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候候

【邱高】夜带刀

 

“那么久远的日子和现在的你，其间横着一条生活的长河。这茫茫一片荒山野水，你即使看得见，也难望得穿。然而在我看来似乎发生在，我不说是昨天，而是在今天。受苦是一个很长的瞬间。”

——王尔德《自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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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邱非：

    “这个人，过分认真，只要是他在意的事，他一定会去要一个答案出来。这样其实很过分……非常过分。”

——by 高英杰，《夜带刀》主创访谈

 

拍定妆照那两天极热闹，工作室里人山人海。邱非无声无息进来，顺便向跟拍素材的摄影打个招呼，一片嘈乱中泰然地坐下来看设计图。隔壁在试戏服，一连声嚷着要别针，抱怨之前尺寸可算白量，腰围居然还要收，这才多久，小高你怎么又瘦了。

听不见高英杰回话，闻理瞧瞧自家老大，邱非头都没抬。过会儿卢瀚文先换好了衣裳，嗖地窜出来，手舞足蹈，嘚瑟得了不得，一眼看见邱非来了，抓着他连问了四五声帅不帅帅不帅。

这股人来疯也算蓝雨旗下特产。

邱非点头：“不错。”又皱眉，“你穿齐全了我看看。”

卢瀚文依言戴上半边面甲，助理追上来替他戴头盔，大绺血红缨子理顺了垂在脸孔边上，兽面护甲是软皮雕的，漆成铸铁颜色，乍一看很唬人。下半边脸一被遮住，一张脸上顿时只剩低调漂亮眼睛和高调煞气鼻梁，高鼻深目莫名带点混血气质，居然老成起来。

邱非笑：“老实点儿，别挤眉弄眼。”

卢瀚文抱怨：“诶嘿。”

抱怨归抱怨，少年乖乖收起笑脸摆个pose，下颌高高一扬，乌黑睫毛懒洋洋一垂，那股冷冰冰的纵横和不屑就钩子似的往人心窝里吊。

邱非真心实意给了声：“好。”

不愧是黄少天带出来的。

可惜帅不过三秒，卢瀚文在造型师手底下任揉任捏地老实了一会儿，过了邱非这关就开始对着镜头做鬼脸，嘻嘻哈哈地被拖走拍照。邱非用一根手指按着太阳穴揉了揉，没指望能把脑子里微微一点胀痛揉成齑粉。他心知肚明，真正难缠的那位还没亮相。

这活儿打从接手就是麻烦，虽然对邱非而言其实稳赚不赔。制片方摆明车马奔着票房，甭谈艺术也甭谈情怀，谈情伤钱。他年轻，手里也只有几个国内的新人导演奖，一路走来一板一眼地崭露头角，同期里不比谁差，可也不算鹤立鸡群的出色。被王杰希钦点来导这部《夜带刀》，无疑撞了大运。别的不说，人气是赚足了。

 

电话打过来时他正在跑步，闻理蹬着滑板大呼小叫追上来，举着手机做手势要他打住。邱非没理他，跑完最后半圈才停步，一脸嫌弃地做舒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老婆要生了。”

闻理说：第一我没有老婆，第二就算我老婆生了关你什么事儿啊。

老板你又不姓王。

邱非只能呵呵，闻理还一本正经告诉他：“确实是升了。”

恭喜老板高升。

也确实是老王，虽然不住隔壁。

邱非看着陌生号码，有点不可思议：“回个电话而已，你急什么呢。”

闻理说：“老板，那可是王杰希啊。”

 

电话回过去，会面时间约在次日上午，坦白说邱非有点惊讶，微草的大制片日理万机，居然会在这个时间拨冗见他，但对方俨然比他干脆也无所谓得多，一句话概括全部内容：“微草和蓝雨合作投个片子，有档期的话，想请你加盟。”

邱非消化了几秒钟：“为什么找我。”

王杰希停了一会儿才反问他：“你要听我的回答，还是谁的？”

“您的。”

王杰希的回答很有意思：“因为不可能再有第二部《夜带刀》了。”

邱非把这句话一字一字在心里过了一遍，抬头凝视眼前人。王杰希垂着眼睛替他添茶，邱非瞧得出神，忘了谦让。王杰希跟十几年前相比变化不大，当然那时邱非跟他也完全算不上熟。《夜带刀》是王杰希拿第二个影帝的片子，搭戏的是方士谦和张佳乐，邱非在那部戏里演方士谦的少年版，戏份不多却够醒目，因此很博了一阵关注。

他估计王杰希不知道，要把那种关注按捺得沉寂下去，得花多少力气。

王杰希抬眼看他，瞳孔深如秋水。邱非震了一下，两届影帝的功力不是盖的，就算多年不动用，底子也非常人。祖师爷赏饭赏得公平，不给美貌就给气质，王杰希长得不算标致，甚至都很难称得上标准，一双大小眼从当年就惯常被圈里圈外拿来取笑，奈何神色情态抓人，一照面就是有去无回，要么被慑住要么被摄住，只能跟着他眼神走。

邱非清了清嗓子：“您这意思是，随便谁来导都一样。”

王杰希直直盯着他：“我的意思是想请你演李逸。”

他直接叫出了那名字。邱非刹那觉得喉咙发干，本能拿起茶盏喝了一口，一小片碎叶没滤净，突兀粘住嘴唇，他几乎有点咬牙切齿地含住，用牙尖磨了磨：“不。”

王杰希无声一笑，带点意料之中无所不知的味道，温柔神秘得让人不安。邱非对着那个稍纵即逝的笑容发了会儿沉默的狠，渐渐说服自己冷下来。

他没问您想找谁演朱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确实，这噱头挺好的。正巧当年的小演员如今也入了这行。”他尽可能保持客观平淡语气，“多少年了——十五年了吧。技术发展到这个地步，翻拍就算不讨好，也不会扑。不过不管怎么保留主线，人物关系也不可能原封不动照搬……”

“你为什么没进表演系？”

邱非口干舌燥：“王老师。”

王杰希摇摇头，话题倏地拉回来，懒洋洋丢给他剧本：“按你说的，你来导。”

“王老师……”

“赔不了。”王杰希斩钉截铁，“这可能不是个好机会，但起码是个机会——你不需要机会？”

邱非承认他所言甚是。就算叫好不叫座，也得先被人看见，才有资格被喝彩——或者倒彩。邱非没有望梅止渴的爱好，也不给自己画饼。王杰希扔过来的机会，他没资格推。

何况就算他想推，也未必推得掉。

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也算白跟高英杰好过了。

 

建组之后高英杰首次现身就是制作会议，一开始谁都没看出是他，摘了墨镜规规矩矩坐在墙角旁听邱非做导演阐述，过了十几秒才有人捂着嘴吸气，像集体犯了牙痛。

王杰希敲一下桌板说那就打个招呼吧。不过有什么好惊讶的，他接下来少说得跟你们这儿蹭吃蹭住五个月呢。

高英杰随着大伙微微一笑，笑得无声无息，草尖上颤巍巍坠下来那滴带甜味的露水也不会比他的笑容更清透。那天他穿一身黑，跟王杰希一样衣品吊诡，斗篷款长外套有极宽大的马蹄袖，摆弄手机时才露出一点细白指尖。

他一声不出，尽量降低存在感，但没那么容易，有些人天生就不是一抹盐或者一勺糖，融不进滚滚红尘。影视圈这种地方，冰珠子也能焐化了，遗世独立高岭之花只怕活不过二十四小时。这个意义上而言，高英杰堪称奇葩。入行这些年照旧把距离感掌控得很好。有人说是王杰希护得牢，但邱非明白不是。他这个人——你看他怯生生温吞吞的——他也就是看起来那样。

他就像——“就像什么？”

邱非记得有人这样问过，当然是关系极密切的人，否则分手之后他也不会再提起高英杰。

“没什么……”邱非说，“没什么。”

