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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黄】吉了犯 FIN.

【喻黄】吉了犯

 

好时节与好地方凑在一起难免有种别样的美,不宜以寻常日程表揣度。

那个五月早晨有辆二手蓝鸟停在古城门口,下车的青年穿了黑色衬衫,脖颈上靠近锁骨处有浅红伤疤,长得危险,红得俏皮,渗着薄薄一层汗,衬着晶莹麦色皮子,光艳令人心疼,像绣品上微微错了针,没自带戾气拒人千里,惹人多看两眼,主动疑心这非他责任。

青年笑嘻嘻买了票进城,同售票阿婶打听了城里唯一一家绸庄位置,口齿伶俐给当下气氛注入莫名活力。

他背影消失在石板街尽头,衬衫在树荫下晃了一晃,细看不是黑色,是一种极其深的鸦青,像黑色像得了不得。

穿鸦青衬衫的青年在街角打手机:没错我黄少天呀,我到了呀,这么快?一路没塞车嘛。那个人不用手机?固话也没有?那他用不用抽水马桶呀!我跟你讲这么落后于时代的人就应该被灵长目开除。对呀我联系不上他,那你怎么保证他在店里?你保证,你保证有用吗?要是白跑一趟我回去跟你没完……

他一个电话心满意足打了很久,要到包票之后掏出烟盒叼上一根烟,忽然想起古城禁烟,想一想没点火,只是叼着,给自己风一样步子添了点为非作歹味道。

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刻十分微妙,同一个时间段,地铁里水泄不通,早餐店人满为患,写字楼里高跟鞋声在大理石地板上打出一片风风火火物权宣言。黄少天下意识打量周围,古店铺大小不一,都挂着招牌,统一的寂静无声。

门半开半掩,有的卸了门板有的没有,里面大概有人大概没有,尽职尽责在透明阳光里投一点阴影下来,几百年光阴仿佛悠闲老狗,懒洋洋躺在石板路上。

黄少天摇头笑了一下继续走,他来采访前做足了功课,整座古城都是物质文化遗产,替旧繁华留念。

五道火墙天上挂,店铺商号密如麻,这几百年前的繁盛吓不到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满街山珍海错钱庄当铺烟馆妓院南北奇货中药西药,一转弯有块招牌突兀撞到眼前,四个字:蓝雨绸庄。

黄少天哈了一声,抬腿迈进高高门槛,回头打量一下正门背面。彩漆剥落的门檐上画着一条淡青长鱼,细看又不像鱼,倒像没有肢爪的龙。

他皱眉看了半天,举起相机咔嚓一声,拍完向天井里走。

那一抹细细长长淡青色不知在门檐上卧了多久,直到现在这一刻才被注目,似乎也透出些欣悦的味道。

黄少天突然又回一下头。

身后除了半爿门扉外透出的石板街景一无所有,他收起狐疑表情,干干脆脆往前走。

资料说蓝雨绸庄是古城里最大建筑之一,黄少天站在天井里往上看,二层楼里面还有一进。他低下头看脚边的水井,齐膝高青石井沿上架着辘轳,不过没有水桶,难说还用不用。

他看井,旁边一棵大槐树垂头看他,都有挺拔凝定的劲头。黄少天不知道那看上去也像一幅画。

他觉得太安静了,于是咳一声,忽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丢掉了烟。

树荫尽头罩不到的台阶上,两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黄少天眯起眼睛,觉得自己看到一片淡淡的青。

喻文州慢慢地问:是哪位?

黄少天上下一看,当即认定对方是自己要找的人,立刻上去寒暄递名片原原本本自我介绍:省非遗中心项目管理部职员兼专刊编辑,听说古城里有位省级项目传承人坐镇绸庄,一手盘扣手艺比较知名,因为新奇精致;人更比较知名,因为年轻漂亮。

他把下一句咽回去:主编派他来采访,因为觉得这比较像个噱头。

喻文州耐心听完,一双眼睛始终停在黄少天下颏上,等他说完才抬起头,眼白微微带点澄透的青,衬得黑白分明,笑了一下说你进来吧,又顿了一下说,黄少天。

黄少天应一声之后才发现他只是打招呼。

喻文州一步一步往堂屋里挪,脚步虚虚浮浮,像喝高了,黄少天仔细看了半天,发现他只是努力走得稳当一点,看上去反而跟踩水似的。

他叹口气,喻文州这么好看的人居然是个跛子。

喻文州说怎么了,这边走。

黄少天说:这房子得有三百多平吧。

喻文州听懂了他岔开话题的意思,笑笑没说话,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绸庄跟古城里所有仍开业的店铺一样都兼做展馆,两层楼下层展示昔日绸庄繁荣,有展品有模型有LED屏有光影互动,绫罗绸缎无所不备。喻文州认认真真领着黄少天走了一圈,黄少天举着相机拍展品,一心二用地发现喻文州细致额头开始见汗,他张张嘴想阻止,喻文州看出他照顾心思,笑着说,别客气,我也趁机活动活动。

