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候候

几丝玲珑几番绚美，几分昂贵几般憔悴，几段辗转几度迂回……

弱水三万三千，我只取一杯。

时间没到，周泽楷也没到，《釉里红》的旋律倒是在音响里悠悠地转。媒体争先恐后早早就位，轮回周到，安排下冷餐台，由着他们聊个透彻。有人多喝了几杯，絮絮议论起最近盛大传闻，开始口头打赌下注，半个钟头后发布会上，谁家敢抢先提那个问题——麻烦轮回官方证实一下，江波涛，或者直接带上头衔“周泽楷经纪人”——他是真的辞职——或者说，被挖角跳槽了吗？

行内十个人有八个听到这风声，细问起来又论不清哪里传来。都是精明人，想一想多少有所觉悟，呵，轮回当家的那是谁？方明华，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怕不会有太多人知道。江波涛这样的得力干将，宁可毁了不能放走，既然轮回事先放风出来，想必要玩狠的。阴人搅场，都有可能，今晚这一出必定热闹，想到都兴奋。

“你们觉得，方明华会怎么收拾小江？”

“轮回没跟他签过竞业协议吗。”

“那是谁，江波涛啊，这些年小周都是他一手带着，你怕他没地儿去？”

“他还能把周泽楷打包带走吗？”说话的嗤之以鼻，“要是孙翔还差不多……”

马上有人接话：“因为他傻吗？”

一片哈哈哈里有人惊呼一声：“虚空的车。”

“吴羽策，是吴羽策。”

“李轩是不是也来了？”精神一振，大多数人活将过来，急匆匆附和。

“肯定来了。”说话的言之凿凿，邀请函上的确给了卡司，制作人明晃晃写着李轩名字，他作曲吴羽策填词，又有老同学面子，难怪虚空双鬼肯过来撑场子。

“穿的什么？”有人促狭问，一听就是剑走偏锋挖惯了八卦的，毕竟款式相仿就算同件，色调一样就好说成情侣装，足够多吸引一分钟眼球，哪怕被打作标题党，至少抢到热点刹那风光。

这问题很快被满足，李轩跟着下车，薄墨色短大衣贴切随身，他常穿的牌子人人知道，没什么惊喜，闪亮的是他手上还挽着一模一样一件，抖开来上前一步，随手给吴羽策披在肩上，把一身不对称剪裁的浅藤色衫子遮得严严实实。那衣裳也只有他穿，身段漂亮还是其次，他一贯留长发，又梳了高马尾，气质里带点古式又带点艺术范儿，非常缥缈，不辜负了轻丽廓形的设计感。

“策爷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外乎“就几步路还矫情”。美青年拧着眉，冲李轩槽了句，到底没扔开，一件奢牌外套被他披得像个大马金刀的军阀，雄赳赳气昂昂走进来。从车来到下车，媒体早候在那儿，呼啦一声围上去，管他脸色，先拍个过瘾。

李轩跟在后面，戏谑地伸出一根手指拉了拉领口，看似要解开，又放下。

有跟他关系还算不错的，大胆举着相机喊问：“轩哥穿什么了？”

“策爷批准了么？”

“轩哥，脱了瞧瞧！”

李轩笑道：“不要，冷。”说完拉住吴羽策一溜烟要走，有胆更大的，抓紧时间急匆匆塞过去一句：“听说江波涛要辞职？”

吴羽策脚步一停，满脸莫名其妙：“关你屁事。”

李轩毫不留情笑得像个在麦田里打过滚的狐狸。

说归说，到了多功能厅他还是脱了外套，跟吴羽策那件搭在一起，里面柔软衫子是冷清的荼蘼白，颜色有些沉滞，像牛奶粘在玻璃杯上的香甜薄雾，泛着馋人的腥膻气，倒是把头发眼睛衬得更黑更深。他一坐下来就不说话了，随手摆弄桌上的一些小玩意儿，话筒，定制纸笔，通稿文件夹，而吴羽策也一动不动，像个被摆在座位里的彩绘玻璃人一样，静静看着他玩。

明白的一看就知道，这两位爷今儿其实心情不是太好。媒体业内资格老些的都晓得，妹子们不算，黄金一代的四大麻烦：黄少开麦，文州挡驾，轩哥放空，新杰发话。有人一张嘴滔滔不绝停不下来，出口千言离题万里，就有人不想表态的时候，神仙都骗不开他那两片薄嘴唇。张新杰从来不是有志者事竟成的典范，却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句话的代言人，但凡他开口想干的事，不到焚旗折戟都停不下来，反正霸图有的是南墙，由得他撞——而李轩要是决定走神的时候——鬼语难信，基本上，你就不要打算从他嘴里套出半句真心话了。

该来的还是得来。

周泽楷穿的简单，反正身段完美，一套正装不变应万变，免得猜测，妆造也足够简单。吴羽策迎着快门声和掌声过去跟他拥抱，一眼瞧到幕后的吴启，愣了愣，坐回来，附耳跟李轩说了句什么。