他不会说这个天才家伙的吸引力就是个陷阱，看似安全无害，勾着你步步向前，一脚踏下去就有去无回。这话说出去也没人会信，高英杰看上去真是太安静委婉了，甚至颇有点软糯好欺的意思，邱非甚至知道，他刚出道时不是没吃过亏的。

绊过摔过，哭过伤过，任何一个吃这碗饭的人该走的路他都走过。他是王杰希亲手带出来的，只不过，王杰希一撒开手，他也不回头跌跌撞撞地走下去。这条路上他有很好的姿态，站得很直——眼泪掉得也比别人都露骨些。

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但其实也才过了几年而已。这个二十几岁年轻人还在圈内稳扎稳打，声名鹊起，折腾过他的人去了哪儿呢？

这问题的答案邱非就算知道，也决定忘个一干二净。

他比谁都清楚，那种处处退避三舍的柔软就是高英杰的护身符。

 

女演员的造型基本都是一遍过，脸容身段控制得格外精准——在这方面，妹子们自有魔鬼式的自觉。邱非一个个看过来，戴妍琦清琅琅大笑，“太好看了，我最喜欢这套……哟，邱老板！”

肖时钦直起身看了看邱非，冲她嘘一声，戴妍琦吐吐舌头，立刻改口：“邱导。”

邱非喊了声肖老师，又跟戴妍琦击掌。本就是同届校友，不同系而已，架子实在端不起来，更何况还有肖时钦王杰希这种把他们从小看到大的师长在，用戴妍琦的话说：“真吓人，堪比返校重修读了个研。”

唐柔穿着劲装过来打招呼，长发飘飘一束，身材好得吓人。大家重新寒暄了会儿。邱非觉得美女眼神里带考量意思，他不惧这个，这姐姐比他还大两岁，之前见过几回，据说也是王杰希亲自选的，言下之意非常看好，本子里角色几乎量身定制。

模特出身的打女，第一次演古装戏，兴欣力捧的新人——邱非没觉得自己应该在乎什么。

没错，这姑娘是签在叶修那儿的。

又如何。

“邱非之前的片子你们看过吧，《战斗格式》。”

肖时钦语调温和，戴妍琦亮晶晶盯着他看，还是当年阶梯教室里那个肖氏铁粉的狂热小表情，只差没双手捧心。

唐柔嗯了一声，非常好听的女中音。她不爱说话，估计也被经纪人嘱咐过。

“自编自导，无论对人性细节的处理还是对暴力画面的诠释，都非常惊人。”肖时钦顿了一下，“好片子。”

邱非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哪怕只为了嘴角不在假笑里挑得发麻：“肖老师笑话我。”

“我看过。”唐柔忽然说，“确实不错。”

她没继续下去，表情却不藏不躲，邱非清楚读出下一句：所以你为什么跑来拍这玩意儿？这根本不是你的菜。

邱非笑了笑，认为唐柔的经纪人着实是个明白人，这姑娘的确少说一句是一句。

他的表情都落在肖时钦眼里，英俊中年口气轻松：“小唐先去拍吧，等会儿还有贵妃那套呢。”

戴妍琦无聊起来，不管不顾冲隔壁喊：“小米，少爷还没穿完？不专业，下回不带你玩。”

肖时钦微笑：“你别吓唬他，他本来就怕你。”

“啊啦，我又不咬人。”

服装助理米修远根本没听见她吆喝，叼着别针皱眉含含糊糊抱怨：“小杰哥你这样不行，得增重了。还不到一个月功夫，瘦这么多？差半寸就是一个码啊，尺寸要大改。”

高英杰担忧地瞧着他，忍不住轻声说：“……你别吞下去。”

肖时钦迈步过来：“我来吧，针插拿来。”说完也皱了皱眉，问高英杰：“最近在调整状态？”

他问得直接又技巧，高英杰视线错开，低头看衣襟上五爪金龙拼花：“还好。”

肖时钦没再多问，几下别好衣裳记了尺寸，又替他拢拢头发，叫人把帽盒拿来，亲手给他戴上那顶金丝翼善冠，雕花金笄小心翼翼插进发髻固定，轻叹一声：“完活儿，拍照吧。”

戴妍琦一脸叹为观止：“这才是高级定制。”

米修远说：“原版那个金丝冠一斤半呢，顶着也够累的。”

高英杰抬头扫视一圈，目光一掠而过，先笑了一下：“朕的爱妃呢？”

大家都在笑，虽然似乎并没什么好笑。

戴妍琦笑嘻嘻接住话头：“柔姐进棚了，本座在这儿等着揍你。”

这一秒钟邱非倒是的确被她逗笑，这姑娘有她的本事，过目不忘，剧本背得溜熟，敬业可打十万分不怕骄傲，堪称片场人工提词器。高英杰确实有场戏要吃她一耳光，虽说并不是这个造型。

高英杰随口道：“给你打个够……肖老师，真不用改了，是我的问题。”

他追上去跟肖时钦说了几句，又转身对所有人歉意一笑，不知在对谁下保证书：“我心里有数，保证不耽误事儿。”

邱非终于忍不住：“下月一号开机。”

你至少得给我胖回三公斤。

高英杰抬眼跟他对视一瞬间，语气毫无波澜：“成。”

他转身往摄影棚走，擦肩而过时被邱非一把逮住，兜着袖子捏住手腕，如他所料，隔着柘黄丝缎衣料摸到紧握的拳头，攥太紧，硬得像一枚小巧玲珑铁石心肝。

高英杰步子一顿，笑了：“邱导你别紧张嘛。”

邱非一句“我他妈紧张什么”差点脱口而出，是啊，有什么好紧张的，他也笑，对着近在咫尺那张扮成年轻皇帝的脸——被化妆师描摹得粉雕玉捏一样，不大像他。

他不动声色放手：“见了皇上，没法不紧张。”

高英杰又看了他一眼，摇头：“得了，又不是没挨过你揍。”

所有人都开始笑，为他的大大方方旧事重提。

当年那版《夜带刀》里有场小孩子们的重头戏，他被邱非拳脚相加过一回，当然不要求真打，不过后来变成了真打，这事儿他们俩当了谁也不肯说，即使当时有被大人们看出来。

某种倔强心照不宣，十几年后那一股酸涩感仍在血管里游行，微微一回忆都汗毛直竖，有令人战栗的微弱羞耻意味。

原版片子当然不是避讳话题，但大概因为从导演到主演都是亲历者，制片更是当年主角，就算没有跟原版别苗头的意思，大家也是能避则避。

倒是给高英杰抢先说了。

邱非目送这冤家进了摄影棚，身后王杰希就叫他出来聊聊。

他不由得有点好笑，王杰希总能在高英杰不自在的时候及时冒出来打圆场，及时得太过头了，不怪许多人起疑心讲闲话——护儿子都没有这么护的。

王杰希带他走到天台上，给他一支烟。邱非想了一会儿才叼上，在那之前先恭恭敬敬替王杰希点上。

王杰希看着他：“你不抽烟。”

“偶尔抽，没瘾。”

“打火机样子不错。”

再劳烦王老师试探下去就没意思了，邱非叹口气：“他送的。”

王杰希回身靠上护栏没理他，邱非也不出声，他们从早上七点半折腾到现在，十二小时飞逝得既嘈杂又流丽。邱非有时会想：做这一行，偶尔真觉得自己在见缝插针浪费生命，乐此不疲折磨时间。

王杰希向后挪了挪脚跟，上半身重量压在护栏上，腰形微微凹陷，外套不知什么质料，看起来厚重柔软，却特别随身有垂感，流水一样抚着腰身淌下去，掩住鹤样笔直的长腿。

暮色四垂，浮云凝成天际线上一缕缕血色的晕，阴影里轮廓格外颀长立体。

这样看，他俊俏得似乎连三十岁都没有。

他扬起脸吐了一口烟，在袅袅氤氲里合眼沉思几秒钟，终于回过头来看邱非。

邱非发觉自己居然在注目他的身段姿态，而且被煞住了。

没救了。

王杰希知悉地笑笑：“老了。”