走完一圈他到底上不来气,说楼上你自己拍吧,我不大方便上楼,拍拍自己的腿,全然不以为意。

黄少天懒得跟他再客气。

喻文州把自己挪回窗边坐下,微闭着眼听他咚咚咚上楼脚步声,过会儿听见意料之中的一声我靠,忍不住又笑了。

黄少天被二层楼上那一千多个盘扣吓着了,觉得自己掉进花团锦簇绸缎堆里,花多眼乱,目迷五色,再狂蜂浪蝶也要收敛。他手快,相机拍到快没电才恋恋不舍下楼,啧啧说怎么这么厉害,六百多种花样?我的哥,可吓死我了,喻文州你这个人一定很花。

喻文州坐在绣桌前微笑,听到这句一脸茫然。

黄少天咳一声岔开:你能再帮我个忙吗,现场演示一下这东西怎么做的,我拍几张照再录一段,回去发官微,也给你打打广告。

他又把舌尖上的一句吞下去,自己咂一咂,觉得不应该说出来,虽然很有滋味。

喻文州你看你长得就像个活广告。

喻文州没察觉他微妙语气,慢吞吞拿了缎条纽扣丝绒,一言不发开始动手。

黄少天看见他选的那对扣子有点奇怪,质感凝冻好像青色的玉,没看清就被喻文州用丝绒裹了起来,几针缝个结实。

黄少天惊异于他手法利索,不快,但是慢条斯理一步不乱,似乎每一针都在心里盘算好了,决断分明,落在最妥善位置。

他在良久发呆之后举起相机,取景框里只有一双动作漂亮的手,黄少天把焦距往后拉,觉得不够,又站起来。

喻文州抬起脸,对着镜头后的他笑了一下。

黄少天有点迷惑,拉了凳子坐回原处说我还是拍特写吧。喻文州没半点异议,他拿了青黑两色的缎条,跟楼上那些展品花红柳绿细巧样子全然不同。

黄少天问他:要做多久。

一个钟头。

那我们聊聊天耽误你做活吗?

喻文州停了一下,笑着问:你想聊什么?

天井里那口井是真的吗?

当然是啊,喻文州说,几百年都没干涸过,现在吃的就是那口井里的水。他顿一下说那棵槐树也还活着,这回答你满意吗?

黄少天想说我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又不是我家井我家树。可喻文州笑吟吟瞧着他的那个眼色让他不大想怼回去,索性也笑了一下。

后来喻文州拿了一挑红线举起来比了比,开始干干脆脆地把一对盘花往扣子上缝,黄少天终于逮到机会问他;这是什么,盘扣不都是一对一对的。

喻文州抬头:这不是一对吗?

他那个表情理所当然得没法反驳,黄少天想自个儿可不会给他蒙住,细白掌心里托着那两枚盘花,青的是鱼,黑的是鸟,喻文州正拿红线细细在它们颈上缝一圈,冷暗色里也透出极明亮的红。

黄少天瞧着那股鲜明,忽然有点不舒服,他想喻文州这该不是在开嘲讽吧。

喻文州说是啊你看这颜色跟你脖子上的伤有点像呢。口气平平淡淡,搞得黄少天想掀桌都找不到理由。

他说:喻文州你这是故意的吗,又不是说相声让你抓现挂。

喻文州往做好的盘扣上缝了条挂绳,只缝在黑鸟上,黄少天说出这句话时他正把青鱼的扣绊结好,提起来在黄少天眼前晃:不好看吗?

黄少天只好承认很好看,但是从没见过一对盘扣不同花样,你让我如何同主编解释。

喻文州说送你了不用解释。他笑笑,收起针线匣子,当车挂件吧。

黄少天说:你怎么知道我开车。

喻文州怅然:你没开吗?

黄少天只好承认开了,他问喻文州这一副盘扣多少钱,纯手工定制很贵的吧,打扰你一上午,替你开个张如何。

喻文州一顿:不如请我吃饭。

黄少天在心里嘁一声,勾搭得太理所当然顺其自然,他突然就无限释然,笑嘻嘻摸摸牛仔裤后袋:钱包比脸干净,能扫码吗?