媒体又是一波狂拍。李轩倒是不动声色，伸手在他肩上抚一下，这动作太微妙，看似有意又像无意，像搂又只像安抚，幅度大尺度轻，俨然做惯了的。

方明华正好赶上看见，扶额想，难怪这行内都说，论秀恩爱，百花的张佳乐是祖宗，这两位可是行家。

他干咳两声，清清嗓子负起主持人责任，媒体立刻敏感，堂堂核心高管，这种场合何时轮到他出面？不过单曲EP宣传，充其量挂钩贺岁档那部八卦纷纭的片子……方明华在此，必有妖孽事。

要玩就玩大的，除了虚空双鬼，轮回光明正大请了戴妍琦来，左右PV就是这姑娘做女主角，堂皇跟肖时钦示好。女孩子相当沉着，当场都是前辈，敬重得恰到好处，既不怯场，又不多话。李轩欣赏一刻，回头说：“看看，到底是肖时钦闺女。”

回头得讨教一下，怎么教出来的。

吴羽策毫不犹豫嗯了一声，这让他有点开心，又说：“苏沐橙下个月公开办婚礼，叫咱俩过去。”

“公开？”吴羽策拧着眉，这意思是还有不公开的？

李轩神秘地笑了笑，不理他了。

他那个表情又让吴羽策很想动手。

他俩自顾自聊得欢，方明华心里一边叫苦一边还得镇场子，周泽楷惯了不太说话，提问环节原本都是江波涛替他挡，这会儿小江不知所踪，吴启风格向来是神出鬼没，不以口齿见长，不好这会儿推上去，他只好亲自应付。走流程到了避无可避，关系亲近的那几家按部就班依着通稿问完场面话，就有好事的站起来，举着直播镜头——不许直播，懂不懂规矩！

对方笑笑，按下机器，举着话筒出语惊人：“所以没有选原定女主角出演PV是基于什么考虑呢？”

方明华无声地叹了口气：“女主角就在这里。”顺手一指戴妍琦，“我以为通了网络的地儿应该都收着消息了。”

李轩看了他一眼，熟人都知道，方三一露出俏皮又混不吝的儿化音，那就是全副戒备子弹上膛了。

对方倒是得意满满，一副“我给你机会再说一遍”的嚣张范儿：“所以是有什么需要澄清的嘛？”

李轩喃喃说：“黄河都洗不清。”

方明华的耐心尚可，挥挥手让保安过去待命，毕竟尚不确定对方留了什么后手，同时好脾气地反击：“只能回答明确问题。”

他没料到的是对方直接问出来：“传闻经纪人江波涛渎职……”

方明华果断打断：“您最好回炉深造一下措辞。”

他又不是吃衙门饭的，渎个屁职。

李轩噗一声笑了，再看边上，戴妍琦早无声无息没影了，“好机灵闺女，”他喃喃说，“倒像我家养的……”

“所以主要责任人并不是经纪人？”

江波涛替谁背的黑锅？你们要当众开了他吗？传闻是真是假？都说今晚轮回格局有变，高管换血，未来艺人部总监要被放逐……真的假的？

话筒电音嗡嗡一响，周泽楷抬手抄了起来，方明华抬手去按，他一躲，轻巧避开，对牢话筒清清楚楚说：“不关他的事。”

这尊佛爷居然发了声，多大恩典，全场顿时轰然一动，认得不认得的都想给刚才提问那哥们跪下，多谢多谢，居然把周泽楷都激了起来，天大福分。

这种事只要有一个开了头，立刻就按不住了。

李轩和吴羽策当即也坐不住，倒不是他俩怕事——你几时见过虚空双鬼怕出殡？依着他两个，只怕殡出得小。只是轮回家事，究竟轮不到外人表态，何况还事涉阴私。可这个场又不好明着退，李轩瞄了一眼提问的记者，眼生，不知哪家新入职的小屁孩，被扔出来舍身炸碉堡，颇有几分送死气概和大无畏的机会主义灵魂。

他叹气想：倒活像个黄少天，很敢赌啊。

这一刀若是捅不到，自然烟消火灭，打回原形，从此抬不起头来。要是捅正了爆出个大的，指不定一飞冲天，从此声名鹊起……“周帅要解释一下吗？”

问话的已经不是那小子，方明华低头看媒体名单，一瞬间有点恨不得手握死亡小本本，挨个结结实实画上红叉。

周泽楷愣神一瞬间，很奇怪的，他脑子里忽然转出来的，是孙翔那条微博的评论回复。

不要欺负老实人。

朴实通透地替他言语。其实他们都对他极好，周泽楷想，以自己的方式。

何德何能呢。

如果让方明华来说，对他好是因为他值得，可这值得背后又是多少精心打磨调教遮掩鼓励催促隐忍按捺……周泽楷值得，可周泽楷之所以为周泽楷，是因为他在这里，来到这一行，成为这样的自己。