“没老。”邱非又想想，“倒是我们老了，而且也赶不上。”

他说的是真心话，王杰希他们那一代才配得上骨秀神清之类形容，经年累月站得住的美。

王杰希挥挥手里的烟示意他少胡扯。

“方士谦一直说，也不知道那个倔小孩儿怎么样了。”

邱非谨慎跟住话题：“方老师？”

“他一直挺喜欢你的。”王杰希说，“当然小杰也好，有他的好处，可方士谦一直念叨的是你。我告诉他你后来考了导演系，他就骂叶修嘴伸得太长，明明是我们俩先看中的孩子，怎么就被老叶叼走了呢？”

要是信了他是在闲话家常，邱非觉得自己都可以直接去死了。

果然王杰希立刻就问：“要是我找老叶来导，你肯演么？”

邱非半秒钟都没犹豫：“没门儿。”

王杰希笑了：“我只是问问。”

邱非小心翼翼告诉他：“我没跟谁赌什么气。”

“这我信。”王杰希说，“不过可能有人不信。”

不然他怎么一听你接了这活儿就紧张成这个样子，做功课做得茶饭不思，比体态管理都管用。

邱非默然，这话不能接，绝对不能。王杰希出了名护短，结界范畴包括且不限于他从前的经纪人邓复升、老搭档方士谦、老友张佳乐和叶修——高英杰那就更不用说了。

他在表演课上领教过，王杰希损起人来言简意赅，并不锋利，全靠气场让你自惭形秽，听之想死。

现在毁约还来得及吗？他慎重考虑了下。

估计是来不及了。

 

2

王杰希显然没有瘾，多半支烟捻熄在水泥护栏上，圆溜溜一团烟灰像只黑洞洞瞳孔，没精打采盯着无话可说的两个人。

邱非看了会儿，也不打算跟他再装下去，插在裤袋里的手挨上打火机黑珠贝外壳，看似滑不留手，逼他紧紧捏住提防摔了，其实都是错觉，这玩意儿没那么娇气。

就跟送他这个的高英杰一样，处心积虑活成一股脆弱完美错觉……这倒也怪不着他，做演员的，靠惑人气场吃饭才长远。

……当然不是说他不能靠脸。

王杰希继续用审度眼光在他脸上流连，邱非索性掏出来给他看：“大二时他去拍个广告，回来就送了我这个。”

王杰希不置可否唔一声，他不会忽略邱非动作里刻意暧昧的献宝意味——也不会当真。

这里谁才是演技派？邱非的表演课还是他教的。

他只是好笑，才这么会儿功夫，就把年轻人逼出了一点自暴自弃的坦率？

转念一想他又不悦，这路数无疑还是跟叶修学来，最土的战略，与其跟王老师这种老狐狸斗智斗勇，不如破罐子破摔，虽说坦白未必就够格从宽，可邱非抢先服软，王杰希自恃身份，总不好再穷追猛打——就算有意替高英杰问责，他也做不出来。

邱非若无其事把打火机揣回外套内袋，眼帘一垂，乖巧似等待宣判。他也不管王杰希是否看得出，关于这个话题，该说不该说他都有话没说……怎么可能说呢？

那是他和高英杰的事儿。比如当时他觉得高英杰简直神经，俩人都没瘾，一周抽不上一次烟，送自己这么贵的玩意儿纯属浪费。

觉得归觉得，他疯了才会说出来。热恋时天地一空如洗，全世界只剩翻云覆雨。神谕和法条、信仰和责任都来自怀里这个人，三观有必要为彼此重塑，颤抖着指尖自得其乐捏造对方心中的自我……别说买个贵得吓人一跳的打火机，高英杰干什么，他都愿意摇旗呐喊。

高英杰当然看透他心思，嘴角抿得孩子气十足，架势非常欠咬，逻辑似是而非。

“就是因为你不常用到，又贵得心疼，才不至于早早就腻了。”

他说：我是没钱，不然就买蓝火系列那一款给你。

全球限量不到两千个，匀到每个国家的话，连十个都没有，再匀到每座城市，连一个都没有……就好像，这么大一座城，只有你这么唯一一个被我喜欢，只有我这么唯一一个这样喜欢你。

多好啊。

邱非那时就知道不能跟他讲逻辑，表演系的人本来就没什么逻辑，解放天性是第一课——高英杰的天性，他在十来岁就见识过了。

王杰希轻轻叹口气，意味深长换了话题：“想好怎么应对媒体了么？”

他其实有点满意，邱非并没介意官方宣传拿他本人当年参演老版《夜带刀》做噱头，大概也是看开了，反正无论如何都要曝光，与其别家媒体私下添油加醋，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

邱非只觉好笑，仿佛误打误撞一夜成名，他当年自编自导的《战斗格式》被挖出来大肆翻炒了一遍。那部片子在院线没什么水花，现今却被连吹带黑，极其找不着北，各类相关信息浏览量飙升，包括他自己潜过水的问答网站。

行，也算是为大数据做贡献。

他问：“王老师怎么看？”

王杰希横他一眼——就好像你有本钱云淡风轻似的！

邱非笑：“您经验丰富，教我三两下散手，受用无穷。”

他这话意指太明确，王杰希息影后沉寂几年，先是教书，又慢慢出来做了制片，转型转得不算夸张，可也没少被媒体扰攘，自然练出好手腕。

何况他吃准了王杰希不会置他的心情于不顾，哪怕笑里藏刀。毕竟上了同一条黑夜之船，始作俑者又是他们都不能也不想弄坏的人。

他们之间有奇妙的联系，邱非和高英杰，高英杰和王杰希，王杰希和方士谦，方士谦和邱非。

李逸和朱菁，绝代名将和他的皇帝。

少年，青年，一生，死亡。

《夜带刀》。

王杰希显然想瞪他，又不情愿这一眼让他们之间的气氛更显亲近，想一想才答：“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注定要做什么样的事。”

“性格决定命运？”

“你看你概括得比我好。”王杰希说，“何况你有什么拿不出手的？那片子不错。破开了传统叙事方式，不闷，又有你自己风格，镜头稳，演员控制得当，执行度是一流的。”

邱非呼出一口气，有点失望——王杰希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随即他就想嘲笑自己轻率。

“我告诉过你，不会有第二部《夜带刀》了。”王杰希说，“所以拍你自己吧，没人期待什么。真要说期待，也只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邱非苦笑：“这话可真是……”

残忍，清奇，酷毙了。

不愧是王杰希。

“你自己比谁都清楚，否则你为什么会接这部戏。”

邱非挣扎了一下：“戏剧只提出问题，不负责解决问题。”

王杰希如愿以偿瞪了他一眼：“萨特太事儿逼了。”

他们相视一笑。

 

拍完定妆照，演员被放回酒店休息，邱非盯着服装和造型改到入夜，开完最后一个会，王杰希表示满意，临走意味深长拍他的肩：“到底年轻。”

被他一拍，邱非才觉得肩颈又酸又僵，闻理问他要不要辣椒膏，声称相当有效，邱非骇然之余，决定尝试一下。

然后他意识到这决定太弱智，有阵子没法睡了。

卢瀚文几乎是踢开他房门闯进来，大呼小叫：“看什么？我也要看。”

邱非趴在床上把电脑屏幕转向他：“你没看？”

“没看……看了！”

改口太快，邱非冷笑一声：“过来看完。”

卢瀚文乖乖趴到他身边，抱一筒薯片嘎吱嘎吱狂嚼，邱非禁不住看一眼时间，有点无语：“几点了，还吃？”

卢瀚文盘腿坐起来，粲然一笑露出雪亮尖牙，顺手捋起T恤秀腹肌：“一块都没有少！”

邱非嗤之以鼻：“总共就一块。”

“小戴姐和柔姐也在吃！”