喻文州一直安分守己瞧着他:改天,现在麻烦你先送我去个地方。

黄少天想欲擒故纵的人真是讨厌啊,好看的人都会吊人胃口,把自己活成摆在玻璃柜子里美味蛋糕上绚丽奶油花。

他没想过自己收到的类似评价大概并不比喻文州少,黄少天啊,非遗中心里最爱笑的那个小子嘛,笑时像孩子,不笑像杀手,似笑非笑像最坏的情人。

真是讨厌啊。

坐进车里时他问喻文州:你是故意的吗?

喻文州看着他毛手毛脚把盘扣往挡风玻璃上挂,一不留神就弄掉了青鱼扣,又捡起来重新扣好。

喻文州说:你看,不是这鸟拴牢了,鱼就没了。

黄少天没理会这句,顺口说:那你倒是帮我把它俩缝在一起嘛,你就差那么两针啊?

喻文州就笑了。

他拿起相机问黄少天:可以吗,黄少天做个随意手势,卡里都是采访照,喻文州一张一张闲翻过去,看到那张门檐青鱼时停了停,问黄少天:为什么拍这个。

黄少天点点头顶摇摇摆摆的黑鸟和青鱼:你为什么做这个。

直觉嘛。

喻文州说嗯,然后告诉他前面红绿灯路口左转。

黄少天把他送到一家花圃,看他慢吞吞软绵绵地往里走,好像随时会栽到排水渠里,又追上去:我跟你进去参观一下,不介意吧?

喻文州看看他:有兴趣就来呗,我请的杂工不大老实,时时偷懒,说不定你能帮我震慑一下。

他又一次若无其事cue到黄少天脖颈上的伤疤。黄少天愣了一下,眯着眼笑起来。

很难懂的一个笑。

隔着花房玻璃,他看见长椅上趴着的东西,揉一下眼睛回头看喻文州,走快了两步,没想到把喻文州落下那么远。

不过就算这个距离,他相信喻文州也看得见。

没涂漆的木头长椅,满满当当睡着一头火红狐狸,拿来盖脸的尾巴又大又蓬松。

黄少天喊:喻文州你养了宠物吗?

喻文州说:没有啊,这花房里只有一个畜生,就是骗我工钱还不干活的那个。

黄少天心悦诚服地说了声我靠。

这场面太高能了。

奈何他并不怕,甚至也没想举起相机,推门时看见狐狸耳朵微微一动,下一秒钟穿大红连身工装的青年从长椅上坐起来,体面地打了个呵欠,奈何眼睛还没睁开。

喻文州说:杰希,是不是该浇花了。语气很委婉,带点商量的迁就。

黄少天忍不住瞪他一眼——为什么?

名叫杰希的狐狸哦一声,一脸懒洋洋,眼睛睁开来一大一小,实在趣致,黄少天忍了几秒钟,哈一声笑出来。

大仙儿,你挺帅啊。

他当然没有这样说出口,只四下打量一遍,花房里闷热湿润,放着些鲜艳的热带草木,狐狸先生拎着只铁水壶,有一搭没一搭应过卯,又走去外面,对着一片绿油油草本植物发起了呆。

喻文州说:他叫王杰希。

哈?

那个人。他微微一顿,改口说,那个狐狸。

那你呢?黄少天看着他,你又是什么?

喻文州笑而不语,忽然问:你什么时候请我吃饭?

 

三天后的傍晚黄少天把车停在花圃门口,喻文州斯斯文文坐到副驾,后门一开,王杰希跳上来,连身工装换成了T恤牛仔裤,膝盖上还毛毛地剪几刀,相当时髦。黄少天没有见过如此光明正大意图蹭饭的狐狸,顿觉新奇,整个人转过去端详他,他多大?变化成的脸容大概二十?二十五?看起来还挺年轻呢。

王杰希说你不要看了,再看喻文州该吃醋了,再说我也饿了。说话时语气溜脆响亮,带点口音,一听就是只北方狐狸。

黄少天哦一声,把他话里的意有所指揣好,叠一叠,慢悠悠折成纸鹤形状,于意念中摆在自己和喻文州之间。

他不问,沉默是最沉得住气的示威。

上次那条稿子很得主编欢心——特别是那些配图,他本打算在这一次告诉喻文州,你知道他们是如何赞美你的吗?

