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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无霜 16-20

16

这种情况下正常人会什么反应?

方士谦刹那就放弃了这个问题,直接过渡到“换成林杰会怎么做”——可惜他也知道,林老大包容克制智勇双全,想必不会做这种偷看别人手机的勾当。

可王杰希这小子居然拿我的生日当密码!

有赖网络如海洋承载人造垃圾般承载人类的倾诉欲,再加上八卦爱好者推波助澜,各种急在线等的情感类提问就算慵懒如方士谦也有所涉猎,答案多半一个赛一个的傻缺。他吐槽过这种事楼主本人其实早有答案,出来发帖显摆不过三种意图:确认、虐狗、自虐。

现在轮到他自己,方士谦才对这问题的严重性有所认知,果然是背后说人易,当面处世难,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必定茫然,轰隆一声砸到头上的不是馅饼,而是天大的一盘子仰望星空。

他反应不慢,手指一滑先删了那条消息,手机关屏放回原处,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满脑子的盘算,一脑门的官司。想了两秒钟,掏出自己手机放在旁边,继续发呆。

王杰希走出厨房,就看见他这副参禅打坐的模样,忍不住疑心一瓶白酒给他喝坏了脑子,转身又回去烧水打算泡茶。方士谦见他出来,刚想开口,没想到这孩子转头就走,一口气刚提起来又噎住,憋闷得不可理喻。

他酝酿片刻,干咳两声,觉得自己像个特没底气的判官,纸塑泥胎,受着唯一一个人的香火,莫名其妙心虚得很。

好容易等到王杰希又回到客厅,皱眉瞧着他:“方士谦你怎么了?头疼?”

“嗯……”

“嗯什么嗯,疼还是不疼?”说着他拿起手机来翻,“这附近好像有个药店……”

“王杰希。”

较大的那只眼睛瞟向他,“嗯?”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这两瓣嘴,脱口而出一句:“你手机密码多少?”

问出这一句,尴尬作祟,他视线本能移开,然后痛悔不已,暗骂自己不争气,王杰希似乎怔了一下也似乎没有——他居然没盯着对方眼睛看清楚瞳孔会不会往左下角飘。

“1109。”王杰希极其痛快地回答,“跟你的一样。”

方士谦顿时心头火起:“那是我生日!”

“是啊,”他看着他。

“你拿我生日当你手机密码?”

“多保险啊,”王杰希轻快地说,表情不能再理直气壮,“连我妈都猜不到。”

简直不能反驳!

王杰希还看着他笑:“0706。”

“啥?”

“我生日,用么?拿去。”

方士谦闷闷看着他,反应不及地嘟囔:“0706……”

“巨蟹座,O型血,”王杰希说,“师兄还想知道什么?”

他把手机扔回茶几上,方士谦目光不由自主跟着移动,宛如被激光笔吸引了视线的猫。

厨房传来水开的提示音,王杰希拍拍手:“喝茶吗?”

“……嗯。”

王杰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方士谦盯着茶几上薄薄手机,本能把腿缩起来往后靠,感觉那是个什么活物似的,说不定能随时跳起来舔他一脸口水。

这感觉有点魔幻,却并不讨厌。

他当然不知道王杰希回到厨房时立刻扯了纸巾印在后颈上,刚才那么一小会儿功夫,他出了一层冷汗,衣领都沾湿了,紧张起来又用另一只手捏住自己的耳垂,努力镇定下来。

这会儿要是方士谦进来,他大概没法镇静流利如前,更没法回答方士谦始终忘记去问的那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生日是哪天?

状元的反应速度也不是这么用的!

他故作大方扔下手机不管,心里其实七上八下,虽然确定方士谦那个耿直脾气绝不会再碰,可这样下去,真不会露馅?

把握全无,进退维谷。

喝完茶方士谦就回了客房,愁眉苦脸对着半本笔记发呆,王杰希关上自己卧室的门,深吸一口气,开始检查哪里出纰漏露马脚。后台程序仍旧只开着微信,翻一遍看上去也没什么动静——他立刻更不安了。

比看上去漏洞百出更让人紧张的,就是没有漏洞。方士谦不是十万个为什么,好奇心比较有限,陡然发问,绝对有事儿。指尖在消息列表上滑过一遍,没什么可疑征兆,他向来谨慎,该删的都删得极其干净,唯一略有可能的大概就是和林杰的最近对话……他下定决心,发了条微信过去,简单两个字一个标点:“老大?”

这就比较百搭了,有的没的都好解释。最多不过被林杰嘲笑一句无聊,你难道要确认我是否还在文学院几大名捕的天罗地网下存活。

林杰的回复不出他所料:“跟我这儿,别装。”

果然有事儿!

王杰希盯着那句话沉默良久,一五一十把刚才发生的事儿汇报过去,估计林杰那边看着他这持久而沉默的“对方正在输入”也有点儿懵。

良久之后林杰回过来:“行,我知道了。”附带一张上条消息的截图。

王杰希白着脸盯着屏幕,林杰倒比他想象的轻松多了:“他没直接来问你,是吧?”

“嗯。”

“你放心,他肯定会来找我,到时候我随机应变。妈的,这小子皮了,得收拾一下。”

“拜托了。”王杰希简短地说,简直不想思考。

林杰又问:“但是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坦白?”

王杰希忽然有点儿气,冷冷地回答:“反正不是现在。”

喜欢归喜欢,爱归爱,不想释手的新奇和余生相守的承诺之间至少隔了七百七十七个路口。方士谦就是他笃定的下半生吗?也许是,他希望是,但他于方士谦呢?他可不想文艺腔地一本正经告白,到头换方士谦一句麻烦高抬贵爱。

爱与不爱都需时光作证,何况人间风月大多是相爱容易相处难。他用一整年的时间确认自己被吸引,再用三个月试探着靠近,王杰希承认自己是自私的,往好处说也可算自尊自爱——他爱方士谦吗?而爱又是什么呢?

是三餐一眠也不厌倦,登高履深都能相伴,对彼此的吸引大于其他——大于荣耀折辱,大于享乐凋敝,大于饱足饥渴,大于情欲冷涸。

爱理应是云中的王,高踞一切的一切之上,他理应需要这个人的陪伴,胜于需要生命本身。

这可是个太不理性的答案,写在公众号更新里时把CEO都给吓成了doge,抱头喊:“看不出王杰希你清清淡淡的,居然是个情种!”

他说我真同情你看上的那姑娘,就你这个爱法儿,得被你给算计成什么样儿又宠成什么样儿啊。

 

方士谦直到一周之后才获得林杰接见,期间他给王杰希做了不下二十顿饭。小区附近有个新开的生鲜市场,价廉物美蔬果新鲜,偶尔打折促销时更是爽快得让人怀疑老板跟小姨子有不正当关系,自打方士谦发现这个,王杰希屡屡的外食提议就被他全盘拒绝,逛菜场则成了每日唯一坚持下来的健身方式。

“你看这萝卜,你看看!”他攥着一根白萝卜狂喜乱舞,几乎要怼到王杰希脸上,“打完折一斤才四毛五,手机支付还能抢红包,四舍五入就是不要钱啊!”

王杰希后退一步,耐心瞻仰方士谦闭眼吹的萝卜:“……我看见了。”

一起排队的顾客纷纷侧目,王杰希无奈:“别耍了,师兄,等会儿你就该被留下做促销了。”

不打诳语,他绝对看见有个大姐听完方士谦这话飞速给购物筐里加了两根萝卜。

王杰希一直不太理解,方士谦这样的颜值气质,居然如此热爱生活——当然,这全是去他妈的误解,没人规定帅哥必定不食人间烟火镇日作厌世状白衣飘飘地装点别人眼目。但方士谦做得一手好饭,宅得一身懒骨,还是挺出乎他意料的。

厨神谈不上,全是家常口味,难得是他勤快于此,把厨房里落灰已久的烤箱微波炉打蛋器榨汁机高压锅炖盅洗碗机垃圾处理器悉数支使起来,玩得比弹琴还溜——不是多亏了他,王杰希都不知道自家厨房里居然有这么多东西。

那天他还惊恐地听见方士谦在自言自语:“要不买个豆芽机?”