“都没睡？”

“嗯。”

邱非伸手按了暂停：“叫来，一起看。”

卢瀚文欢呼一声，不一会儿奔去奔回，把戴着面膜的戴妍琦和唐柔一并拖了来。戴妍琦瞧一眼屏幕便笑得开心：“哟，邱老板给补习？”

邱非叹气：“你可以不来的。”

戴妍琦哪管这个，硬是挤上床坐他身边，戳一下赤裸后背：“累着了？”

邱非立刻套上件T恤：“坐下，认真看，随时说意见。”

唐柔嗯了一声，眼神似乎放松又跃然起来。

戴妍琦小声问：“不带少爷？”

四个主角到了三个，跟着导演重看老版《夜带刀》反复做功课，依谁看气氛都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和谐……邱非沉默几秒钟：“叫他来，肯定又盯着王老师的演法。”

他顿了顿：“我就是不想让他太像王杰希。”

戴妍琦使个眼色，卢瀚文立刻会意。这孩子鬼精鬼灵，聪敏漂亮，蓝雨公司上上下下当眼珠子一样捧着，只不过他跟黄少天一样，偶尔反应太快，收不住嘴，一句话问出来，本意是歪楼，却差点挨戴妍琦掐一把。

“邱非哥，当年你为什么会去演这个戏？”

邱非想了想：“李逸这名字挺好听的。”

唐柔噗嗤一声笑了，挥挥手：“我面膜要掉。”

邱非看她一眼，深觉这姐姐的笑点和王杰希的毒舌一样诡谲清奇。

唐柔索性摘下纸膜丢进垃圾桶，缓缓拍着剩下的精华液，注意力已经被片子吸引：“老版多一个主要人物。”

“张佳乐嘛。”戴妍琦嗤嗤笑，“王老师，方士谦，张佳乐……大三角。”

邱非果断拦住她——不然指不定这姑娘说出什么来——“当年百花是联合出品方。”

“现在也找不到张佳乐那样的演员了。”唐柔手上没停，拍得用力，邱非忍不住看她一眼，她倒毫不在乎，“所以编剧才砍了藩王质子那条线？”

邱非喃喃道：“非要这么说的话，没毛病。”

他心里明白：当年那一版《夜带刀》话题度之高不是没有演员加成，更不是没有八卦加成。张佳乐何等风流皎艳人物，放诸近三十年来国内影视界也算个传奇。他跟方士谦王杰希私交都深，方王关系又打从那时就扑朔迷离。

代入片子人设，就是一场华丽刺激玄学。

冲龄继位的天才帝王，一生传奇的绝代名将，孤高艳烈的藩王质子。

宫廷，边塞，阴谋，情义……三个人的故事，史册只留下两人姓名。

卢瀚文小大人似的叹口气：“他们才是传奇，我们都不配。”

一句话居然说得邱非心里颤了颤。

戴妍琦说：“嘘，下一个镜头是少爷。”

她过目不忘，这片子记得清清楚楚，果然镜头一转，穿小巧龙袍的少年由宫监引着徐徐迈过高槛，门外日光扑上清透额角，他幼猫似的皱一下鼻尖，眯起眼睛。

那个细微动作让他的表情终于鲜活起来。

宫殿内起初的几秒钟里，他始终保持着很难在一个孩子脸上看到的纤细冷漠态度，如白露凝成霜降。

戴妍琦听上去犹豫且迟疑：“我早就想说……你们觉不觉得这都不像少爷？”

她看邱非，邱非头也没回。

唐柔忽然开口：“你没跟高英杰搭过戏？”

“搭过。”戴妍琦低头看自己指甲，“是个话剧。”

卢瀚文惊讶：“小杰哥还演过话剧？”

唐柔只说了两个字：“难怪。”

邱非回头：“你也跟他搭过？”

唐柔没回答，站起身直接卡断话题：“我先回房间拿瓶喷雾。”

她那经纪人真是个明白人，太明白了。邱非想：明白得简直可恶。

戴妍琦指尖轻轻敲一下邱非手背，悄声说：“柔姐经纪人叫陈果，你没印象？”

艺管系的。她看着邱非，论起来也算咱们大师姐，一直在叶神的公司。

邱非恍然，恍然过了又在一秒钟恍若隔世之感里晃了晃，终于咬着牙根笑了。

原来如此，早觉得唐柔背后有人时时点拨，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可做——不然以这姐姐的直肠直肚，一路怎可能走得顺风顺水。

戴妍琦也笑，露出最天真同谋表情，世故又稚气地瞧着他。都知道这是她著名姿势之一，媒体夸了又夸的个人特质，邱非也要赞一声名不虚传。

他都懒得骂一句他妈的，更不想好奇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他跟高英杰那点事儿。虽然这也算不上奇怪，王杰希肖时钦戴妍琦都是自己人，一路看惯了他俩那四年厮缠，又各个磊落，毫不在意。

他只是讨厌这种偶尔被怯生生避讳的感觉，思之可笑。无论他抑或高英杰，都没有这么矫情好吗？

又不能高喊一声我俩都分手四五年了。

戴妍琦轻轻说：“嘿，叶神肯定知道。”

邱非很有冲动灭她的口，奈何上有肖时钦下有千万粉丝，动手不得，一声叹息：“大姐头，行行好，闭嘴。”

戴妍琦耸耸肩笑了，注意力瞬间平移到屏幕上：“邱老板你下手真狠，哎呀，少爷好像哭了，眼泪汪汪的，好萌啊。”

卢瀚文学舌：“好萌啊！”

邱非不作声。

他能忘掉吗？不到三分钟的一场戏，NG将近十次。双主角年幼相遇，都不满十岁，一个是天子膝下独苗，一个是边关名将长子，一个骄一个更骄，一言不合就动手。正好俩人的爹都不在——一个上朝，一个在朝上。

邱非记得自己当时目瞪口呆问叶修：“这是史实？”

他知道这故事有真人原型，可剧情离谱到这个地步未免扯淡。

叶修心不在焉撸一把他头发：“你猜。”

王杰希立刻不赞同地掷个白眼过来，讲给高英杰也像告诉邱非：“细节尽力考证还原，是个做事儿的态度。可你记住，咱只是拍个故事片儿，少不了噱头。”

叶修叼着烟笑：“用爱发电？谈爱伤钱？”

方士谦刚换好戏装踱过来，斜刺里给他一脚，“教孩子点儿好的！”

高英杰抿着嘴笑，过会儿嗯一声。

邱非那时就懂了：日光之下无新事，电光幻影无真事。情怀绚烂，抵不过前路漫漫。没唏嘘的余地。

演戏的人既幸运又不幸，有入戏的特权，一次又一次死去活来，过别人的人生，坐自己的心牢。每一个人都有机会重生许多次，爱恨许多次，到最后连自己都厌倦，拥有全世界，都会心生怀疑，闹不清你我是谁。

他不大明白自己此时该不该庆幸，竟然走到如今还心存期待，跃跃欲试。

王杰希告诉他没人期待什么——见他个大头鬼。王老师一苦口婆心地鬼话连篇，就益发像只狐狸。

 

3

那时他们俩实足还不到十二岁，不约而同都晚长，身高面貌仍在孩童和少年之间，看不大出年纪。一场戏打得相当凶狠，等到宫监侍卫冲上来拖开，小小的太子爷已经披头散发，是个落败的架势，通红脸颊上还落着指痕。半张脸抖得像含住滚烫的一声哭腔，竭力忍住没出声。

戴妍琦说错了，到底他那两汪泪也没掉下来。

邱非起初不敢上手，动几下手都撕扯得斯文，更不肯往脸上招呼。

叶修皱眉在监视器后坐了很久，喊了七八次卡，扭回头又跟王杰希商量几句。

方士谦远远坐着，瞧一会儿他们，又别开脸。

邱非看他们，再看眼前的高英杰。

他们待在一起没有多久，只知道对方分别是叶修和王杰希选中的，既然如此，必有过人之处——小孩子倒是想不到这么多。

共同点是有的：都不爱讲话，也不喜欢被逗弄，没事时喜欢一个人坐着翻剧本或者自带的崭新教科书——开学他们都读初一；不喜欢到处闲逛，吃饭不挑食，很少吃零食，字写的不错——作为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