现在他暂时不想说了。

王杰希说他饿了,是真的。菜馆里三人一桌坐定,他抄起菜牌,谁也不让,很轻松地叫了四菜一汤。

宫保鸡丁,香酥鸡柳,榛蘑炖鸡,辣子鸡,竹笋鸡汤,米饭要三份,不要酒。

服务生显然见过世面,不动声色,没提建议,噼噼啪啪按下点单器,唰一声抽走菜牌,只不过走得比来时快。

黄少天青着脸,过一刻忍无可忍笑起来,这还真是个狐狸,属鸡的人见他怕是要腿软。扭头看身边喻文州也在笑,边笑边摇头,证明他也一向习惯。

喻文州跟他过来,坐在他身边,自然而然,把王杰希独个留在四人位的对面,也是自然而然。

黄少天忽然又不打算沉默了。喻文州这举动像应许了他什么,明智而暧昧地抵在他心坎上。这人多半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想挨近他。

即使他都不知道,喻文州究竟是不是个人。

王杰希很有眼色,很快吃完,一抹嘴站起来:我走了,回去浇花。

他说走就走,桌上四个盘子雪亮,汤碗精光,啃净的鸡骨头整整齐齐堆在骨碟里,拼一拼简直能拼回一整只鸡,一副寸草不生的干净。服务生路过都微微一怔,说:哇哦。

喻文州笑了,轻声叫:少天。

说吧喻文州,你究竟是个什么?黄少天看着他,抱着手,态度果决而英俊。

晚餐时间的老馆子,桌边人来人往等着翻台,老板娘招呼客人的声音粗暴亲切,玻璃桌板上一层半透明油腻永远揩抹不净,椅子长年磕碰得掉了漆,是他熟悉的烟火人间,也是他的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有恃,所以无恐,恃的除了人多势众地形熟,可能还有喻文州那张温柔雅致的脸。

喻文州保持着那个笑:你想听到什么?

人?妖?鬼?神?哪一种才是你最青睐答案,或者你是否当真想要答案。

我只知道所有来路不明的东西都有问题。黄少天看着他,不管是来路不明的钱,还是来路不明的爱。

喻文州笑了,手指忽然盖住他手背,温度不高不低,声音也是:少天,不着急。

我先带你去见个人。

黄少天本能想拒绝,但拒绝属于另外一种劲头,不被按在他指背上的温凉手指抚慰的勇敢,很多时候他并没有,也不想要。单位里领导同事问过他多少次的那句话此刻有了答案,少天啊,这些年了,你就一个都看不上吗?

这些年了,我终于看上一个,可又不知道他是不是人。

黄少天发动车子时忍不住往旁边看,喻文州坐的很稳,目光和脸容一样安详如月色,扫过他挂在观后镜的那对盘扣时终于又笑了。

黄少天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这到底是什么鸟?

喻文州笑得更明显一些:秦吉了。

秦吉了,出南中,彩毛青黑花颈红。耳聪心慧舌端巧,鸟语人言无不通。

像你,少天,像你。

呸,骂人是吧?黄少天没好气回答,骂我像个鹩哥——去哪儿?

我家。

你——哎,喻文州。他整个人转过来,车前方都懒得看了,锋利嘴角似笑非笑,我说,车速这么快?

喻文州伸手够到那对盘扣,素白指头有意无意拈着黑鸟摆弄,指尖轻轻滑过鸟颈上红线痕迹:店里,他稳稳说,我就住楼上。

不是吧,古城里还有人住?不是都修旧如旧按时上下班到点打卡……

有。喻文州微笑,城里那口井,水好。

他们回到城里时早就夜深,走人迹罕至的另一个出入口,如果不是喻文州领着,黄少天相信自己一定找不到。

三绕两绕,进了遍布青苔的窄巷子,蜿蜿蜒蜒再出来时就是熟悉山路台阶,两旁店铺关门闭户,黑黝黝一片灯火全无,路灯隔了很远才有一盏,并不亮,像漂浮在黑夜中一只供奉鬼神的金红橘子,带点刺激的鲜艳和期待。黄少天不得不拉起喻文州的手——不得不,毕竟他是个跛子。

那手指微凉,有种水质的柔滑和鳞片的光润,橘子样的灯光在半空里烧,只尽一点本分,看得真看不真全都不管,黄少天益发肆无忌惮,出口滔滔不绝:我说,喻文州,你这样,平时怎么运动啊?哪天我帮你网购个家用单杠吧,锻炼一下肌肉……

喻文州看了他半天,说:我会游泳。

黄少天马上闭嘴,过会儿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吵。

没有,喻文州笑起来,你很吵吗?