这是想吃肉末粉丝炒豆芽了。

王杰希冷冷回答:“要不要再养头年猪?”

方士谦双眼一亮:“你这儿有地儿吗!”

“……滚吧。”

 

白萝卜买回来当然是做汤,羊肉萝卜汤是冬日恩物,配买来的芝麻葱烧饼,涂薄薄一层芝麻酱,烤炉里再过一遍,香热松软。两个人一口烧饼一口汤,喝得舔嘴抹舌。吃完饭自然是王杰希洗碗,方士谦打个招呼说:“出去一趟。”

王杰希说:“哦。”

方士谦在玄关边换鞋子边等了半天,没等来下一句,画蛇添足地冒出一声:“一会儿就回来。”

王杰希无声无息从厨房走出来,靠在门口冲他一笑:“带钥匙了?”

“带了……”方士谦摸了摸口袋,确认,“带了。”

“早点儿回来。”

“嗯。”

听到电梯合拢下楼的响动,王杰希才原地跳起来,恶狠狠搓了搓身上——这对话太诡异了,他全身都发痒。奈何方士谦真情实感地演,他就得硬着头皮若无其事接戏,对方毫无肉麻自觉,瞧那表情好像还挺理所当然。

他突然想给林杰打个电话:老大,您不是说过要收拾这厮,敢问什么时候下手啊?

 

方士谦疑心林杰这一周是故意晾他,结果被当面一句话轻轻松松打消:“我正想找你呢。”

“啥事儿?”

“你们宿舍那人怂了,来找我,扭扭捏捏说,想让你搬回去。”

“啥?”方士谦掏了掏耳朵,“他受啥刺激了。”

林杰叹口气:“你小子以德服人了?”

“哦……”方士谦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他说,肯定是因为王杰希那天吓唬他来着。

一五一十复述,说着说着他简直要佩服王杰希演技过人,“戏精的诞生。”

林杰皱着眉听完,说:“那可不一定。”

方士谦一呆:“纳尼?”

“你看他那个气质,还有他那姐姐的派头,深藏不露啊,指不定就干出点儿什么了。”林杰表情严肃,“我还想跟你说这事儿呢,你住在他那儿,可别得罪了他。万一打起来,后果跟你们宿舍可不是一个级别。”

“拉倒吧,谁得罪谁啊,他还指着我投喂呢。”方士谦说,“没我,他得活活饿死。”

林杰兜头就给他一巴掌:“人家前十八年都没你,也没饿死!”

“那是他没见过好的。”方士谦振振有词。

他后知后觉思考了一下:“老大你是不是有点儿反应过度了?难不成怕他真有背景,一言不合收拾我?我跟你说那都是扯淡……”

林杰拧着眉看他:“嗯?”

他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声音也软了:“那天,我看见他微信了。”加个注释,“你给他发的……”

林杰泰然瞪他:“你看人家手机?”

“不是故意的!”

“住着人家的房,偷窥着人家的隐私。”林杰点点头,“仗义。”

方士谦顿时急了:“老大!”他委屈,“真不是故意的……要不我去跟他道个歉。”

“滚。”林杰说,“别没事找事了。”

“你别操心了,要过分也是我先过分,”方士谦想了想,“反正我做啥他吃啥,给他下毒可方便了。”

“没完了是吧。”林杰说,“少得了便宜卖乖。”

“哦,对,”方士谦开心起来,“他家旁边那菜场确实挺便宜的,比学校超市好多了,回头我给你带点儿水果。”

林杰强压住吐槽冲动,两个师弟能把小日子过得如此热火朝天没自觉,也是很牛逼了。

他问复习得怎样,方士谦苦着脸盘算了会儿,保证不会挂科,有几门说不定还能开个大招。毕竟后勤靠谱,心情舒畅,在王杰希那儿作威作福又永远不会受挫,“今儿晚上去看个话剧。”他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老大要一起吗?放松一下?王杰希那儿有票。”

要不是考虑到小王同学还处于欲诉还休惊弓之鸟mode,林杰直想再给方士谦一巴掌——你们家究竟灯泡瓦数不够还是怎样?

 

剧场门口不太好停车,王杰希先把人放下,自己去找车位,方士谦等在大堂左顾右盼,有点儿新鲜,凑到今晚演出的海报前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林杰。一抬头旁边有个哥们也在拍,年纪似乎大他几岁,怀里一大束紫莹莹的鸢尾花,大冷的天儿,也不知道他怎么弄过来的。

对方察觉他在看,礼节性一个微笑:“这场的演员不错。”

“啊……啊,”方士谦茫然,“我没看过,朋友带我来的。”

“那你赶上好的了,今儿晚上有彩蛋。”

“是嘛!”方士谦立刻来了兴致,“哥们儿,你怎么知道?”

对方笑着回答:“家属。”

“哈?”

“我,乐队家属。”他补完,客气地伸出手,“李轩,木子李,车干轩。”

“方士谦。”俩人干脆地一握,方士谦顿时乐呵起来,他喜欢奇遇,李轩看上去又是个平易近人的模样,眉眼和气,笑容关怀,聊了几句自报家门,对方在艺术学院读研一,戏文系改导演专业,方士谦疑心当晚的戏就是他导的,结果他说不是,倒是参与了剧本创作。

“哪天我的戏真上了,记得捧场。”李轩笑说,忽然向对面挥手,“哟,来啦?”

方士谦一回头,却听见李轩在问:“你自己?不是说带个人来?”

王杰希眉心皱紧,盯着他俩看了半天,感觉无力:“这是什么情况?”

李轩一怔然后大笑,笑得怀里的花差点抱不住,看看方士谦又看看王杰希,眼光一闪:“是?”

王杰希斩钉截铁:“不是。”


17

“是不是什么?”

“什么。”王杰希正襟危坐,低头瞧着手机,方士谦坐他旁边,想了想,口齿清楚齐整清脆,一连串蹦出来,“李轩问我是不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你就说不是?不是什么?”

“……师兄你累不累?”

“不累。”

“方士谦……”王杰希无奈地抬了抬眼皮,“你非得把好好的天儿聊成个猝死是吧?”

“那是你心虚。”

王杰希突然有些懵,他怎么这会儿就一针见血了?方士谦从来不是这路子啊。

他是心虚没错,又怎样,总好过肾虚。和方士谦斗嘴他没带怕的。可这话轻薄,故此不可说。王杰希没看上去那么稳重,他正襟危坐,肺腑里是玲珑楼阁,有过分灵巧的曲折,和美好生活间又隔了条岁月的大河,这穷山恶水有点儿磅礴,方士谦能不能渡,他不知道。

方士谦问:“你说不说?”

他是真不累,王杰希觉得自己累,身旁人拿太直接明亮视线照着他,审讯一样不准逃避入眠,他分不清方士谦这是真懵懂还是假天真,抑或半真半假之间盲目勇敢,索性回复得轻微而爽直:“他问你是不是我对象。”

方士谦有吮一口棒棒糖那么久的沉默,继续得很突然:“他跟你什么关系?”

“李轩?”

“还能说谁。”

“朋友,”不够确切,“同事。”

“同事?”

“给同一家公司打工,做新媒体,他负责活动版。”

“哦,”片刻之后他又说,“啊。”

“啊什么。”

“没什么。”方士谦答,“你想说的话,你就说了。”

说出这话时他倒是当真坐得端正,人长得好,一整排斜斜看过去都显得出他来,像象棋里的国王,纸牌里的皇帝,书架上书脊烫金花体凸纹的那一册。太显眼的人理所当然有骄傲内心,他也不缺乏,从报到那天王杰希就有所察觉。可惜方士谦跟多数遛颜狗者背道而驰,他的傲慢来自无所知更无所谓。多可怕,王杰希想,他是真不知道一视同仁也是骄傲。

戏没有多么震撼,文艺范儿,演出中规中矩。音乐极出彩,十足的腔调。现场乐队半隐在舞台旁侧,一色的黑衣,电音乐队里掺了浓重中国风。方士谦打赌自己听到了尺八的动静,更稀罕的是还有种弦乐器他听不懂,没听过,他自己好歹也算个玩弦乐的,好奇心快要爆棚。

戏里讲的故事甜蜜哀伤而俗套,妖爱上人,为人放弃自我,从肉身到灵魂,最后归于茫茫大荒。爱与死,永恒主题。浅滩上生出碧冷苔痕一样,在不经意时刻狠狠地一滑脚一揪心。观众席上有微弱的唏嘘,方士谦压低声音问:“你感动吗?”