邱非无端有点焦躁，他怔怔看高英杰，高英杰一眨不眨看回来。他手劲不小，刚才只粗粗摆几下花架子，邱非也能察觉，高英杰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纤弱。

他没认真动手，他也没——这让邱非很不舒服。

高英杰似乎觉出他的情绪，微微后退半步，表情和态度都近乎谨慎谦恭，跟他一身雍容华贵小袍服倒是相得益彰。

太让人来脾气了。

王杰希也皱起了眉，起身走向他们。

叶修喊：“休息一下？”

邱非在他那个微弱放弃的升调里咬了咬牙，突然出声：“不用。”

王杰希步子一顿：“小杰？”

邱非在多年后仍然觉得，那一刻高英杰的瞳孔微弱收缩，虹膜上有异样光彩横斜而过，如月色染透刀锋。

他甚至都没看王杰希，声音微轻：“不用。”

跟着他这一声，邱非觉得紧攥的指尖一寒又一暖，身体一紧又一松。

喊action的同时，他一拳抡在高英杰脸上，随即肚子上挨了重重一脚。

之后的混乱厮打他已经没有印象，只记得终于被抓住手腕，抬起头，看见王杰希惊艳讶异的表情，于是即便没听见喊卡，也知道这一关过了。

方士谦不知几时也过来，搂着高英杰瞧一眼，又瞧邱非，大声说了句：“开窍了。”说完就是一阵掏心挖肝的猛咳。

王杰希立刻回头看他，又飞快转回来。

他掩饰得不好，连邱非都看得出，彼时不懂而已。

浑身都在痛，高英杰一如他所料，下手够准狠。虽然剧本有要求，可他被邱非放倒并非依着本子来，是真打输了——打赢他，其实不容易，邱非想，抹一把嘴角，有小小的裂口在渗血，很痛。

叶修拍拍他：“第一次打架？”

邱非沉默，也算承认。

反正总有第一次。

方士谦咕哝：“小杰也这么疯。”

王杰希不动声色靠近他：“小杰这脸……我靠！冰袋呢？”音调里微弱不安立刻惊动大片人，就地叫来大夫，忙乱半天得出个结论：“血管高脆，通透性过大。”

翻译过来就是：这片淤血若搁在别人脸上，半天功夫也就散了，高英杰的话，三五天消不下去。

幸亏接下来再没他什么戏份。

叶修乐了，低头看邱非：“得，惹祸了吧，人家挂幌子喽。”

方士谦狠狠白他一眼，又冲邱非笑笑。

很奇怪地，邱非没觉得心存不安，他迈步过去想看看，高英杰在重重围护下抬起脸，忽然透过人群对他一笑。

他脸上有伤有泪青红淤紫，一个笑却微弱纯白。

这笑脸让邱非停住，突然不知自己什么心情，茫然？释然？欢喜？轻松？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是明白高英杰在想什么的。

……打得够爽，谢了。

 

戴妍琦打断了他差点一去不复返的思绪。

“少爷还真是……”她想了一下才说，“遇强则强啊。”

“他不就是这种人么。”邱非说，“……给他个对手，较上劲，他就high了。”

所谓天性……解放天性？十二岁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彼此的天性是什么。

“就像方士谦和王老师？”

邱非默然，这没法答。戴妍琦并非有意，可这个问题微妙触动——他承认自己被触动了。方士谦和王杰希……那是可以随便拿来做比方的么？

卢瀚文气鼓鼓转过头：“喂，”他抱怨，“要不要看下去啦？”

戴妍琦探头看了一眼进度条，笑：“方神要正式出场了，小卢你不要被打击。”

“耶？”

邱非赶紧打断：“别听她的。”

卢瀚文撇嘴：“我又不会去模仿别人演戏！”

邱非心说最好如此，没提防戴妍琦再补一刀：“反正再帅也帅不过方神了。”

 

后来卢瀚文直到正式开机前都颇为安静，常露出专注眼光。

邱非并不担心是那一晚聚众讨论给了他压力。能被黄少天认可做接班人的小孩，至少不会缺乏过人坚韧。

唐柔在确信自己撩起的话题冷淡之后才回来和他们看完片子，亦是无言。

邱非承认王杰希说的没错，无论如何翻拍，世间再无《夜带刀》。

再不会有那样一群人，齐心合力拍这样一部片子。

但就这个角度而言，邱非觉得自己正在参与的这一件事也是独一无二。他这样想，也如实对戴妍琦唐柔卢瀚文这样讲。

戴妍琦听完笑着抱了他一下：“没错啊，邱老板。”

她又说：“谢谢。”皓齿明眸间有晶莹的动容。

唐柔也抱了他一下，言简意赅：“拼了。”

邱非耸耸肩，卢瀚文被他们看得发毛，摇头笑：“不不不，命只有一条，不好这样就拼掉。”

他和邱非碰了碰拳，一用力拉过来在耳边说：“我才不会输。”

无论方士谦，抑或高英杰。前者是永恒巍峨标杆，后者是眼前高深莫测对手。无论哪种意义上，我都要尽极所能。

邱非说：“我信。”

他对自己比较满意，导演须有煽动性和控制力，且要收放自如。这活儿也是一战，没指望超越当年版本，但求战个痛。虽没有明刀明枪对手，对手却无处不在。就像这片子本身，《夜带刀》本质不是战争片，鲜少需要大规模兵马调度的大场面，各处细节中隐约弥露的史实背景却真真切切纵跨三次远征。几位主角的对手戏多半是纠结两难，勾心斗角，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也是心战难歇。

人生何处不披战袍，何处月下不挂长刀。

当年版本里，除了方士谦王杰希张佳乐各擅胜场，女角也不遑多让。饰李逸妻子的是苏沐橙，和王杰希搭戏饰皇后的则是楚云秀，当年都是女帝级的人物，而今虽然都隐退，提起来也要倒吸一口气。

戴妍琦和她俩都有些缘分，算得上熟，知道自己这次任务就是苏沐橙当年角色翻版，又惊又喜——照邱非看，惊的成分可能还多些。

唐柔倒是很无所谓，大多时候仍带着清清冷冷圈外人气质，不很知道前辈名头，似乎没什么压力。邱非对她放心得很，毕竟越不会演戏越好调教，何况能让王杰希和叶修都加以青眼的人，总不会太难搞。

 

开机前第一场制作会议，各部门负责人集体参加。邱非很难说自己没压力，也不保证王杰希看不出来。他的名牌被摆在正中位子，看起来规矩十足。他明白，没那么简单。

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导演，要统领这么一批人，就算大家都是拿钱办事，也未必压得住。

有了这个觉悟，邱非到的比谁都早，然而还是在会议室里看到了他最不想看见的人。

黑衣的年轻人无声无息进门，在窗下一排备用折椅里找了个位子，端端正正坐下闭目养神。光线自头顶铺下，长檐般遮住眉眼，雾气蒙蒙地笼着他，怕要立地升仙。

邱非走过去：“今天没你的事。”

高英杰似乎给他吓了一跳——邱非永远不知道他是不是装的。

他睁开眼，又被光刺得眯起来，像一个似笑非笑表情：“我今天没事儿。”

邱非压低声音：“来看我被收拾？”

高英杰看一眼门口，大佬们鱼贯而入，他指指会议桌，声轻如羽：“归位了，邱导。”

王杰希在邱非身边坐下，有意无意看了看高英杰，随口道：“你怎么习惯就怎么来吧，总得磨合，别当个事儿。”