他成为这样的自己，一部分——也许是过分多的一部分——是因为他江波涛。

他已经是个无法丧失掉那一部分的他，无法令江波涛失望的周泽楷。

江波涛想要的最好是什么呢？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更无法达到。

无论如何，他已经是个无法丧失掉江波涛的周泽楷了。

把他当一个人，而不是周泽楷吗？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既然这个“周泽楷”都是他一手打磨浸染出来，像馨香清透墨锭在如玉的砚池里细细洇开，融成千年万年的珠光颜色，内中透着一丝伤人的朱砂。

就算他离开他，也不能够抛下他。

他是活给了他的呀。

他站起来，站起来之前简洁地扣上了外套下摆两颗扣子，对攒动的人头和镜头微微一点头：“我……”

李轩忽然挑了挑眉，把已经打算暴跳如雷的吴羽策一把按了下去：“嘘。”手伸到下面揪一揪衣角，“乖，别吵。”

压轴还没到，且轮不到咱俩唱大轴子演送客戏呢。

“借过！”声线低的人迫不得已拔高起来，立刻听得出底气不足，再拔就要哑了，是硬件所限，语气可半点不虚，干脆利落打断台上人，一锤定音，“他没什么好解释的。”

方明华做个手势，现场安保立刻给他清出一条路，由着他匆匆走上台，接过周泽楷的麦，一手压他肩头按着人坐下，举起麦克风对着现场媒体清清楚楚又重复一遍：“小周没做过任何需要解释的事。”

他是周泽楷。他做什么，都不需要解释。

他又是什么人，一多半业内媒体最怕的人。发问记者惨败着脸色强行挽尊：“那江先生您呢？”

江波涛皱了皱眉——不戴平光眼镜的时候，他眼神的变化格外明显，摒弃了那股无机质的隔绝和温柔，眼光里的锐利像金刚石粉打磨过的精致小剑——又耸了耸肩，语气冷淡：“轮回都没需要我解释任何事。”

阁下又算老几。上对天下对地，中间还有老板和同事，做事对得起这些个生平所愿生平所慰，你还要我怎地——“呵呵，”他一招手，“保安？”

保安队长立刻怔住，征询地看一眼方明华，意思非常明显。前半场缺席，后半场冒出来形同搅局……这是哪位？

方明华耸耸肩：“小周的经纪人。”又咳嗽一声，“轮回新任艺人部总监。”

要我重新介绍一下吗？

周泽楷一动不动许久，这会儿终于伸出手指，小心地并在一起拍了拍，欠身让出一张椅子。江波涛没跟他客气，也没还他麦克风，直接用指尖敲了敲麦，抹出一串轰隆杂音：“各位，还有问题吗？”

“有。”

举手的是熟人，安全而笑嘻嘻地把带LOGO的麦举的很高：“江总监……”

江波涛顺口回他一句去你的。

“这个是？”对方敲着自己无名指示意，“这个这个？”

再不需要解释，你手上那只陶瓷镶钻的三环Trinity也得有个来历吧！

江波涛毫不犹豫：“我订婚了，谢谢各位。”他转向方明华，“抱歉，方哥，迟到了。”

“因私废公……”方明华叹了口气，“这回饶你，就当红包了。”

台下当即哗然，搅场，这才是真搅场，有人跳起来问：“圈外人吗？”

“同行。”江波涛言简意赅，台下又哗一声。

“小周知道是谁吗？”

“他什么不知道。”江波涛利落地回答，“问题是你觉得他会告诉你吗？”

他在爆起的大笑里侧过身去抱了抱周泽楷，轻声咬耳朵：“对不起。”

周泽楷甚至没有给他个兄弟式的抱法来回应，脸一侧，贴在他耳畔：“没有对不起。”

我知道，或者是我应该知道。从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个眼神都知道，知道你去了哪里，又从哪里回来，受了怎样的惊骇，飞奔回去家里，在床头柜慌张地翻找，找到那只大红印花盒子，戴上，再回来。

回来这里，回来我身边。

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的。

虽然无论你来或不来，我都会在这里。

有人凑趣地喊：“以为你不来了！”

“呵，”江波涛冲他一拱手，“我谢谢您。”

他又说：“要我走，除非我死。”

方明华刚要起身的动作顿住，台下一片寂静，连李轩都不再转那支印花水笔——江湖上都知道，江波涛从来不把话说死。他不是王杰希或者喻文州，可你打算跟他这儿要一句咬死坐实的准话做呈堂证供，其实也难如登天。

“我还没活够呢。”他流利地说，拍拍手，毫不介意又露出订婚戒指，“行了，听歌吧。”

几丝玲珑几番绚美，几分昂贵几般憔悴，几段辗转几度迂回……弱水三万三千，我只取一杯。

只取一杯。

只你这一杯，共我红颜一醉。

他始终没有直视周泽楷的眼睛，直到方明华恶狠狠在他手腕上打了一记，压低声音：“小江！”

你他妈算是玩够了？不搞事归不搞事，一搞就搞个大的……“方哥。”

目送着媒体退场，他戴了戒指的左手在桌上神经质地滑动，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攥紧一只迎上来的手，于是低头咬牙笑了笑。以方明华的眼力，居然没看出那是兴奋还是幸灾乐祸。

“方哥，”他说，“我觉得你搞不好得去三十三层放一个钟的烟花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