“感动什么?”王杰希想了想,“不,还没散场,我不敢动。”

“信不信我抽你啊。”

“信。”王杰希说,“你感动吗?”

“有点儿。”

王杰希郑重看他一眼,方士谦揉着鼻子:“哎呀,我就是在想这编剧自个儿得多百转千回,才写得这么作死。”

“所以没法儿感动。”

“哈?”

“一想到编剧是李轩,就觉着这戏,简直了,”王杰希思考一下,选了个自认最合适的形容词,“鬼话连篇。”

尾声里余音袅袅,女主角如烟似雾地绕场游曳,乐队纷纷撤下乐器,表示即将谢幕。坐左下角的人起身走出来,黑发长而笔直,披散在身上像披了被月光切断的半幅浓夜,一身黑,显得人格外白,垂着头,下颏尖尖,从发线里露出来一点玉,怀里抱着奇怪乐器。方士谦一眼看懂,这就是他不认得的那件。

“中阮。”王杰希替他揭秘。

这黑白分明的人走近,在台口坐下,光着脚,脚尖在地上一下一下柔软打着拍子。吹尺八的乐手换了笛子来配,管弦之音缥缈奇异。

抱着中阮,他边弹边唱,半唱半念:“舍生忘死,悠悠谁惜。归去来辞,后会无期……”声音堪称美丽无奈,像三千年前的山水讲给三千年后的世界一个彼此都不能互文的故事。

观众席骚动起来,不住有手机闪光灯无礼滑过,王杰希看见前排角落里李轩回头瞧了好几次,明显有点儿介意又不好阻止。

方士谦感慨:“我靠,女装大佬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杰希惊讶:“这你都看出来了?”

“你傻啊,”方士谦说,“他露着喉结呢,又没刻意去遮。”他捧着脸,说不上想到了什么,“这就是彩蛋?”

“什么彩蛋。”

“李轩说的,有彩蛋。”

“鬼话不用信。”王杰希说,“李轩这人,心细,谨慎,小心眼儿,最会让你低估他。”

戏写得苦大仇深,日子过得意重情深。单冲这虐狗行径,都应该被拉出去枪毙个百八十回。

“真没有彩蛋?”

“有,”王杰希说,“不想看。”

“别啊,好容易来一趟。”

“那你看吧。”王杰希看了看正在理衣服前襟的李轩,“快到了。”

演员依次谢幕,掌声雷动,小剧场里几乎满座,成绩也算不错,主演拿着话筒依次介绍staff,轮到乐队时指住那黑衣长发美颜盛世的坦荡汉子:“中阮演奏,吴羽策。”

观众席上至少三分之一在喊他名字,方士谦给吓了一跳,看左看右,感慨:“不是吧,粉丝专场吗?”

“编剧,李轩。”

方士谦嗖一声扭回头,李轩已经快手快脚上台,把巨大花束塞到吴羽策怀里,被抬起眼睛横了一拍,笑容顿时矜持不住。

方士谦纳闷:“他说他只是参与编剧……”

“所以鬼话别信。”王杰希回答,“参与全部也叫参与。这本子根本就是他写的。”

“嘿,还挺谦虚。”

台底下群情激昂地喊:“抱一个!”

“抱一个哪够。”李轩说着,比比划划解开外套前襟,开始活动手腕,脸上笑眯眯的。

观众立刻配合起哄:“亲一个!”

“你们都误会了,”李轩说,“轩哥是来送东西的。”口袋里摸了摸,他掏出枚戒指,空中小小抛一个圈,拉住吴羽策的手套上无名指。

“谢谢各位,别惦记了。”他彬彬有礼地说,“就这样。”

“策爷,削他!”

“不带这样的,跪下求啊!”

“求什么求,”李轩点点头,“结了。”

王杰希叹了口气,转头瞧着呆若木鸡的方士谦,打个响指:“魂兮归来,方士谦。”

他也点点头,面无表情:“这位客官,你点的,彩蛋。”

 

“真结了?”

“真结了。”李轩说,“这事儿能拿来开玩笑嘛?”

王杰希不答,心说我看你也挺会开玩笑的。方士谦还不肯走,上上下下把李轩打量个透,想不穿什么世纪难题似的,一脸欲语还休。

李轩说:“你问。”他倒是爽快,看看手机说:“吴羽策还得一会儿能出来。”

“就……怎么回事儿?这是。”方士谦说,“你不嫌我多管闲事儿吧?”

“你管了吗?”李轩笑,“你不就是看了个新鲜?不用这么自律吧。”

“慎独,慎独。”

“那是他。”李轩对王杰希挑挑下巴,“小王老师慎独,我信。你?不信。”

“嘿,你可真不见外。”

“我看人准。”李轩说,“方士谦,我觉得你这人挺好的。”

王杰希沉默着腹诽,李轩所谓的看人准,也不过就是看准了一个吴羽策。

“上个月,刚从新西兰回来,在那边登的记。”

王杰希都忍不住了:“到底什么情况?”

“他二十一岁生日礼物。”李轩说,“对,他十二月底的生日。我问他,想要点儿什么啊?他就说:我二十一了,成年了,结个婚吧。”

王杰希轻声注释:“吴羽策是新西兰国籍。”

方士谦惊了:“啥?”

“求婚啊,多惊天动地的一事儿。这我必须顺着策爷说啊,不然给他粉丝知道,还不得活吃了我。”李轩摊摊手,“我就说,行啊,正好我二十二了,搁在国内也到合法婚龄了。然后他爬起来就订了机票,订完告诉我,只能改签不能退,看着办吧。”

他总结:“就这么着,结了个婚。”

方士谦想了半天,由衷感慨:“真不愧是做编剧的。”

“怎么呢?”

“活得跟八点档似的。”

李轩不以为忤,哈哈一笑:“八点档好啊,收视高,赚得多。”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高高挑挑一个人从剧场侧门走出来,裹着大羽绒服,鼓鼓囊囊像朵行走的漆黑伞菇,方士谦瞪大眼睛盯着他看,王杰希想拉他走,看这形势是没戏,叹口气冲李轩使个眼色。

“你来什么劲。”声音清澈得像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溅出来的,“李轩你上去嘚瑟什么,都满足你穿戴成这样了还不行?”

他说着直接把假发扯下来,连着发网团一团往包里一塞,半点儿不当回事。

方士谦立马又给吓了一跳,假发底下吴羽策居然剃了个圆寸,脸是真好看,眉眼如琢,皮肤更是像志怪小说里写的“皮肉如脂”,依方士谦的直觉:“一看就是要干大事儿的邪门儿。”

他也盯着方士谦,问李轩:“这谁啊?”

“啊,这是……”

“我师兄。”王杰希稳稳接住,“演出非常成功。”

“得了吧,小盖都紧张了。”吴羽策跟他不见外,语气很直,“就是吹尺八那孩子,手艺是真不错,才读高中,你们谁信。”

“那你们把他弄来干嘛。”

“他喜欢啊。”吴羽策回答,伸手跟方士谦握了一下,“吴羽策,虚空乐队的。”

“方士谦。”

“王杰希的师兄?”他看了看李轩,表情迷惑,“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啊?”