吵也是应该的。

安得秦吉了,为人道寸心。

到了,他指着一模一样黑色大门,黄少天眯眼辨认良久,不服气,跑上去对着招牌细看,才心服口服,拍着门喊,哎,哎,喻文州,快来开门。

举城萧瑟,黯无灯火,他才不肯说自己已经有点害怕了。

吱呀一声,门自内开了。

 

那个神秘瞬间便是有争执都应定格,何况他们没有。开门的人没到中年,有杂乱胡须,很蓬勃地连着两鬓,是黄少天所知道的关于虬髯这个词的具象化。他忍无可忍大笑出声,笑声在古井般的巷子里传得又亮又远。

喻文州安安静静等他笑完,说,这是魏琛魏老大,绸庄是他家祖传的,我不过来代管几天。

是嘛,黄少天把一肚子的惊奇咽回去,伸手和对方握一握,魏老大?之前怎么没见过您,辛苦辛苦,我是喻文州的朋友,过来……借个宿?哎,不对耶,喻文州。他压低声音,没忽略魏琛脸上荡漾的惊喜,你是专门带我——来见他?

对啊。喻文州回答,不应该吗?

他跟你什么关系?瞄着头前带路的魏琛,黄少天兴致勃勃又怕黑地靠过来,你家长辈吗?那我倒是应该好好拜见一下。

见家长,求交往,听上去何其顺其自然又完美端庄。

喻文州笑着叹了口气:我只想麻烦你陪他喝杯茶。

毕竟这口井的水好,今晚的月又圆。

楼上果然有月有茶,喻文州烧起小陶炉,咕咕嘟嘟看着水煮出蟹眼泡,水极清,极冷,是魏琛提上来的,黄少天要去,被他一抬手阻止,一言不发下楼去。

喻文州从一只陈旧铁皮饼干盒子里翻着茶叶,回头笑说你别去,你不会,当心滑到井里,就糟糕了。

他说这话时眼神和笑容都轻丽,语气却很认真。黄少天觑个空儿过去,大着胆子捏住他手指:那你来救我么?

喻文州被吓一跳的后果是手里半盒子茶都洒在桌面上,茶不是茶,满眼金黄,黄少天没放开他,拿身体把他硬抵在那儿,伸手拈一朵塞进嘴,尝一尝,满足地眯起眼:槐花?不由自主又抓一小把往嘴里填。

干槐花泡茶他不是第一回见,这股子清香气却不同以往。

唉,舔什么,有的是呢。喻文州拉下他手心,笑着给他擦手,你喜欢,带一盒子回去。

楼上一盏绉纸圆灯滴溜溜悬着,灯光很淡,月轮掉进涟漪,黄少天眼眸清亮,问话直截了当:魏老大,他是人吗?

你猜呢?喻文州说,等会儿他上来,你给他倒杯茶。

一顿之后,他换了语气,征询而盼望,好吗?

遭不住,被他那样郑重温柔看着,遭不住。黄少天作势捂心口,把手从喻文州指间挪出来,干咳一声:好。

所以他为什么不说话?魏老大,他都没说话。

你发现了。喻文州笑道,嗯,他不能说话。

你见过会说话的树吗?

见过啊。黄少天自然而然说,槐荫开口把话提,叫声董永你听知……他忽然闭了嘴,被喻文州似笑非笑看着,嘴角慢慢又抿得锐利:哎,喻文州,你故意的嘛!

你与大姐成婚配,槐荫与你做红媒?

喻文州说你自己提的,又怪我,讲不讲道理。说着伸手在他鬓角拨一下,梳毛似的掠开,口吻带点心疼,你啊,你。

魏琛咳一声,咚咚咚上楼来,一壶子井水递给喻文州,坠得他一晃,黄少天赶紧过去帮忙,冲魏琛咧咧嘴,意思明显,他一个跛子,干不来干不来,这活儿,还是我来。

魏琛也一咧嘴,不置可否,眼神全是叹气,哗啦啦摇落一天一地包容。黄少天给他看得不安,过来坐下:魏老大,咱俩是不是见过啊?

魏琛略一卡壳,指指他,指指自己,笑起来,没有点头,可也没摇头。黄少天不解,想起喻文州跟他说过的话,本能别过脸看一看,眼神对上,他有点得意洋洋,直接伸手去拿茶壶。

喻文州一手拦住他,说:烫。

掌心盖住黄少天手背,皮肤温柔挨擦,两个人都没说话。

魏琛动了动眼皮,似乎不想搭理,也似乎没眼看。

一杯茶递到他面前,黄少天笑嘻嘻若无其事:老大,喝茶。

喻文州叫我给你倒杯茶。

用这城里的水,沏这城里的花,看这城里的月,照这城里的我们。

魏琛的反应出乎他意料,腾一声站起来,指着喻文州又指着他,黄少天情不自禁也站起来,一步挡在喻文州面前——魏琛那表情看似要动手抽他。

虽然最后他只是默默绕过桌子,绕过他们,下楼去,没碰那杯茶。脚步异乎寻常沉重,一步一顿响在楼梯板上,渐渐远去,某一个瞬间里消失。

黄少天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喻文州没答他,只是自己拿起那杯半冷的茶,晃了晃,一口喝干。再笑着问他,睡么?