邱非懂他意思，新官上任有三把火，也总要吃下马威。他自信功课做的充分，且不是好说话的人。要求妥当，态度坚定，死磕细节，不做实便不肯放过，疲劳轰炸，看谁耗得过谁。

茶歇添到第三轮，所有人都露出疲惫气色，多半再没心情挑衅。邱非看看自家助理，闻理吐了下舌头，替他冒汗。

其实邱非比谁都乏，开机后会出现的问题肯定千奇百怪，故此前期必须搞定这些大佬跟他齐心协力，否则拖了进度，王杰希都饶不了他。

这是次大考，胜过他读书这些年所有测验。

会前闻理替他提醒过所有人手机请消音，当然没用。参会的都是忙人，一个会开到三小时，铃声基本上有点此起彼伏。

王杰希看着邱非，无动于衷等他反应，好奇心蠢蠢欲动。他知道高英杰往这边投过一两回视线，自家孩子的心思他清楚得很，只是不想迁就。

邱非想了想，索性停下来，察觉导演不再开口，窃窃私语渐渐销声匿迹。气氛愈来愈冷，仿佛漫天大雪融成一片清寒，大群白鸦在会议室里扑棱棱惊飞，每个人的轮廓都被令人不安的寂静衬得清晰又扎眼。

没有人喜欢这种感觉。

正侧头接电话的是设备组的人，被推了一下手肘，马上注意到场面尴尬，很快收线正襟危坐，干咳两声，微笑。

邱非放任自己发了会儿呆，刚想开口，就听见一阵急促震动声。

所有人都机械往后看，唯独他没动，这个角度正好直面真相，不知是不是故意，高英杰的外套恰跟他挂在一起，口袋里的震动响得长久又坚持。

高英杰垂着眼睛谁都没看，起身走过去，摸出自己手机，回头笑了笑，随手推开窗子。

闻理后来说，高英杰接下来那一串动作造作得让人想给他颁个最佳装逼奖。

手探出去，松开。

王杰希都略略扬起了眉。

不到两秒钟后楼下有微弱脆响。

会议室在七楼。

众目睽睽之下，高英杰欠身鞠了个浅躬：“非常抱歉，邱导，您请继续。”

 

4

还继续个屁。邱非愤然想，就该把你刺配马达加斯加，额上一行金字：唯恐天下不乱。

他没太想好该做何表情，身边王杰希忽然猫打呵欠似的叹了口气，响亮、优雅、慵懒、漫长。

邱非一下子没绷住，皱着眉头笑出声来。

王杰希横他一眼：“笑个屁。”口气是不情不愿亲昵，不拘小节得如释春风。

邱非汗毛直竖一秒钟，抬眼发觉给王大监制吓着的不止他一人，在场所有人都有反应，神态各异犹如五百罗汉摆pose，对号入座一下却无非同样四个字：恍然大悟。

有高英杰撑场子，又有王杰希的关系……呵，原来这年轻导演小子偌大来头，不可小觑。

邱非只盯着窗边的高英杰，这简直是当年从叶修那儿听来的俏皮话……祖师爷坟头浇开水——欺师啊。

拖王杰希下水，高英杰你好大的胆子。

王杰希极低地叹一口气，似乎也没打算对他遮掩，短促吐三个字：“不中留。”

邱非边冒冷汗边听懂了那一股冷嘲热讽。

会后他送走一众大佬，空落落会议室里只剩下窗边端坐不动的装逼犯。

高英杰嗓音清泠泠的：“我打赌你名字搜索排位又有上升。”

邱非站过去俯视他，没理这句话，过会儿才说：“闻理替你捡回来了。”

高英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扔的不是你的？”

邱非吓了一跳，本能去摸自己手机，高英杰背过脸笑得发抖。

疯了，都疯了。邱非想，伸手按在他肩头边，低低威胁：“有完没完？”

高英杰好容易收住笑，一抬头眼色盈盈，清丽得不近情理：“什么指示？”

“我在想，如果响的是王老师的手机可怎么办。”

“直接吼出去呗。”高英杰说，“想想霸图影业的韩文清韩老大。”

邱非一声叹息，伸手拉他起来：“别赖在这儿，我不信你今天没事。”

闻理在门口探头探脑，察觉没有限制级镜头，立刻潜入，毕恭毕敬双手奉上手机残骸，姿势狗腿，只差一声皇上吉祥。

邱非叹气：“这人傻的。”

高英杰笑着拨弄几下，把卡抽出来：“扔了吧，里面又没有料。”

闻理一脸的欲言又止欲诉还休顿时烟消云散，脱口而出：“真没有？”

“真没有。”高英杰看着他，“我不是摄影爱好者。”

他一本正经，眼神清纯，闻理足足反应了两秒钟：“……不带这样的，哥。”

“哎，弟。”高英杰随口应着，扭头对邱非说，“你助理真有意思。”

邱非叹气都懒得：“没问题，我丢得起这个人。”

闻理唯唯告退：“我去替皇上买手机！”

高英杰微笑：“准了。”说着要摸钱包，邱非劈手按住，“没完了是吧？”

高英杰一本正经：“当皇上的不好说‘完了’，不吉利的。”

邱非忍无可忍：“闻理出去时候关门。”

高英杰抗议：“我饿了。”

“坐下！”邱非盯着他，一连串问出来，“你为什么接这个戏？为什么找我来导？”

高英杰缓缓坐回原处，咬紧了嘴唇泛出血色，嘴角细细月牙似的苍白勾上去，眼睛更黑更深。

他没出声，邱非却听懂那一句反问——现在才问，你不嫌晚了么？

是晚了，不是完了。

“……你想给我说说戏吗？”高英杰轻声问，“你不愿意我像王杰希，对吧。”

你为什么不想我像他？

……因为他有勇气放弃方士谦？

邱非久久看着他：“你谁也不像，你连你自己都不像。”

“那不正是你想要的么？朱菁，或者子瑛……我需要像哪一个么？”高英杰摇头，“不，哪个你都不中意，对吧。”

导演不需要爱上角色，可这部戏里根本没有一个你愿意认可的人。你心里始终上映着十五年前那一版《夜带刀》，是那时的叶秋、那时的方士谦王杰希张佳乐在陪你共生共长，也许还有那时的……

“我。”高英杰说，“你最不满意的就是我。”

因为我变了。

邱非缓慢掐住他的肩，他感到压力和疼痛，仍然扬着头，像个真正的亡国之君坦然面对横于颈上的三尺青锋。

“是因为你想，王杰希才定了这本子。”

话一出口邱非就明白自己错了，高英杰表情冷静，似在等他拨乱反正。邱非叹口气：“我怎么忘了你也是个机会主义者……你花了多大力气来推动这件事？居然想把叶秋找来导戏，真疯狂。”

“叶神可没拒绝。”

“你敢。”邱非说，“我不会演他的戏。”

高英杰低头笑了笑：“曾经我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演你的戏。”

结果现在我花尽心思算计你入局，求着你使用我指挥我要求我，揣摩你的喜好，追随你的路数。

“人是会变的。”

“叶秋不会。”

“可他现在叫叶修了。”

邱非用力捏痛了他：“别说了。”

你要我给你说戏是么？那么好吧。没错我的确不喜欢这一版，所有情感都游移飘动，所有人都自私。

如果前一版《夜带刀》从头到尾是一个“信”字，这一版明晃晃头顶的那个字就是“疑”。

朱菁和李逸，他们不再一如既往彼此深信，尽管他们竭力想要如此。阴谋迈步向前，端坐彼此之间。一份情愫从未现身，不可明言。

“我们都自私。”高英杰轻声附和他，“是啊，没错，从一开始就意难平。”

 