王杰希干咳一声:“我们得走了,开回去还得一会儿呢。”

“走了方士谦。”他拽一下身边人。

“跟李轩一样,”吴羽策说,“也喜欢连名带姓叫人。”

李轩似乎想捂他的嘴,没来得及,索性也假装若无其事:“下次见。”

王杰希早拖着方士谦走出五六米远,不动声色放开:“我去取车。”

“我跟你去吧。这儿也一样冷。”

“随便。”

“哎。”方士谦说,“刚才那俩……”

“走这边。”王杰希拉他转了个弯,“我停在隔壁的车位了。”他按着钥匙,“好像没多远,这个距离应该能启动了。”

“干嘛?”

“开空调。”王杰希说,“你不是冷吗?”

“嗯……”

“我两年前认识李轩的,吴羽策是他发小。是,他是新西兰华裔,三岁爸妈就离婚回国了。”

“我是想说,”方士谦想了想,“可真够彪的,也真够好看的。”

王杰希看他一眼:“没你……”

方士谦态度十分诚恳:“别价,人家是真比我好看。”

“我是想说他没你彪。”

方士谦突然停下来:“王杰希。”

“干嘛?”

“这停车场没监控吧?”

“有吧。”

“有也顾不上了。”方士谦自言自语,突然跳起来揽住他脖子,下面一个腿绊,差点把人放倒,“你也来劲是吧?李轩来劲你也来劲……看我不收拾死你!”

王杰希猝不及防,人又瘦削,要不是方士谦手下留情,真能给他就地掀翻,不由自主双手握紧卡在脖子上的手臂,他笑得上不来气:“我错了,吴羽策比你彪。”

“你少来这一套。”方士谦把他拎起来,顺势替他拍打一下身上,悻悻道,“你以为能吓着我?”

“那倒没。”王杰希叹口气,“吓着人,不至于。但是他俩那个态度,也不是谁都受得了。”

太坦然,太自在,命里注定,生逢彼此。早早遇见对方,有一辈子的无畏,就有一生值得在彼此身上浪费。

“我明白你的意思。”方士谦说,“不就是嘚瑟了点儿吗?比他俩还嘚瑟的有的是好吧。”

怎么着?他说,你以为我会歧视他俩?

王杰希思考一下,实话实说:“我怕他俩得罪你。”

“因为李轩问我是不是你对象?”

“他给我票的时候,”王杰希顿了一下,有些异样的长久,“开玩笑说,这是家属福利。”

“那我就冒充你家属呗。”方士谦行云流水地回答,“反正有福利。”

王杰希又顿了一下,比刚才更久,然后加快脚步,“车在这儿呢。”

他三下两下把方士谦甩在身后,上车关门时的响动果断干脆,震出一点余音。


18

霓虹渐落,星空荒凉,身体里满满的兴奋和精力集中之后固有的空倦感融在空气里,越凝固越催眠,把车内狭窄空间显得格外空虚。王杰希伸手去开音响,调频广播里主持人甜腻嗓音一出,方士谦立刻皱了皱眉:“关。”

他说,王杰希,我问你个事儿。

王杰希目视前方面不改色:“问。”

“你是不是……”

“同性恋?”

“我靠。”方士谦闭上眼睛,手指在安全带上滑来滑去,声音很低,“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感觉这么别扭。”

王杰希一皱眉:“哪里别扭。”

“就是……算了,”方士谦不自在地说,“哎,回答我啊。”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口气登时就有点儿冲,方士谦侧过脸盯着他,“王杰希,没劲了哈!”

“就是没恋过,男,女,异,同,都没。”王杰希看都不看他,“李轩这辈子恩爱秀惯了,觉得全天下人都应该跟他和吴羽策一样是连体婴才顺眼,我今天要是带个妹子过去,他也是一样问。这么说,你懂了吗?”

带个妹子?是吗?方士谦冷笑一声:“敢情我这是误会了哈!”

“你没误会。”王杰希紧紧攥着方向盘,“只想带你,这是真的。”

我不是不敢骗你,只是不想骗你。

方士谦足足怔了两分钟,其间王杰希十分庆幸这个时间段道路通畅,方士谦的沉默压得他关节冰凉膝盖发麻,不确定万一真有个突发状况自己还踩不踩得下刹车。

“成吧,算你品位高。”嘟囔着把脸重新扭开,方士谦忽然问了一句,“你饿吗?”

“哈?”

“回去做点儿夜宵,吃吗?”

“啊?”

“粥,面,糖水,选吧。”

“……糖水?”

“靠,你什么时候也爱吃甜了。”方士谦咕咕哝哝地拿出手机开始翻菜谱,“怎么煮来着……哎,小区门口超市停一下,我得去买点冰片糖。”

王杰希默默举起一只手:“打住。”

“干嘛?”

“我想喝粥。”他露出回忆脸色,嘴角懒洋洋翘起来,“上次煮的那个,有肉末和芹菜末的……”

方士谦大怒:“嘚瑟!”

他在安全带里翻了个身表示抗议,叽叽歪歪地看向窗外:“还带点菜的……”

有些什么原本在凝结的被细细碎碎推开,重新温暖起来的也不只是空调单方努力,方士谦对着呼啸而过的路灯剪影嘀咕:“家里要是没有芹菜,还得去超市。”

“家里有。”王杰希接得熟极而流,“前天你考完回来买的。”

“我那是要做炒香干的!”

“没香干。”王杰希眯起眼睛,“我想喝粥。”

“凭什么?”

王杰希看过来那一眼堪称把天真诧异发挥到了极致:“凭我饿了。”

没人再提刚才的对话,这种事方士谦向来觉得自己的决策堪属明智,从小到大他手握慧剑,像个蹩脚裁缝咔嚓咔嚓斩惯了情丝,林杰说他太懒,懒成这样,情字上无疑刻薄,没什么颠倒梦想,只有他颠倒别人的份儿。如此,为免危害人间,当可xiu仙,最起码也应该做个和尚。

他听也听了,不加反驳,总觉得喜欢也好,讨厌也罢,别人投射过来的所谓情感,都是身外物强加于人。既然如此,凭什么不能有理有据拒绝?

林杰说年轻人啊,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怎么就不懂得体谅人呢?世界这么大,如果一桩桩事都是非黑即白,那人人都活该是色盲。

他又说,算了,早晚轮得到你明白。终归只要这世上有妖,就有降妖的符。

方士谦哪里不明白,只是不想明白。没那个必要!他想,有意思么?按部就班走到如今,他并没感到缺乏,一直的自信来自问心无愧,得十分偏爱,也承受相应挫败。尽力而为,所以理直气壮。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他从未想过,这种事或者还有中间态,搞什么鬼,不死不活,若即若离,薛定谔的爱?

但其实是有的,他只是不敢扪心自问,迹象斑斑,仍然不敢。就算明知百分之八九十不会自作多情,可万一王杰希承认了——他是一定会承认的,他说过,不会骗他。

那又该怎么办。

这一点王杰希太厉害,关系分寸掌握得恰到火候,多一分做不了朋友,少一点够不上亲近。暧昧模糊,有一点让人贪恋的亲昵,又在过头之前戛然而止。他几乎可以确定王杰希是喜欢他的,而且是别样意义上的喜欢,可是对方既然不往深处铺叙,他当然乐得省事,拒绝考虑这麻烦——当然麻烦,道义上说,你不能签收了别人的一颗心,再打入死囚牢等着秋后处斩。所以只要薛定谔的毒气匣一开,那爱是死是活,立见分晓。

可是死还是活呢?

