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十二点,都算今天。
策爷生日快乐。
年更也是更。
8
李迅说:“策爷,我要我的剑。”
他笑呵呵一脸天真:“策爷你应了我的,打从上一遭天下之盟回来,将一年了,怎还不给我?”
吴羽策脚下不停,自顾自沿着石廊翩然直掠,李迅亦步亦趋,假装吃力:“嗳哟,策爷慢着些,人家赶不上了。”
吴羽策陡然止步,轻声道:“当真跟不上我,今年还敢一起去论剑台上现眼?”
李迅探头瞧瞧,眼前已是石廊尽处,悬崖陡壁上那处观海石穹。
窄窄石阑拦着,有来处没去处。
李迅无声笑了,他还记得自己在这里和吴羽策说过什么。
夜海连天,天海之间是一片蚀骨的幽沉,隐约有波翻浪卷,咸涩水气扑面而来,比血味只少了一点暖。
他不动声色退后一步:“策爷,这会儿轩哥怕要找我。”想一想又笑得狡黠,“便不找我,也要找你。”
吴羽策冷冷道:“他在主上那儿,刚给唤去的。”
李迅又小小地退了退,眼角四下一扫,嘴上不停:“今年天下之盟,策爷觉得哪家能赢?去年霸图连败五家,很削了嘉世颜面,微草掌门又伤在他手底下,那一口血吐出来,梁子结得深呢。”
吴羽策紧盯着他,漆黑瞳孔亮幽幽浮着水色,像从雾气中萃出了血意。
李迅嘴愈快:“微草那方士谦方先生实在开罪不得,护犊子也有个限度!一个大夫,竟亲自下了场子,难不成韩文清打了他家王杰希,他就要跟张新杰身上打还回来……”
吴羽策眉尖一蹙,给张新杰三个字戳了心事,也不想再忍,忽地笑了。
李迅结结实实打个寒战。
“迅哥儿,”吴羽策轻轻道,“咱家的规矩,虚空鬼众非召不得进炉山……你身上倒是哪儿来的硫磺烟硝味道?”
李迅不动声色:“策爷想是闻错了吧。”
吴羽策缓缓向前,李迅强挺着没敢动,眼瞧着吴羽策轻轻抬手,雪白指尖在李迅领后滑过,摊开时,指尖一抹粉末晶亮。
“你猜,这是什么?”
李迅脸色微微一变。
吴羽策若无其事:“这是我磨剑用的亮石。”
他问:李迅,你究竟去炉山作甚?
李迅眼珠一转,含糊道:“策爷莫要误会……”
手指悄悄笼进衣袖,他正盘算下句如何招供,吴羽策突然笑了:
“我诈你呢。”
李迅瞳孔一阵紧缩,眼前血光四绽,如火如荼,他暗暗惊呼一声,红莲剑火劈头罩下,笼住身边三尺,他一动不敢动。
红莲天舞架在他颈上,吴羽策手腕一凝:“李小迅,别动,你敢幻影移形,我就敢砍了你。”
李迅一脸的苦:“策爷,策爷呀,有话好说。”
他晃晃脑门,索性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什么都没听见!”
吴羽策不吃他这一套:“果然还是听了。”
李迅抬头看他半晌,渐渐收起撒娇卖痴,忽然笑了,腿一盘,端正坐好:“策爷的功夫又进益了。”
鬼灯萤火移形转位,幻影分身,这秘术堪称无双,而今也能教你发觉……难怪轩哥心心念念要你今年去赴天下之盟。
吴羽策剑锋一压,焰光凭空迸起几朵,李迅一个冷战,立刻招了:“策爷,你若还要一支骨笛,怕要问轩哥去讨。”
吴羽策脸色微变:“你……”
李迅轻轻地笑:“我听见那人问你讨一支曲听。”
人骨为笛,经岁未朽,世间难得。
我知道你当初曾亲手折了一支,就抛在这嵯峨海里。
他声音愈轻:“我也知道,那人便是前代虚空鬼主。”
当年的虚空李焉,如今的剑炉莲匠。
吴羽策五指一紧:“李迅你……”
少年缓缓抬头,溜圆大眼闪烁得教人胆战心惊,语气果断毫无感情:“策爷,你瞒了轩哥。”
“……你替他来打探。”
李迅忽然又笑起来,摇摇头:“猜错了。”
他说:策爷,你见过我师父么?