前一版《夜带刀》中方士谦娶了苏沐橙，是西北大捷后乘醉狂言，要么不娶，要娶就娶这皇城第一至尊至贵的美人。

一言既出，王杰希亲自陪他夤夜登门求亲。

马蹄驰过御街，星辉踏为尘烟，玄衣的虎贲卫呼啸相随，意气飞扬，在最好的年纪做最疯狂浪漫的事。

年轻的皇帝带头砸开郡王府门，醺醺然青年勾肩搭背，笑眼乜斜，对着花枝般少女傻笑良久。

王杰希大声说：我来……保个媒！

 

“他知道他亲手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推给了别人吗？”高英杰摇摇头，“至少那一刻，他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

可那份情感也因此而旷达华美，无怨无悔。

这一版卢瀚文与戴妍琦联姻，却是自打开端便杀机暗伏。

郡王欲谋朝篡位，行迹不露，刺杀天子，嫁祸北幽，半路却杀出了恋上死对头的自家女儿。

朱菁将计就计，顺势将郡主许婚李逸。三日新婚，新郎官不入洞房半步，活生生逼碎了一颗少女心。

 

“有时我会想，假如没这门亲事，小戴也不见得会黑化，后面很多事说不定都不会发生。”

邱非看着他：“这门亲事是朱菁叫李逸应的。”

高英杰默然片刻，笑了：“君要臣娶，臣不敢不娶……”

邱非没跟着他笑，笑不出来。

你让我娶，所以我娶了，如何待她却是我自己的事。

“这一版的故事真是典型的……”邱非想了想，“前无会心，后无交心。”

高英杰轻声问：“他们对彼此究竟是怎么一个心思，你看得懂吗？他们自己看得懂吗？”

生于无形止于暧昧，分明没有一点痕迹，却时时拷问，步步诛心。

用尽全力去度量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最后两败俱伤。

“是。”邱非说，“我不喜欢这本子里每一个人物，但子瑛的设定相当不错。”

高英杰眼里闪烁一下，笑得仿佛带点怜悯：“李逸没选他。”

 

5

一个月后开机仪式时，他们面面相觑。过几秒钟戴妍琦抢先笑出来：“真不是故意的。”

她拍一拍黑色花苞裙摆，主动站到一身西装打扮的唐柔身边，在记者们热情呼哨里配合地摆几个pose。

邱非盯着高英杰和卢瀚文看，半晌才扬一下嘴角。大家不约而同穿了黑色，虽然各有风味，看在媒体眼里，不免像年轻人们串通好，齐心协力示威。

王杰希向他们走过来，一路被闪光灯和快门声紧追不放。

邱非苦笑：“阵仗真大。”

“该造势就要造。”王杰希说，“通稿我审过了，发在你邮箱里，有空看看。”

邱非摸出手机一目十行，都是溢美之词。最后停在配图上，视线略微挪不开。

其实无甚特别，做旧飞沙底色上简单P了角色剪影，并无曝光人设嫌疑。他吃惊是因为文案。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邱非记得清楚，当年那版《夜带刀》就用了这半首义山诗做宣传语。

他想了想，对高英杰招招手：“来，看看。”

高英杰接过手机，指尖勾一下他衣袖，似乎无意，但他仓促垂下眼帘的表情可不太像，嘴角全是笑，眼里没有。

看完他也在笑，轻声说：“这哪能行。”

邱非看着他，没在乎这一幕对视被拍了多少特写，事后又不知会扯出多少离谱解读——反正王杰希向来把PR支使得很到位。

“你不想用这两句？”

高英杰看着他：“我们算什么呢？”

当年的王杰希和方士谦，他们两个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真正的星辰与风……我们算什么呢？

不配呵。

邱非久久看他，一点头：“我也这么想。”

高英杰忽地笑出了声。邱非知道他在笑什么，没错我们都不配心有灵犀……心有灵犀地明白：我们都不配。

这悖论太美，值得反复迂回。

他突然觉得烦躁，转身去找王杰希。卢瀚文趁机过来站高英杰身边：“小杰哥，别笑了，累不累！”

高英杰立刻替他整整领子，笑的益发亲切温柔。

卢瀚文敢怒不敢言：“嘿！他们要拍疯了！”

“那不是更好？”

当下圈内最耀眼两个年轻人搭戏飙演技，是爆炸性新闻。王杰希律下极严，开机之后只怕再没这么好机会捕捉主角同框互动。

卢瀚文转转眼珠：“你跟邱非哥认识很久？”

“大学同学。”高英杰说，“别说你不知道。”

卢瀚文低头想了会儿：“小杰哥你怕吗？”

“什么？”

“王老师监这部片子。”

高英杰收起笑容看他：“怕。”

怕也没用。

“我也怕。”卢瀚文认真说，“方士谦的李逸，太惊人了。”

他显然说了真心话。于这众目睽睽铺天盖地压力之下，最不防备角落，向最不应该之人，吐露最不甘愿心声。

高英杰叹气，很想摸摸他头安抚，到底年长好几岁，他按捺了自己的手：“有些功课，做了还不如不做。”

“我们能行么？”

“我不知道。”高英杰说，“我只知道，王杰希的朱菁……我做不到。”

卢瀚文呼地大吐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高英杰哭笑不得：“喂！”

“那时，他们，其实都是真的吧？”卢瀚文问，“假戏真做……”

“别胡说。”

“小杰哥你明白。”卢瀚文直直盯着他，一笑起来，孩子气荡然无存，“认识他们又看过那版片子的人都明白。”

这里面的事儿，多着呢。

《夜带刀》把王杰希送上第二个影帝宝座，也是方士谦息影作。据说他接这部戏时就在生病，拍到后期已不大撑得住，杀青直接入院，然后发公告宣布隐退。王杰希独个儿又在微草撑了三年，零零碎碎接了些戏，心不在焉拿了几个奖，随即也转了幕后，教几年书，没放下微草，照旧活得高山仰止。

不过那三年里，传说有人亲眼看见他们在国外同行。

“我翻了一些旧八卦。”卢瀚文吐吐舌头，“很傻，说他们当时私下矛盾激烈，争番位争得互不理睬——笑死我了。”

高英杰笑：“你太闲了。”

“哪句是真的？”

“什么？”

卢瀚文拖长声音：“小杰哥——”

“我真不知道。”高英杰无奈，“你为什么不去问王老师？”

卢瀚文暴跳：“我敢嘛？！”

当然知道你不敢，高英杰想。不得不佩服卢瀚文的聪明，当年方士谦和王杰希出了镜头话都不说……这确是真的。

唯其如此，他才永远忘不了那一场戏。

 

先皇早逝，太子朱菁继位，朝堂未稳，冷不防内阁上表，弹劾李家世代镇守雪州北幽边塞，与清罗国隔江相望，拥兵自重。

“尽收兵权，迁民入关？”王杰希重重掷下奏折，语气却温和轻柔，“岂非荒唐……当年李氏献策兴建北幽六堡，而今黎民七万余户，一朝驱迫改迁，必伤民力民心。”

“地孤悬，势难守。”

“即便难守，李家也守了这么多年。”王杰希道，“先生可是信不过李家？”

“北幽镇抚使一职专权，代代相传，何以服众？北幽三江乃天子之江山，并非李氏天下！”

王杰希轻叹：“先生这是诛心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氏自前朝便尽职尽责，忠心不怠，而今朕初登大宝，便拿边关守将开刀？

“三年无改父志，方得一个孝字。”王杰希道，“诸君莫陷朕于此不得已之境。”

老爷子们只猛力叩首，大有死赖不走之意——看你能如何，总不会当真拖下去廷杖打屁股。

王杰希扫一眼内阁三公，有踌躇犹豫，有淡然袖手，有意欲启齿……他顿时知晓端倪，脸上不掩失望神色。

名为劝谏，意在挟制。年少君王若输了这一局，日后少不得被内阁掣肘……

惊惶传讯的皇城指挥使为他解了围，一句话惊天动地：

“北幽镇抚使长子李逸，无诏率众入京！”