就算再天真,他也不会选择好言哄劝,拿什么好朋友男闺蜜的标签贴给自己,能做朋友,何必分手,呵呵呵。

王杰希说过,长痛不如短痛。这小孩也的确聪明,连凶器都不交给对方,长痛短痛,他选的是不痛。所以大家都好,掩耳盗铃地继续。

他只是不知道,这奇妙的量子态能持续到几时。

所以如果做不成朋友——不,是不做朋友呢?开始剁牛肉末时他往客厅看了一眼,王杰希坐在沙发上,垂着眼睛在看电脑,模样真是乖且端庄,擦地机器人像只安静宠物在脚边游来游去,地板闪闪发亮,音响里Ed Sheeran的温润嗓音悠悠回荡,他身后灶台上的粳米粥已经渗出醇厚米香,混着芹菜末的清新,一切都不能更完美。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不知道。”一瞬间似乎懂了不到一个钟头前王杰希一模一样回答。是真不知道,他对此时彼此关系非常满意,很明显他在王杰希心中地位高于旁人,这感觉相当不错。和被林杰纵容与关照又不同,老大面前,他一意孤行的撒娇大多数时候都来自拼命不令自己太鹤立鸡群。而王杰希让他感到责任感——很奇怪是吧,他觉得自己对这小孩是有责任的,说不清来自哪里,大概因为他听着他的歌掉过眼泪,或者甘心替他吃亏又不肯让他吃亏,更也许是那无礼的真诚,不谎你,所以为坚此诺,宁可不说——罗马非一日而成,王杰希就算没在他心里建城,至少也砌了个花坛。

音乐声忽然停了,方士谦顺手揭开锅盖把牛肉末倾进去,又探头看看,王杰希拿着遥控器在拨台,过会儿传来新闻主持抑扬顿挫音调。他搓搓手,走到客厅,看一眼是本省新闻重播。

方士谦怀疑他饿懵了:“你,看这个?”

王杰希眼睛都没眨:“我爸在主席台上。”

“啥?”

他转身把那条新闻看完,开什么会签发什么文件统统没注意,主席台正中偏左位子……别说,还真有点儿像。

一条播过,王杰希点头:“看完了,换台吧。”

他扔遥控器给方士谦,手忙脚乱一下没接住,差点儿砸到脚面,“……你爸?”

王杰希叹了口气,指指自己:“儿子,”指指电视,“和爹,”他靠上沙发背,“会面是在友好而平静的气氛中进行的。”

“上回来学校给你送衣服……”

“他秘书。”王杰希言简意赅,“见本人得预约。”

“就是这么回事儿。”他又说,“他没什么背景,跟我妈是同学,毕业结婚,后来遇上前……”他说了个让方士谦也一挑眉毛的官职,“……的女儿。”

“……哦。”

“那位已经调到紫禁城了。”王杰希说,“当年的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个时代,没必要强抢民男。没有对错,只有选择,他,和我爷爷奶奶,都没选我妈,就这么简单。”

奈何峰回路转,高枝也折,离婚新娶的妻子几年后意外去世,没留下一儿半女。岳父家心存伤感,又发现女婿从此不提再娶的事儿,感动之下自然格外关照,一不留神就平步青云。

“其实他不是没想过跟我妈复婚,我妈不答应。”王杰希笑了笑,想起他妈名言,“跟你爸不合法的时候,干什么都算合法;真合法了,反倒干什么都不合法了!”

王杰希无奈:“让您这么一说,好像干了什么偷天陷阱的买卖。”

“反正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您跟我这么说话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妈说,“社会社会,现实现实,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人都这样,毛病!”

王杰希知道她指的是谁,爷爷奶奶自从绝了那边的念想,就屡屡想认回这根独苗,可惜不光他妈拒绝,他爸也一并制止,小心翼翼护着唯一儿子。

王杰希总结:“该在的时候都不在,该不在的时候永远不在。”他笑笑,“挺好,比一般人家的父母都省事儿。我习惯了。”

反正已经这么多年。

方士谦看了他一会儿:“……你也不容易。”

“嗯?”

他伸出手,似乎有些不情不愿又大义凛然:“要抱一下吗?”

王杰希再次露出一脸诧异,“你再给我披条毯子就齐活了是吧?”他指着厨房,“我说,粥还没好吗?”

“卧槽!”方士谦跳得像踩到了擦地机器人上,飞奔回去,王杰希听见他小声骂着街把锅端下来,在厨房里吆喝,“洗手!吃饭!”

他慢慢收好脸上若无其事笑容,慢慢折叠好收进心底角落,再慢慢戴上另外一片心满意足微笑,慢慢走过去:“香。”

方士谦给他满满盛了一碗,而且主动连餐具一起放到他面前,惹得王杰希差点站起来接,“坐下!”方士谦怒吼,“烫死我了,碰洒了算谁的!”

他嘟囔着又摆出几碟子小菜,切片香肠稍稍炒过一番,清淡泡菜上洒几丝红椒,酸辣萝卜,炒花生米的时候加了椒盐。

“哟,”王杰希说,“师兄,太豪华了。”

“是啊,照英国女王的菜谱搞的,比那老太太就少俩焦圈儿。”

王杰希笑着摇头:“没正经。”

方士谦吃了两口,筷子啪一声扣在桌上:“王杰希。”

“嗯?”

“你要是想哭就哭吧。”

王杰希当即呛了一口,抓过水杯好好地灌了几口,他平复下来,耐心问:“我要是不想哭呢?你打哭我吗?”

师兄,醒醒吧,你当这是八点档都市情感剧?哭一下抱一下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你是挺欠打的,”方士谦若有所思,“不过这事儿不能怪你,要我说,你已经做得挺不错了。”

王杰希沉默片刻,忽然放下勺子一笑:“师兄,现在我想抱一下了。”

“得了吧,”方士谦嗤之以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这毛衣我可是新换的——把嘴擦干净!”他抽了两张纸巾丢过去,又嘟囔,“就你这样儿,还给人家孩子当家教呢。”

王杰希想了想:“小杰在法国复诊,三月回来。”

“哟。”

“他三月的生日,每年我都去看他,要不要一起?”

“好啊,”方士谦十分痛快,“那是我大兄弟嘛。”

“我求求你了,方士谦。”王杰希一脸生无可恋,“要不是认识得晚,我真要觉得小杰这毛病是你拐带出来的。”


19

寒假回家时方士谦只背了个双肩包,虽然依王杰希看来他可能连包都不怎么想背。他家里算是近的,虽然跨省,高铁不到两个钟头,和同城郊了个游差不多久。所以订票也比较轻松,不需要焦头烂额和抢票软件较劲,还有空絮絮叨叨思考是赶早上那班,还是晚点儿到家直接吃个晚饭。

王杰希泡了两杯玫瑰普洱,陪他纠结半天,一锤定音:“晚上那班。”

方士谦立刻又反弹:“为毛?”

“我送你。”还能和你一起再度一个白天。

“哟……”腔调和腿同时抻得长又长,他抱起杯子往沙发上一靠,“哟,服务真周到。”

“那是,”王杰希盯着他那副得意模样,“帅哥到时给个五星好评呗?”

方士谦把鼻尖扎进杯子,一抽一抽闻得不亦乐乎:“看心情……香嘿。”

他轻松无虞,王杰希暂时可不敢掉以轻心,打从看戏那夜到现在,一星期过去,期末考全数散场,自从方士谦开始盘算回家,王杰希的日程就写满四个字:提心吊胆。林杰给他通风报信说宿舍里下学期也没可能空出新床位,且虽然同宿舍那厮服了软,以方士谦的脾气,必定不肯认这个账。

故此他心忧的只有自己,不怕别的,但怕方士谦被李轩和吴羽策那一对惹得动念,狷介起来借机拎箱子回家划清界限,一个半月的寒假说短不短,说长略长,足够给他们这段误打误撞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小暧昧唱响《凉凉》。

王杰希并非不自信,他只是对方士谦有点儿没信心,虽然那夜在车上他急切之下胆大包天,撕开这半年来的妥帖包装,把一角新鲜的心拎出来给方士谦亮了亮,方士谦的反应倒不令他失望,可粉饰太平的意思也已经足够明显。

这是王杰希的一小步,也只是王杰希追求方士谦的一小步。

事后李轩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打来电话,问他方士谦的事,先声明立场:“很好啊,跟你很配,长得也好。”

“别价,”王杰希实在受不了他这盲目乐观,“八字儿还没一撇呢。”

“他绝对是。”李轩笑起来,“这你放心。”

放他个大头鬼的心,王杰希从不信他这种被搅基之神宠爱的货,世有gay,然后有gaydar,gay常有而gaydar不常有,然而李轩和吴羽策无论放诸哪个层面都是特例,他俩相识于彼此刚解下尿布也没多久,竹马二十年没唱过《好心分手》,相识之后王杰希评价说你们这也不叫处对象,根本就是1V1的蓝牙已连接。

不过他记得吴羽策当时的反应,可能跟过分好看的长相有关,天生气质锐利,怎么笑都带点儿冷意,大美人就那么冷笑着跟他说:“你好歹倒是也先把开关打开。”

李轩哈的一声,听不出是意外是附和,王杰希则被他惊住了。那时他们相识不久,既然交浅,以王杰希的性格当然不曾言深,而吴羽策向来直接,可从不乱讲。

故此他一句话出口,才极有分量。李轩立刻感兴趣:“小王老师,什么情况?”他皱眉,“你才高二吧,还是高三?”虽说搅基不在年高,可你是不是应该先关照一下高考?