吴羽策咬牙:“鬼灯萤火到底告诉了你什么?”
——你又究竟知道了什么?
李迅道:“策爷,你明白么?”
最后剩下的人,未必是知道最多的人。
可知道最多的人,却大有可能活到最后。
他想一想,又摇摇头:“除非他自个儿不想活了。”
吴羽策问:“你到底是谁的人。”
香隐空?还是李轩?
李迅笑得揶揄:“哎呀策爷,剑还架在脖子上,这可叫我如何答你。”
左右你我也算捆在一根绳上,倒不如趁此良机,彼此捋一捋来龙去脉,也好看看手里究竟还存了几张牌。
李迅道:“轩哥百般想要我的命,我却始终为他。”
策爷你屡屡护我,我却私底下没少算计你。
吴羽策定定看着李迅,几乎从他身上瞧不出当年那个扑在怀里细细一声“提防轩哥”的狡猾孩子。
他轻声道:“李小迅你……”
“策爷,你我都知道,轩哥不是李焉亲生的。”
纵然他与李焉一模一样,天生无知无痛。
吴羽策声音愈低:“当年逢山女萝如何取信香隐空。”他忽然抬头,“你……”
“我师父。”李迅干脆道,“一唱一和,一搭一档。”
鬼灯萤火耳目遍及天下,女萝苦苦寻来个天生无痛症的孩子冒充李焉之子,他又岂会不知。
吴羽策咬着下唇,手有些抖:“鬼灯萤火,他究竟是……为什么?”
他狠命攥紧红莲天舞,不肯稍离。
李迅低头拨弄两下横在脖子上的剑锋,无趣地垂手:“策爷,不管你信或不信,这山里总还有人是真正为着虚空的。”
也或者应说:还有鬼。
当年逢山四魅把臂同游,也曾羡煞了困花江月,回云山雪。
二十年前江湖,二十年前人,鬼侯,妖姬,幽魂,艳客。都说逢山有鬼,合该永镇虚空,而执掌虚空的人,混淆人鬼之间,却无端天赋这世间风物百般追不上的隔世风流。
那是一个奇异的时代,奇异只因主宰这时代的人都太过年轻,故此还郑重相信:盛世不散,诺言当守,繁华似锦永不止息,而相爱的人理应长久相爱。
那样的相信,简直比幻象还迷醉。
“那样的相信,最后也只剩下一个人。”
吴羽策咬牙:“……香隐空?”
不知几时,李迅的脸已经冷了:“鬼灯萤火。”
他说:策爷,你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死的。
吴羽策动了动嘴唇:“……李焉?”
李迅笑了,不置可否:“他临死时,我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那魂魄不全神思离失的前代鬼主,为了这一团乱糟的绮情滥爱,你连性命都可赔上——值得吗?
“他说:”李迅严肃地清清喉咙,“我师父说……”
不为什么。
李迅说:“我想问他不为什么是为什么,不过看他快咽气了,就先不气他了。”
他说策爷,从前你问我,他们当年是不是和我们一样。李焉,女萝,香隐空,鬼灯萤火,他们和我们——一样么?
李迅笑:“策爷,策爷啊……”
他们可比我们蠢多了,却也比我们锋利得多。伤人伤己,都泰然自若。
鬼灯萤火助女萝哄了香隐空,暗中却也瞒着女萝,将李焉之子掉包远送他乡。
李迅想一想,又笑:“可真是,活活害轩哥被香隐空灌了十五年的镇魂汤药,直到他满十八岁赴天下之盟为止。”
可谁说无痛之症就一定是遗传的呢?
吴羽策嗤笑:“你师父就这么为虚空?他是李焉座下重臣,却由着香隐空在他眼皮子底下捣鬼?”
当年虚空变乱,还不是香隐空一手搞出来的……李迅抬了抬头,轻声道:“策爷,你不也一直由着轩哥。”
吴羽策一个寒战,陡然无言。
良久他才问:“香隐空……知道吗?”
知道鬼灯萤火暗中倾慕于他?
