃饭。年年都像做就的规矩，年年不变，客厅里玻璃面小圆桌和转圈三把小藤椅照老样子整整齐齐摆着，藤面沙发上靠垫洗褪了色。絮叨叮嘱和房间里陈旧温暖气味混在一起，是一种令人心酸的安稳感，天荒地老得能把他整个人淹没。

王杰希给这安稳浓浓地裹挟着，心里一阵阵微弱抽动。师父是他开蒙师父，他五岁学戏，家里人直接送来这里，跟方士谦做了师兄弟，一展眼二十几年过去，物还是当年物，人非当年人。老爷子带了一辈子徒弟，早就退下来颐养天年，也有不少人知道方士谦王杰希都是他指点过的，想把自家孩子送来，都被回绝。

老爷子口头禅是戏不在人为，王杰希想大概算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变种提法，多少有点迷信，但方士谦信这个，虽说信，他却总是知其可为但不应为而故意为之。

就是这么个人，也难怪跟师父不对付。

师父说他：这就没话了，你是不是还打算叫他上来。

王杰希笑了下，没敢接。他师父目光如炬：你俩也是真好，年年一块儿过来。

王杰希觉得这更不能接了。

他师父说：你们两个，要是搁在过去，谦儿比你红得容易，可真能成角儿挑班儿的一准是你不是他。杰希你是有主意的，他是没主意的。没主意也罢，还想一出是一出。说到这儿就问：他今年是不是又出去得瑟了？

王杰希只好笑以待毙。果然老爷子十分生气，说你别看我不上网，动不动有人通风报信，话音没落他师母捧着手机过来，喜滋滋说哎呀今儿晚上得想着看这个，谦儿又上卫视春晚了，还跟小周合唱呢。

王杰希差点没当着二老的面扶额，想原来探子在此，退休老太太的微信朋友圈那可是天底下最神秘的情报市场，一边纳闷周泽楷的粉丝果然上到八十下到八岁，相当的通杀。

他师父皱着眉说：你也别怪我晾着他，咱们这行讲究相不露相，身份得端住喽。都跟他似的，还有规矩吗？

他倒是没提王杰希家里那层，王杰希有点感激地瞧老爷子一眼，说：是，我知道，少在演出外的公开场合露面。

他又说：师哥也就是爱玩。

他师父摇头说：戏可以不在规矩里，可人不能在规矩外。自个儿不绷住了，指望谁巴巴地敬着咱这行呢？

王杰希没话可说，给老爷子添了杯茶。

聊了大半个钟头王杰希便告辞，只要一提方士谦他师父就竖眉毛，也是无奈。他惦记着方士谦，匆匆奔下楼，果然方士谦蹲在门外哆哆嗦嗦，怀里鼓囊囊的可疑，他对着王杰希一脸怀疑耸耸肩，大衣一掀，里面是只脏兮兮小狗，瞧模样是个京巴和博美的串儿。狗冷他也冷，俩货倒是哆嗦到了一起，素色羊绒大衣上尽是黑漆漆爪印儿。

王杰希无语，方士谦年年跟他一块儿来，年年在门外挨冻，倒不忘闹点幺蛾子。人抬头冲他讨好地笑，狗抬头冲他讨好地叫，由不得他不松口。

回家路上只好去了趟宠物医院，连检查打疫苗带美容一起做了，抱出来倒是个标致宝宝。方士谦心满意足，说我刚看了，是个儿子哎，这回咱家可是儿女双全。美容师听了一个劲儿偷笑，王杰希翻个白眼，说你等着回家万儿抽你。他家那大黄狸花虽说是个闺女，打小就霸道，横行一世向来不把自己当猫，这回无端多了个分宠的，不定怎么炸毛。

方士谦木了一下，十分乐观主义地一挥手，让店里又多包了一打罐头一打布丁。

王杰希说你这是用糖衣炮弹拉拢革命群众。

方士谦说哪儿啊我这是先挂上免死金牌，肉条鸡肝为证，我方家可是三代忠臣。

王杰希顿时觉得，这个年要不过得鸡飞狗跳，那也不是方士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