吴羽策言简意赅,看都没看王杰希:“他心里有人。”

李轩笑了:“哎哟……这事儿可大了。”

王杰希果断回答:“我心里有个人。”

“男的?”

“男的。”

“得,”李轩说,“我可算知道那篇《听琴》写的是谁了。”

现在他予以安慰,王杰希很难确定他这是当真有点儿灵感,还是单纯只为了看热闹。

李轩说:“你以为他会不知道?别闹了,所有不被对方察觉的暗恋都是没爱上。”

“好一个悖论。”

“你喜欢他,他不会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你,你也不会不知道。”李轩微笑,“他不喜欢你,会给你做饭?吴羽策给我煮一次面,再打个蛋,我就感觉自己可以唱着《最浪漫的事》安度晚年了。”

说到底还是以己度人。王杰希腹诽他,叹了口气,“你没发现这前后两个喜欢不是一个意思吗?”

“养久了就是一个意思,”李轩淡淡地说,“我们做项目的思考方式,你喜欢他吧?ok,限定资源get。想要他留在你身边吧?ok,明确目标get。从资源到目标怎么执行?很简单啊,束缚他,绑住他,套牢他。”

王杰希沉默很久:“我不知道你和吴羽策居然好这口。”

“屁,”李轩笑骂,“少扯闲篇儿,人都搬你那儿去了,多好的机会,老天爷够偏疼你了。让他睁眼是你闭眼是你,吃饭是你洗澡睡觉……这句当我没说,上学是你放学还是你,总而言之,哪儿哪儿都是你。”他侃侃而谈,“让他习惯你,终于有一天受不了生活里没有你,齐活儿。”

“呵,”王杰希说,“夫子自道?”

“嘿嘿。”

“轩哥,”王杰希感叹,“你知道吗,你这法子学名叫死缠烂打。”

方士谦的话,他怕是打不过他。不过至少此时此刻,方士谦完全没提搬走的事儿,连半点儿迹象都没有,箱子还在储藏室里,衣服还在衣柜里,备用充电器扔在床头,他临上车才想起来叮嘱王杰希记得检查有没有关掉插座开关,王杰希稳稳答应,心里想的是回去还得帮他收掉晾在阳台上忘了收的两双袜子。

送走方士谦之后他长出一口气,有逃过一劫的轻松,仿佛躲开了当庭宣判,可以放眼秋后问斩。这心态是不好的,他心里清楚,却不能不想。

而更恐怖的事儿在朋友圈里等着他,他开朋友圈本是为了偷窥方士谦是否有repo行程,却不想在Fiona新发的共进晚餐照片里看到男方持杯的手。Fiona没那么不谨慎,连她自己都很少露脸,但林杰手上有两颗细细的琥珀褐色小痣,长在虎口附近——据说这个位置还有什么讲究来着。王杰希记得非常清楚。

平地一声雷,他算是明白了为何会有晴天霹雳这个说法,绝非生造,定是体感。Fiona比他大上一轮,跟林杰至少也差了八岁——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师兄你这是要抱两块半是吗?

他知道自己不应沉不住气,到底还是在两天之后给Fiona拨去电话,叫了声姐。

对方比他轻松:“看见了?”她轻轻笑起来,“你师兄,真是不错的人。”

“……他是不错。”可您这事儿好像哪里不大对。

“放心吧,”Fiona安慰他,“我有分寸,不会影响了他,我们聊过,他想考的导师跟我当年是同一个……”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杰希打断她,眼眶周围微微发烫,“姐。”

“你怕我吃亏。”Fiona静静说,“别啊,对你师兄有点儿信心。林杰知道他在你心里很有渣男潜质吗?不知道的话,你最好给我发个封口红包。”

“姐……”

“嗯。”

“我就是想说……”王杰希叹了口气,“唉,你记得脱脱吗?”

“记得,你们那只胖狗,开车拉它一趟,感觉特别费油。”

“跟师兄没半点关系,他照样负责到底。”

Fiona想了一秒钟,深深叹口气:“杰希,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不会说话。”她惋惜,“这以后可怎么找对象。”

“不找。”

“那个小帅哥呢?”

她在王杰希陡然的沉默里笑得轻柔且安慰,说,冷静啊,这一点,你不如你妈。

王杰希在震惊中保持了腹诽的干脆利落,心里疾呼一万遍真看不出我妈哪里冷静淡定英明神武了。

你看他的眼神,从小到大我在多少男生的眼睛里看过,怎会错判。Fiona说,有什么呢,自古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人来这世上一趟或许各有因缘,可总不是为了寂寞而来。我不是在打击你,也不是在鼓励你,只不过就算爱里从无平等,也都有权飨尽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甘蜜,最后是交杯共饮或掷杯而去,都是天意。

而天意,偏偏又是人最不该盲目置信的东西。

她说:“姐姐这碗鸡汤熬得如何?”

“……似是而非。”王杰希挣扎着表态,“不过我get了。”

“那就乖乖照顾好自己吧。”Fiona回答,“必要时还可以把肩头借我一用。”

王杰希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我说,没那必要吧?”

Fiona笑着挂了电话。

话说到这个地步,不宜再狗尾续貂,Fiona的鸡汤显然有毒,灌下去之后一个多月里王杰希都不能直视方士谦的微信和视频聊天邀请——首先秀了他家楼下的流浪猫有了新宅,然后表示他爹养的陆龟依然认他,可喜可贺——每日都是如此的罗唣,偶尔打听菜场物价,试探出王杰希依然靠外卖度日,便从鼻孔里冷笑三声,以示对不食人间烟火的官富二代做出嘲讽。

直至阳春三月,车票订单截图被他一言不发PO过来,王杰希凝视再三,发了条特别蠢的回复:“我去接你。”

方士谦随即一条语音过来:“别啊,谁说要你接了,我是想告诉你车一到站我就要直接拐个弯从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换车去霍格沃兹啦!”

难怪歌唱得好,气真够长的,王杰希想,叹口气也回条语音:“师兄,你这脑子就是上次从站台掉下去摔的吧。”

我说怎么不太好使呢。

“你等着。”方士谦说,“长本事了你。”

他在人山人海里狼狈挤出来时都是漂亮的、清透的,在王杰希眼里就是如此,脸上丰润了一点,难说是不是每逢佳节胖三斤。大年夜他们互致红包,比谁给谁发的更少,王杰希陪母亲去澳大利亚时想给他带点儿什么,最后选了只欧珀坠子,请人配了条铁灰色链子,他妈非常沉得住气,竟然没问他打算送谁。那坠子现在就挂在后视镜上,方士谦好奇地摸了摸:“咦。”

他又说:“这东西好看——哎,你笑啥,这么贼。”

“给你的。”

“哈?”

“手信。”他解释了一下,方士谦将信将疑解下来,戴在黑色毛衣外面,并不犹豫,“好看吗?”

“好看。”

“靠,不能问你。”方士谦说,“你个闭眼吹。”

“给师兄打call。”王杰希瞟他一眼,“你考完科三了吗?”

“干嘛?”