这话就未免太馋人了。

黄少天看着他,不得不再次承认这人长得真好,一双眼涟漪萦绕,再多怀望与悲伤浸入其中,都酿出香气。

他走过去,忍不住摸摸喻文州的脸,掌心里玉一样的凉。

他说:睡吧。

 

后来他在那张说不上几百年历史的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上醒来,围屏外透进丝丝缕缕天光,灰尘在光里游漾,渐渐沉落,一瞬间仿佛置身水底,有点寂寞,莫名安详。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发现身边没了喻文州,摸一摸那半边床,是冷的,人离开不知多久。

别开这种玩笑,黄少天想,有条不紊套上衣裳,哗一声推开房门,站在廊上冲楼下大喊:喻文州!

甭管你活的还是死的,神仙还是妖怪,吃了不认都是找打——没吃?没吃也不行!食指下意识揉揉鼻梁,他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喊出第二声:喻文州!

哎。人在身后,应答轻而温和。黄少天一转身,正正撞进他脸上那个笑容,咫尺之遥,清秀如梦。黄少天记不得几时做过这个梦,水样的颜色和水样的温凉,只是心里突然无限悲伤,像明知错过很多事,以及还会错过更多事。

这悲伤和泉涌而出的一丝丝恐惧裹挟了他,让他在喻文州再开口之前就窜过去,紧紧搂住他。

连这都像在喻文州意料之中,没有被吓到,更没被拒绝,他只是轻轻拍着黄少天的后背直到他平静下来,等潮涨的情绪退却,浑身警觉般竖起的棱角尖刺一点一滴消弭。再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醒了?下楼吃饭吧。

还是这样,昨晚就是这样。同床共枕时黄少天试探着触摸他的皮肤,着迷于清凉如水的温度,而喻文州的吻平静如月光,着落在他逐渐滚烫的肌体。欲望淬火刀剑般锐利,温柔叫嚣,再一次次在他长久而暧昧的安抚里沉静下去。

多来几回,佛都要疯。

黄少天记得自己喃喃问:你要吃了我吗?

问得很蠢,像哺乳期的小兽,流着汗,歪着头,黑黝黝瞳孔里满是咬牙切齿满怀盼望的好奇,嗜血,迷茫,想咬喻文州一口,又想被他咬一口。

吃了我吧。

喻文州只是笑,笑容里的悲伤水一样蔓延开来,辗转绸缪,裹住神志,让他在本能伸出手试图掩饰之前就沉睡过去。

月光中,窗外高大槐树投下阴影,微微战栗。

 

第二天是周末,游客一如既往蜂拥而至,古城里添了无数热闹。黄少天吃饱喝足,懒洋洋圈着手靠在门扇上,看喻文州这个活招牌坐在大堂招揽兜搭,心里只有四个字:拈花惹草。

喻文州回过头来冲他笑时,那四个字就变成了:天花乱坠。

他丝毫不否认瞧上这家伙是因为色相,眼角眉弯,活色生香。当然也有别的,神秘感似乎应该不在其中,从头到尾,黄少天对喻文州一无所知,但他知道这人——很可能也不是人——不会害他,某种过分离奇的笃定。

像他拱在喻文州怀里,用牙尖刻薄而亲昵地轻啄胸口单薄肌肤时,那触感如此熟悉,像他早已这样做过一千一万次。

他抬着眼睛看喻文州,视线赤裸裸停留得久了些,有女游客转过头瞧见,立刻睁大眼睛。

黄少天不喜欢被她们那样看着,所以走过去,顺手从门后推出轮椅,硬把喻文州从太师椅上拎起来,再按下去。

他笑一下:我推你,院子里逛逛吧。

女孩子小声尖叫,天啊,像无情。

黄少天打个呵欠说那是谁啊,听起来像个中二QQ昵称,喂喂美女我警告你不要偷拍……

这个像冷血!啊啊啊我萌的西皮有了真人代餐!

黄少天得不到答案,懊恼地打了个更大的呵欠。

这离奇日子,他并不讨厌。打那之后他常去古城过夜,并在同事再次打算给他介绍相亲对象时果断说了no。

已经有了。他得意洋洋,我有车,虽然是台二手蓝鸟。他有房,货真价实独门独栋。

同事大惊失色:上门女婿呀!