李迅笑:“我师父不想让人知道的事,鬼都不会知道。”
何况他钟情的人,只甘心为别人舍生忘死。
心头从字蛊,腕上傀儡珠,那已是李焉和香隐空两人的事。再不是虚空的事,更不是当年曾惊艳了整个江湖的“他们”的事。
从今以往,再没什么“他们”。
可放不下的人,依旧是放不下啊……
吴羽策缓慢收回长剑,脸色苍白:“那你呢?”
他没有叫李迅的名字。
“我?”李迅笑了笑,不答反问,“策爷,你就是轩哥要找的那颗傀儡珠。”
这已经不是个疑问。
李迅缓慢起身,猫似的弓着腰,自下而上看过来时,偌大瞳孔尖锐明亮得刺人。
“你就是李焉清醒的唯一关键……可你护着李焉。”
吴羽策怒喝:“李迅!”
……何其诛心。
李迅冷静得异乎寻常:“策爷,你又究竟想要怎样?”
李焉不死,轩哥终究不能放心。倘有一日李焉清醒过来,识破真相,四轮天舞谁主?
香隐空白白被女萝和鬼灯萤火诓了一十八年,假若他得知轩哥不是李焉亲生子,这大逢山又将是怎样一番模样?
他对着吴羽策龇出牙,一笑齿白如骨:“轩哥成全我,我不打算负他。”
——所以,你呢?
吴羽策久久不能作声。
道义千钧,压不下一寸心波。
李迅轻轻说:“策爷,你不怜惜他吗?”
活在生死忐忑之间,捡来的岁月。他就是这样,不生不死没盼头没想头有今儿没明儿地活了整整一十八年。
忐忑不安,拼死挣扎,却又抵死刻苦,一毫不肯放弃。
纵然无人可诉,无法可解,无路可走。
“我懂轩哥是什么感觉。”李迅轻声道,“日日等死,逃也逃不掉——我懂,他也懂。”
他凝视吴羽策,没有再说下去。吴羽策却听得见,他欲诉还休的那一句:
可是策爷,你不懂的。
我们从不是当年的他们,而我们三个当中,或者你才是最幸福的一个。
而他这样为你。
——你呢?
吴羽策终于说:“求你。”
他长睫低垂,素白脸颊上仿佛因而停落了两片僵死的蝴蝶:“迅哥儿,我只求你这一件事:莫要将李焉之事告知李轩。”
李迅动了动嘴唇:“可是为什么。”
别告诉我不为什么。
“……我们不是他们。”
纵然那不是他亲生父亲,亦不想他犯下弑父罪过。
“我与他……”吴羽策咬咬牙,“我与他,从来就不是香隐空与李焉。”
纵然有人费尽千般心思万种谋算,想要我们活成那一对人惨淡翻版。
活成那样一对自私自利,忘恩忘义,不知所措,命理仓皇的可怜人。
可我吴羽策从来就不是香隐空,而李轩……
“我也不信,李轩就一定像足了李焉。”
那晚吴羽策在泊暮池等到近天明,李轩仍未回来,他信步去了香隐空住处,侍儿一声通报,随即召他进去,顺遂得不可思议。
帘子一打,他看见李轩仓促起身,给香隐空悠悠一声:“怎的?”又扑通一声跪了回去。
吴羽策吃了一惊,瞧李轩动弹不灵姿势,竟是跪得久了。
时候才八月底下,香隐空在房里就裹了件紫茸面白縠里子的夹袄,长发丝丝缕缕垂肩,吴羽策一眼瞧过去,发丝间竟似隐浮霜雪。
他又是一惊,连忙垂下眼睛不肯乱看。
香隐空声气如旧,听不出是喜是怒:“都等不得来接了,那就领回去吧。”
吴羽策抿着嘴唇过去扶起李轩,迎面收了个苦笑,他扶着李轩搭到自个儿肩上。也不知李轩这是跪了多久,迈步一个趔趄,骨节都僵了。
良久挪出石廊,李轩挣开他,靠在壁上转侧了会儿,轻声说:“你怎么来了。”
吴羽策裹裹衣领,没作声。
李轩抬眼:“冷?”