都是噱头。高英杰想，王杰希也屡屡这样告诉他，不可轻信，魔术师不可沉溺于魔术。

可的确看得人热血沸腾。

王杰希清冽昂扬走在前面，身后是亦步亦趋畏缩群臣，不尴不尬地拖出好远。

一听见方士谦带兵入京，他起身下殿，无视三公苦口婆心阻止，直接上了皇城正门。

群臣惊恐嘈杂于身后：“皇上，不可呀！”

李氏位高权重，独霸一方，北幽铁骑举世闻名。

若有谋国之意，皇城驻军只怕不堪一击。

王杰希都给气乐了：“他带了多少人来？”

指挥使这才记起回话：“三、三百……都是骑兵。”

“才三百人，就把满朝文武吓成这个样子。”王杰希点点头，“朕见识了。”

他拂袖登楼，身后再无人敢多言。

内阁首辅情急之下，一把拖住他黄缎袍袖：“皇上！臣已派特使往见李同知……”

王杰希要反应一下，才会意过来，之前信里听方士谦提过，这幼年时揍了他一顿的家伙，似乎的确承父荫授了一个什么部指挥同知的官衔。

“然后？”

首辅哑然，忽然不知该不该如实以报。派去的人才自报了官职，就被方士谦一鞭子抽开：“我是来见皇上的！”

王杰希瞧着老臣沧桑面孔，把横斜皱纹看得微微发颤，忽然大笑。

笑过之后，他抬袖拭了拭眼角，独自登上城楼。

城下是他陌生画面，陌生的人，陌生的脸。

忽然明白为何皇城指挥使吓成那个样子。

三百骑兵，同一个姿势，同一个表情，同样的年轻英冷，健马长刀。

每一个人的瞳孔中，都映着月下的山峦和旷野，杀气和血腥。

最前的那个家伙，正缓缓摘下遮了半边脸的兽面护甲，日光之下莹然地抬起脸庞。

王杰希有些昏眩，伸手扶住垛口城砖，侍从赶紧替他打起明黄伞盖。

他知道那不是因为灼人烈日。

城下笔直看向他的青年，有一双带笑的深褐色瞳孔。

在似乎久于永恒的沉默之后，王杰希忽然一挥手：“来啦？”

声音遥遥地传下去，方士谦怔了怔，脱口而出：“哟，你长大啦！”

内阁三公差点没从台阶上滚跌，幸亏被蜂拥而来挤在身后的群臣扶住。

王杰希唇边掠起一丝笑，奋力喊下去：“我当了皇上，你不送我点儿什么？”

方士谦喊回来：“你要什么？”

“你有什么？”

你要什么，我有什么。

你有什么，我要什么。

他眸子漆黑，他瞳孔深褐，一瞬间照见关外雪月，北幽三江，千里河山。

方士谦突然大笑，纵情之下，身后三百刀骑都震了震，微微对视，缓和了表情。

笑声陡然一收，城上，城下，千秋，万年，似乎都听见他清朗干脆的一声。

“命都给你！”

他翻身下马，撩衣跪倒，说出了这部戏里最帅的——至少高英杰这样认为——那句台词：

“——北幽铁骑八万，守你一世长安。”

 

“细一琢磨都是套路。”那晚电脑放到这一段时，邱非说，“北幽六堡建立经营十几年，当地居民也只有七万人左右。驻军八万是个不可能的数字。而且以李氏北幽镇抚使的微妙身份，更不会公然派长子带兵回京。”

“但是朱菁需要他这么干。”唐柔想了想，“来给他撑场子。”

“帮皇上骗人。”戴妍琦笑起来，“俩人合伙做戏唬人。”

知其可为但不应为而故意为之——李逸的作风，或者不如说，也是方士谦一贯作风。

他们很难不把角色和人往一起想，不仅因为李逸是方士谦演员生涯最后一个角色，也因为他们实在很像。

李逸这角色就像量着方士谦脾性做派打造出来。私底下直率任情，堂皇处又能隐忍矜重。

“这场过去之后立刻垫了一笔。”邱非拖开进度条，“夜景，京城镇抚使府，内阁派人游说李逸，他把信揣回怀里——”

戴妍琦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啧啧，随身带着……”

“朱菁给他的信——阁老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之前就长年通信。朱菁自然会向他透露登基后朝堂形势。”

“冲冠一怒为竹马！”

邱非不得不再次打断她：“重点是，年轻的皇帝对整个李家都充分信任。否则这种主幼臣疑的态势，假如北幽镇抚使当真心生谋逆，趁机杀回京师呢？”

唐柔和戴妍琦都沉默，过会儿齐刷刷看卢瀚文，才注意到这小孩始终没吭声。

“你们都喜欢刚才这场告白戏是吧？我不喜欢。”小孩极坦白，不眨眼地盯着他们，“不觉得太伤了吗？”

邱非顿了顿，决定微笑：“是因为你知道结局。”

“也许吧。” 卢瀚文似是而非地摇摇头，“我是觉得，这也许就是他们两个在整段人生——我说的是整部片子里，最心照不宣的一刻了。”

“而我们偏偏都知道，以此为节点，他们的人生都生生地拗了一个弯。”

“我就是这个意思。在这一刻他们那样不可理喻地相信彼此，而这种信任——在李逸的身份发生转变之后，很快就会岌岌可危。即使他们有努力去保护和挽回。”

始终有两个字，横亘于他们之间……

君臣。

戴妍琦想了想：“讨厌，我要被你说哭了。”

“所以我服气方士谦。”卢瀚文说，“他明知后面的剧情，要怎么做，才能在这一场里hold住这样天真决绝的范儿呢？”

邱非看着他：“控制住，别做旁观者。”

蒙上你的眼睛，只身踏入月色清凉的长夜，只凭灵魂的嗅觉感受和抉择是否应该对眼前人挥起刀锋。

你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信他或不信他。

一旦选择，便万劫不复。

那是彼时朱菁和李逸在做的事。

说不定也是王杰希和方士谦做过的事。

“当然如果只是看戏，什么都不想的话——卧槽帅瞎狗眼，那时候他们都三十多了吧？瞒掉十几岁完全不成问题嘛！确定没有用CG？”

“确定。”邱非说，“收声，不要喊——或者哪天开会时你可以当着王杰希的面喊。”

卢瀚文闭嘴一分钟，又挣扎起来：“我喜欢咱们这一版的本子。”

戴妍琦立刻附和：“我也是！”

“和之前那版完全两回事。”唐柔笑了笑，“这么干没问题？”

“剧本是王老师钦定的。”邱非回答，自知表情淡定，虽然他一直觉得王杰希会选中这个本子，高英杰会接这个本子，本身都是意外。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一版《夜带刀》理论上算是前一版续集，然而故事线从中途就截断重构，自朱菁登基讲起，几乎没提两人幼时交情。

开场不到五分钟，主角一人一桶狗血。

朱菁纳唐氏女为贵妃，一心专宠，天下皆知。与此同时，戴妍琦扮演的小郡主私恋李逸，自请赐婚，皇帝做媒，李逸回京迎娶，新婚三日便重回北幽。忽有一夜，神秘刺客潜入宫中，被击杀后在其身上搜出证物，正来自北幽。

朱菁压下案子不查，反而暗自出巡，亲赴北幽。

“逻辑呢？”唐柔问，“明知有人要杀他，他还到处乱跑。”

逻辑死完了，邱非默默回答，抬眼给她个示意，“不是带了你么？”

唐氏贵妃看似娇丽矜持，纤纤亭亭，连封号都是一个“柔”字，实则能打得很，名为皇妃，实是唐氏送给皇上的贴身护卫。

“唐家是朱菁母族，世代血亲，必然要护好了皇上。朱菁跑去北幽，消息传出，想杀他的人理应不会错过这机会。”

戴妍琦笑：“对，皇上拿自己当饵，跟基友联手搞事怼BOSS，没毛病。”

她敲敲额角：“毛病都在编剧这儿。”

唐柔叹息：“我到底为什么要问你们。”

邱非替她总结：“专心搞事，别想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