黄少天愣了一下说:是。然后哈哈大笑足有十秒钟。

他把这话一字不漏转述给喻文州,喻文州没什么反应,旁听的王杰希哼一声说:是。

乘龙快婿。

喻文州闭目微笑,以黄少天的观察,他喜欢听自己吵吵闹闹,絮叨这些日子里的大事情与小事情,不怎么出去,不离开蓝雨绸庄,走得最远是到花房去看一看,跟王杰希照个面。一只狐狸,和一个不知什么东西——行吧,黄少天想,至少会谈是在坦诚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

有时候他也会耍个奸,在王杰希出去给草木浇水时跟出去,哎,你告诉我,他到底是个什么?

王杰希看他一眼,没作声,继续仔仔细细干自己的活儿。青翠草木在他面前轻柔摇曳,星星点点绽开细碎雪白花芯,被水珠密密实实吻过,就绽出玲珑光波。

黄少天想起喻文州跟他说过:那些草是防风,一种草药。

不是我种的,是王杰希种的。

他忍不住问:你为什么种这个?

王杰希没好气:关你屁事。他多看了黄少天一眼,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没心没肺。

黄少天听不太懂他什么意思,本能觉得不是好话,顺口说:他那人挺好的,是吧?

王杰希又怜悯看他一眼,眼神如同看羊肉汤碗旁边的馍,走开两步,举动里的嫌弃十分明显。

黄少天跟上去:哎,你不是会看相吗,给我看看?

王杰希忍无可忍,把水管一关,揣着手跟他面面相觑了会儿,说:印堂发暗。

然后呢?

五行缺骗。

 

一个狐狸竟然如此牙尖嘴利阴阳怪气,谁给你的勇气,苏妲己吗?

黄少天对此耿耿于怀,但也只耿耿于怀了那么三五分钟。有时他偶一恍惚,也觉得一切岂非皆是幻觉,毕竟眼见未必为实。身边这天地六合是否当真有怪力乱神,他怀疑但是没有证据,毕竟唯一可资证明的只是那天冷不丁瞧见睡在花房长椅上的王杰希不是王杰希,是只狐狸。但也不过刹那印象,形同幻觉,对方若是打死不认,他也没辙。至于其他……能质疑的还有什么呢?

没人规定区区一介打工人不能顿顿吃鸡。

至于其他,至于其他,无论不开口的老魏先生还是浅笑微微的喻文州,都不值得怀疑。尤其后者,甭管是人是妖,简直睡到赚到。

睡到了吗?

黄少天挠挠头皮,底气不足,还没呢。非不为也,非不想也,更非不能也——男人怎么能说不行?只是没得机会。形如同居,毕竟有点距离,总不能当真退了市区的出租屋去古城赖在绸庄过日子。依他观察,喻文州这生意也没甚搞头,店铺本身固然是个文物,有文旅专项补贴罩着,一应日常修缮保护也很烧钱,喻先生身为非遗传承人的那点子补助都未必够。可他一个跛子,日常除了去花房逛逛,不见有其他应酬交际,更不像有业务在身。

男朋友是个妖怪,没问题。

男朋友是个无业游妖,那可就是大问题了。

黄少天十分诚恳地表达了这个意思,且地点是在花房,当着一屋子花枝招展香气腾腾和王杰希的面,王杰希果断哼了一声,而周遭各色花木似乎都竖起耳朵,大气不敢出。

语速和内容互相中和,黄少天很快说到正题。喻文州,他笑嘻嘻地,我养你呀?

王杰希连哼都懒得哼了,翻个白眼出去给他那一畦子防风浇水,关门时手势很轻。喻文州看了他一眼,转回来笑吟吟挑起嘴角:少天要养我?

怎么养?

人漂亮成这个古怪模样就是拿来迷的,嘴角翘成那个俏皮模样就是拿来亲的,直觉大于理智,实践检验真理,黄少天果断亲上去,过会儿意识到提问尚未回答,气喘吁吁把自己摘下来:你答应吗?

喻文州不置可否,除了脸色嫣红连笑容都没半点儿走形,黄少天看不得他这个淡定模样,想到他腿脚不太方便,遁逃不能,很想以身作则给他来一个恃强凌弱,左右可以祭出进化论这一世间法则,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不打算吃掉黄少天的喻文州要被黄少天吃掉,呐,太有理了。

喻文州轻轻说少天啊,少天为什么想养我呢?