“你来开,我歇会儿。”他想了想,“不想当司机的厨子不是好歌手。”

“咱俩先下去打一架吧。”方士谦说,“我不想溅一车血,还得洗车。”

王杰希笑了半天,跟他换了位置,看方士谦摩拳擦掌坐到驾驶位上,还翻他个白眼,“安全带!”

即使从不愿思考,他知道自己一直担忧方士谦会改主意,担忧到他看到他挤出出站口向他高高挥手的最后一秒。

现在方士谦坐在他身边,开着他的车,驶向他的家,家里有他和方士谦。

突然就安全了。

 

20

他们校园里有条人工河,春来雪融,水气上升,河边的桃树居然迫不及待开了一层,没有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反而小家碧玉地亭亭苒苒,相当够味,把生活区里那条老资格的杏花路都比下去。见天儿的有来自校外的摄影爱好者支起长枪短炮在此取景——也有工作室企图混进来拍写真和婚纱照,可惜门卫大叔深入虎穴,被各种lo娘coser汉服控陶冶多年,早练就明察秋毫的本事,统统拒之门外。

方士谦从家里带了几件新衣服回来,有件庚斯博罗灰的长外套不知谁替他挑的,一上身显得极其年少有为,仿佛哪个新三板上市新贵,只要不说话就是标准精英范儿。王杰希叹为观止,觉得“中草堂”合作方的幕后老板都没他这么能装。

一问才知道,他家堂哥不是很务正业(依他们家标准)地学了服装设计,又雄心勃勃地做了原创牌子,创业期一穷二白,连模特都请不起,倒也不着急,反正自家堂弟从小就艳名在外(听上去完全不像好话),趁他寒假回来,抽几天功夫抓到工作室,按在那儿描眉画眼地拍了一堆模特图,并保证公布时不露脖子以上。

“我就说,那你给我化妆是想干嘛,也不露脸。结果他说:整体感啊!”方士谦嗤之以鼻,“屁,不干好事儿。”

不干好事儿的堂哥审美倒是不错,王杰希客观端详,认为很有设计感,至少不亚于Hugo Boss,灰色外套里搭黑色高领毛衫,方士谦自动自觉戴了那块欧珀,蓝碧色光彩里像藏着一整个雨林星球,生气勃勃地贴在他胸口。

听说高英杰又要来校园里玩,他倒是比小孩还兴奋,也可能因为高英杰没什么表情,看不出高兴与否。王杰希在拿方士谦跟个孤独症患儿作比较是否合适的问题上纠结并忏悔了一秒钟,很快又心安理得了。

反正他跟脱脱称兄道弟也是常有的事儿。

几个月不见,脱脱俨然风采大增,司机说一星期带去宠物美容中心打理一次,连洗澡带按摩,比人洗温泉还贵。方士谦听完大惊,对狗子肃然起敬,拱了拱手:“大爷,当年伺候不周,莫怪莫怪。”

司机指着他笑得说不出话,王杰希压低声音:“方士谦你有病啊。”

方士谦也压低声音:“我还偷偷打过它嘴巴呢,左右开弓,啪啪啪,老响了。谁让它不听话,咬烂整个寝室所有拖鞋。”声情并茂地叹口气,“现在你请人家咬,估计都一嫌脚臭,二嫌鞋没牌子。”

他外套下摆被人拉了拉,一低头居然看见高英杰睁大眼睛看着他,立刻提高警惕:“你干啥?”

孩子扭头看了看王杰希,指着他书包侧袋,王杰希叹了口气,温柔而坚决地摇头:“不行。”

“他要干嘛?”

“包里有糖。”王杰希说,“算是奖励吧。他的心理医生说的,可以适度奖励,提高适应社会的行为敏感度。可我觉得跟训宠物似的,心理上过不去。再说也怕把牙吃坏了。”

方士谦盯着他看了半天,王杰希毛骨悚然:“干嘛?”

“王杰希啊,”他慢悠悠问,“我还得问一遍,你确定自个儿真不是这孩子亲爹?”

王杰希已经被他惹到没脾气,想了想回答:“既然你是他兄弟,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将就一下。”

“嘿!”方士谦说,“你信不信,要不是不想当着他的面揍你……”

王杰希喊了声:“脱脱。”

狗子呼一声站起来,吧嗒吧嗒盯着他们,王杰希指着方士谦:“扑他,他新换的衣服。”

“卧槽!”方士谦拔腿就逃,跑出几十米回头看,又忍不住哈哈大笑,高英杰牵着脱脱拼命追他,孩子身体弱脚步慢,狗子又格外懂事,一路哒哒地小步慢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牵着谁。

笑够了他又有点儿伤心,索性蹲下来等一人一狗冲到面前,抱着脱脱大头恶狠狠揉搓一顿:“行啊宝贝儿,知道照顾小孩儿了。”

“送去行为调整中心训练过。”王杰希慢悠悠跟上来,看高英杰跑得有点儿喘,接过狗绳让他自己缓和,又替他把围巾摘了,“不冷吧?”

孩子脸颊泛红,鼻尖微微沁着汗,方士谦伸手替他抹掉,大声表扬:“好小伙儿。”

高英杰稍稍躲了一下,倒没后退,方士谦一愣,意识到自己又轻率上手,他听王杰希说过,医生嘱咐过陌生人最好不要随意接触患儿,以免给他造成刺激。

“奇怪啊。”王杰希凝视他们,若有所思,“他好像挺喜欢你的。”

“奇怪吗?”方士谦想了想,“你最早见到他时,什么样儿?”

“不说话,一动不动,”王杰希回忆了一下,露出惋惜神情,“盯着你看,眼珠儿都不带转一下的。”

他记得自己和孙哲平一起坐在高家的客厅里,那孩子幽灵一样出现在走廊拐角,清秀小脸毫无表情。孙哲平特别镇定地小声告诉他:“这是小杰。”

王杰希尽量让自己不去看高家夫妻的表情。

方士谦沉默半晌:“那你,怎么办了?”

“我?”王杰希垂下眼睛微微一笑,“我写字给他看。”

他写: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停笔才发现自己写了两句增广贤文。笔是随身带着的一支凌美,字写在随手抽来的一叠纸巾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高英杰慢慢走过来,停在他身边,看他一笔一划在柔软的原色纸上留下风雅墨迹。

然后他伸出手摸了摸王杰希的手,孩子的手指又软又滑,有种小动物舌尖的触感。

王杰希就平静地指着第一个字:“相。”

高英杰长久地看着他,客厅里谁都不敢作声,大概有两三分钟的沉寂,王杰希没敢告诉别人,他差点要在这种寂静压力里崩溃了,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神经病——这时他听到高英杰的声音,像只过分听话的猫,懂得应答主人呼唤的那种:“相。”

原本孙哲平只是去学校接他吃饭,临时被朋友叫去商量点儿急事,干脆带他一起过去。这回倒好,活活赔上一个表弟。朋友百般求他可否让王杰希来陪陪自己儿子,实在是从小到大这孩子还是第一次肯在头一次见面的外人面前开口。要钱给钱,要啥给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

王杰希说:“行。”

孙哲平抬手就给他一下:“你知道什么就说行!”

王杰希笑了笑:“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穿着高中校服说出这句话,表情又那么一本正经,孙哲平愣了愣,有点儿想爆笑,想到他那个家事,又实在笑不出来。

“这算缘分吗?”方士谦问,“或者有啥科学解释?”

“没。”王杰希说,“没法解释……哎,小杰,你干嘛?”

高英杰显然被喧嚷人声吸引了注意力,脱脱轻轻挡着他的腿,不让他离开王杰希和方士谦的视线。方士谦跳起来张望了一下:“对了,河边儿有花。”

他说走啊带他看花去,给他拍照,今儿是他生日嘛!要拍照哒!