吴羽策不自觉便想起叶秋评价,道是虚空这小吴公子也跟香隐空一样,极是怕冷……
肩上一暖,李轩合身搂了上来,轻轻道:“这可怎么好。”
吴羽策淡淡道:“回头去炉山,靠着火就好了。”
应下迅哥儿一柄剑,早晚磨好了给他。
李轩手一紧,攥牢了他转过来细看,吴羽策抬一抬眼,给他盯得有些茫然,不觉又垂下睫毛。他有些瑟瑟的,不知是不是打从香隐空那儿染来。
李轩搂得他紧,暖意熨帖周身,吴羽策觉得舒服,不觉又往他怀里偎偎。
李轩在他头顶叹息,叹息里有吴羽策不懂得的缠绵悲悯意味,是他所不爱听的那一种。
吴羽策轻声问:“几时去千波湖?”
打从叶秋立荣耀碑于千波湖底,结天下之盟,这已是第五年了。
李轩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今年我陪你。”
是要教天下人晓得,虚空有的不是一位鬼主,而是双鬼。
他说阿策今年你要小心,听说这一次,轮回宗主周泽楷亲自下了轮回峰,而百花微草,都志在必得。
吴羽策停了半晌:“嗯。”
方士谦若有所思,随口道:“我见过他们当家的。”
是个货真价实美人,却疯得很,做事最不讲规矩。
王杰希看他一眼:“他们?”
“这小吴,还有李轩。”方士谦说,往虚空台上瞥过一眼,秀丽眉峰微皱,“这两个人……”
究竟哪里不对劲呢。
王杰希淡淡地:“这两个鬼。”
方士谦大怒:“哎王杰希你这小破孩哪儿来这么些废话。”眼波一撩,“想是当年困花江那一趟,林老大带我不带你,你抱屈了?”
王杰希无话可说,向他拱拱手:“诊得高明。”
方士谦嘿嘿乐了会儿,又沉静下来:“还是不对。”
王杰希问:“哪里。”
方士谦点头又摇头:“李轩那个神色,总归是不对的。”
王杰希无奈瞟他,“就不能是担心自己人?”
“吴羽策对上周泽楷,也没什么好担心了。”方士谦刻薄一句,又大笑,“只不过,这两个放在一处,打起来可是怪好看的。”
这话也不止他一个在说,论剑台下二十门派只怕众口一心,都觉得台上小试锋芒的轮回宗主和虚空鬼刻,实是配得上万众惊艳四个字。
一如水间璧,一如夜中珠。
固然甫动手便看得出水准高下,可周泽楷进退合宜,明摆着是个切磋的局面,吴羽策难说领不领情,但百般攻势之下不可得,不免也只好会意。
周泽楷掌中碎霜荒火,双枪飞扬,吴羽策左支右绌,一不留神给磕了一记,虎口发麻,红莲天舞几乎脱手。周泽楷趁势直上,旋身枪尖斜落,嗤一声将吴羽策左边衣袖划开半尺多长一道口子。
台下一阵喧然,周泽楷一击得手,抽身急退,别人没怎么样,他俊秀脸孔涨得通红,险些没抢先赔礼。
吴羽策都不好说什么——输在这一位手里,也没什么好说,左臂火辣辣刺痛,想来也不过是皮肉伤,扯半条袖子随手一裹,给周泽楷草草施了个礼,扭头回了虚空楼上。
他走到半路便察觉目光凌厉,本能回看,却是微草台前斜倚阑干的漂亮青年。
方士谦一瞥他,迅速收回视线,又看向虚空楼上,吴羽策心头一动,追着他眼光看上去,李轩已起身回了台后。
方士谦喃喃道:“果然不对头。”
吴羽策飘身上楼,鬼姬见他受了轻伤,忙不迭过来服侍,不一会儿裹好了伤处,拾帘伺候他进去休息。
李轩正背身斜靠榻上,瞧背影仿佛若有所思。
吴羽策叫他:“李轩。”
李轩头也没回,站起来要走,吴羽策不明所以,顺手一扯他衣袖:“哎。”
李轩重重一抖,挣开向后退了半步,匆忙伸手去按左臂。他向来没什么轻重,这一下弄巧成拙,帕子本就简单缚着,一扯一按已经脱开,再想掩饰,都来不及。
吴羽策怔怔瞧过去,李轩左边衣袖里,一泓细细血流正沿着手臂汩汩地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