比脱脱跑得还快,他抢先逮到个女生,指着后面一人一孩一狗央求几句,王杰希瞧着他兴高采烈模样,叹口气,想方士谦是真没有自知之明,那女生明显认识他,脸红得能驱动蒸汽机车,被男神轻搭了一下肩,手直发抖。

抖成这样,可怎么拍照。王杰希想,反正他不管了,方士谦看上去特别兴奋,高英杰也明显开心——虽然基本看不出来。他领着孩子和狗踱过去,被安排着站在开得欲迎还拒的一树桃花下,和方士谦一边一个,中间夹着高英杰——和脱脱。

女生喊起司时他感觉手指被扯了一下,低头看高英杰放开了狗绳,攥住他的手。

“别动呀!”对面热心地喊,“方神,你低什么头……”

方士谦小声说:“王杰希!王杰希!”他如临大敌,“这宝贝儿想拉我手,我是不是听他的就可以?”

“你紧张什么。”王杰希低声回答,“他又不咬你。”

对面还在喊:“看这里呀——”

后来他们看照片时发现三个人都一脸严肃,高英杰是没什么表情,王杰希是习惯了,方士谦则完全是在紧张,只有脱脱一张大嘴差点咧到耳叉,非常抢镜。

女生临走前细心求教:“方神,这都是谁啊?”

“我师弟,我兄弟,我……”他指着脱脱,语塞一刹那,王杰希冷冷接上,“他大爷。”

“你大爷!”

方士谦真是从来没这么有耐心,他自己都骇然。从小到大他素来对小孩没什么好感,认为是天下最不能自控的破坏性生物,偏偏高英杰根本不像个孩子,像鸟,像哑了的猫,像个成了精的小瓷器,反正……不太像小孩子。

结果他就有点儿被自己从来的那股反感给反噬的意思,变本加厉地开始心疼他了。

说好了一起给高英杰过个生日,晚上再送还给他父母,王杰希考虑一下,托司机先带脱脱回去,回头自己开车。他在西餐馆定了包间,也定了蛋糕,小小的一块重芝士,方士谦看他一眼,王杰希若无其事地插上两颗蜡烛,不过没有点火。

高英杰严肃看了一会儿,先拔下一颗,再拔下另一颗,思考片刻,毫不犹豫扔在地上,用力不小。

方士谦一惊,王杰希用眼神示意他淡定,高英杰又想了想,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失去了方向,额头上开始冒汗。

指指地上的蜡烛,再指指桌子,王杰希轻声说:“捡起来。”

方士谦干咳,拿气声小心翼翼问:“他能听懂吗……”

“总得试试。”王杰希叹气,“他跟咱俩这儿这样,跟别的地方,还不定怎么闹呢。”

僵持足有十分钟,高英杰终于回过神来,慢慢滑下椅子蹲在地上去捡蜡烛,方士谦提心吊胆,也趴下去看,刚低头就咚的一声,脱口而出:“我靠!”

王杰希也吓了一大跳,赶紧弯腰去看:“怎么了?”

方士谦先捂了一下自己额头,飞速松开手,一把抱高英杰出来,摸他的头:“撞哪儿了宝贝儿?疼不?哎哟喂都怪这破桌子……”

推卸责任,盲目护短,疯狂溺爱——王杰希旁观了会儿,方士谦这真是把儿童教育反面原则贯彻了个底儿掉。

高英杰面无表情,看上去撞得不太严重,反正是头碰头,没哭就好。相比之下方士谦倒显得比他还惊恐,搂着摸了半天,王杰希本想制止他,一转念看高英杰安静靠着他,还伸手去摆弄方士谦脖子上那颗欧珀,情绪相当稳定,索性继续观察,顺手还拿手机录了一段视频。

方士谦缓过神来,终于记起场外求助:“王杰希你干嘛呢!”

“拿礼物啊。”他自然回答,从书包里取出细长礼盒,“小杰。”

法国回来,高英杰状态明显好很多,拆包装时也很仔细,打开来盒子里是一支水绿色玻璃笔,他用小手指摸着笔杆,很快发现上面刻着的字。

“川长白鸟。”王杰希说。

方士谦纳闷:“嘛意思?”

“……你怎么跟杨聪似的。”

“洋葱是sei?”

“桥峻斑骓疾,川长白鸟高。”王杰希念了两句,“他什么都不缺,定支笔给他玩儿。”

“哦我知道了……他姓高。”方士谦点头,“李商隐,牛叉,有文化。”

王杰希看着他:“桥峻斑骓疾,川长白鸟高。”

方士谦一乐:“烟轻惟润柳,风滥欲吹桃……考我啊?徙倚三层阁,摩挲七宝刀。”

“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王杰希说,“多应景儿。”

“是啊……”方士谦感慨起来,“春游,哈哈!”他一精神,“哎,车钥匙给我,琴还在后备箱呢。”

王杰希一笑:“来一个。”

方士谦刚回来就问他该给高英杰备什么礼物,王杰希不打算拂他的面子,不过也实话实说,孩子确实什么都不缺,也不懂太含蓄的东西,饮食之类也有他自己的一套规矩,不能随便投喂。相比之下,哄他开心才是上策。

“成。”方士谦说,“这么着,我给他唱个歌吧。”

他听见王杰希在电话里愣神:“啊?”不禁有点儿得意,“新写的,本来想回去给你听听,这回妥了。”

“叫啥名儿?”

“回去你就知道了。”

寒假里他拿了驾照,回来又拿王杰希的车练了几回手,已经非常熟练,拎着琴盒回来时被大厅散座的各式美女歘歘了无数眼,忍不住又有点儿烦,嗖嗖几步窜上楼去,看到王杰希和高英杰才放松下来。

王杰希看他一眼:“做贼去了?”

“还不是你那车,招风,烧眼。”

“那是看你。”

“得了得了。”方士谦挥挥手,抱起吉他又把一条腿斜搁在膝盖上,对高英杰打个响指,“宝贝儿,看哥哥给你走一个。”

迷茫不脆弱,脆弱的人易迷茫。

梦想不疯狂,疯狂的是有梦想。

“我命中注定有百万风光,却只愿与你凝眸一场……”

高英杰靠在王杰希身上,手里紧紧攥着翠色的玻璃笔,眼睛越睁越大。王杰希想了想,放弃分析,只要不是吓着就好。

凝眸一场,与你凝眸一场,也胜过百万风光。

他想不到方士谦会写出这种词,又觉得的确是方士谦的风格,情深如薄,是美而不自知的刻薄。这样一想,他简直要替自己委屈。

高英杰热乎乎地拉他的手,他低头看孩子,那双没情绪的大眼睛里映着个小小的王杰希,瞳孔太清澈,显得他似乎马上就要泫然欲泣。

他咳了一声,整理情绪,笑着问方士谦:“到底叫什么名儿?”

“《梦风光》。”方士谦说,“好不好听……没问你。”他瞪着王杰希。

王杰希举手投降:“行,行,这回我闭一只眼吹。”

他低头问高英杰:“好不好听?”

其实没什么把握高英杰会予以判断,不过孩子的反应让他有点意外,高英杰很敏捷地伸出手,指着王杰希的书包,再指方士谦。

王杰希突然就给他逗乐了,方士谦不知所以,“嘛意思?”

“我真该让你跟杨聪认识认识,让他给你扳一下这口音。”王杰希说,顺手从侧袋里摸出颗乳白色糖果,隔着桌面扔给他,“杏仁牛奶味儿。”

方士谦懵逼了几秒钟:“好嘛,赏我糖吃?”

“适度奖励,行为管理。”王杰希忍着笑,“训脱脱时候,教练也这么教的。”

“我跟你说,要不是孩子在这儿,我铁定打得你手机解锁都没法面部识别。”

王杰希泰然回答:“密码是1109。”

又来!

方士谦干咳两声:“咱俩以后自己去接他吧。”

“哈?”

“反正都会开车,别让人家的司机跟着了,自己带车,去哪儿都方便。”

王杰希定定瞧了他半晌,刚要回答,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才接:“李轩?”

“来玩儿啊。”李轩听上去心情颇不错,“反正今儿周末,晚上八点,老地方。”

他补了一句:“方士谦在吧,一起啊,让他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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