这样的问题被他用那样的一张脸问出来,连通常意味上的挑弄或调侃都无,像月光洒在黑发上荡漾银光,一瞬间分不清是不是一夜白头。

为什么?黄少天没想过这问题需要答案,养一个喻文州吗,很好呀。天长日久地介入自己生活,眼里有他,旁边有他,空气中弥漫他,枕套上缠结他,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于是他说,仍然笑嘻嘻地:不知道呀。

雨落下来,一瞬之间的事。风起得既快也急,水晶链子似的抽上玻璃,天宫打散了一万挂琉璃串珠帘子,哗啦啦往人间洒,浪费出好大手笔。黄少天不由自主往外看,王杰希不见踪影,不知去了哪里。他看回来,喻文州原地坐着,垂下头,嘴角依然微微挑,很惬意和失意的样子。

黄少天蹲下来说你怎么了啊,雨天低气压闷着了吗,这会儿也不好领你回家,给你泡杯茶。他想起金黄槐花,窗下那口井的水清凉沁骨,一夜又一夜收纳淘洗冰冷月光。他忽然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古城里有过这样好的水吗?

喻文州说你过来,拍拍身边让他坐下,掰正他的脸。指尖清秀冰凉,又让黄少天想起槐树下的古井水,老槐树据说和宅子一样古老,数百年槐荫沉默笼罩,有风时哗啦啦,无风时不说话。

他只想到这儿,就被喻文州不客气地恃强凌弱了。

所有花枝和蕊瓣都渗出风月的气息,花房被染成一颗芳香半透明的空心珍珠,盛装着一呼一吸,倒影着动作与眼神,七彩雨滴流淌过玻璃,跌入并撞碎万华镜,流水在明光中摇摆,肢体的每一次分开都粘连不休,似从虚空中无声地扯下一簇又一簇鳞片,灿烂飞舞一天一地。黄少天恍惚知道,他是火焰,无论怎样被冰雪舔食,残缺消逝的永远是对方。对方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然倾身而来,不想把他浇灭,只想被他带离这个世界。

我只不过照顾残疾人所以不想削他!事后黄少天振振有词,一边系衬衫扣子,光溜溜两条腿大喇喇蹬在喻文州膝上,哎,说好了,我养你吧。

他笑得促狭,摸一把自己颈子,天生的那道胎记太像疤痕,喻文州对此极有兴趣,舌尖抵着一声两声叹出爱惜,黄少天不知那是什么意思,只给他惹得情不自禁缩起来,怕痒,又心浮气躁跃跃欲试。

花房里两颗虫儿,肉儿般团成片,蠢动成一场日下胭脂雨上鲜。*

喻文州,我就说你想吃了我吧!

黄少天趾高气扬,兴高采烈,花房外的雨停了,旭日高升照在蜜色皮肤上,把汗珠烧起来,着了一层小小的金火,绚烂地透着光。而他面前的人依旧如冰似雪,仰着脸看他,良久才笑起来:嗯。

想的呢。

 

毕了业,开了荤,快活的文艺社畜准备实施同居大业,看了几间房都不如意,要有电梯,交通便利,绿化须佳,不能太吵。先斩后奏他才不管喻文州怎么想,鱼本身可能并不懂得在乎鱼缸,但主人有必要为此负责。从蓝雨绸庄那间宅子里拐走一个喻文州何其不易,那人是被置放在古董檀木首饰匣子里的珍奇,黄少天不打算小心翼翼,但安全第一。

忙活找房看房耽误了他足有一星期,喻文州不带手机,宅子里有线电话偶尔会听,线路老化,信号不是太好。黄少天索性笃定地没打,他不找喻文州,是故意的。意念中蠢蠢欲动呼之欲出思念给自己增添筹码,爱意被腌得入味,酿得醇厚,他不信喻文州拒绝得了。再者说,就算拒绝了,还有下次下次下下次。男人在床上的许诺未必是真,那就把他直接拽到床下再问一回啊。

反正他一个跛子,想跑都跑不了。

这样想着,黄少天先生益发趾高气扬了。

直到他周末站在古城路边,没能推开蓝雨绸庄的门。跟他站在一起的还有面熟游客,仿佛是曾经偷拍过他的女孩,莫名其妙问,为什么没开门也没通知,今次特意带了朋友呢,不然帅哥你先跟我们合个影吧。

黄少天心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比你还想投诉这种落跑行为,手机打过去无人接听,神经被拉成很细很细的一股,绷紧到锐痛。起初他不担心,是因为知道宅子里除了喻文州还有魏琛,便是他腿脚不便也不至于出事。现在近在咫尺,蓝雨绸庄高耸的院墙让他有了种隔天隔地的错觉。

冲女孩子笑笑,黄少天快步离开,绕到后院左右瞧瞧,三下五除二翻上墙头跳下去,庆幸井台不在墙边。

槐树静静立在井边,走过槐荫下时,黄少天有种被人凝视的感觉,他没抬头,只比了个中指。

落地的一瞬间他就知道,宅院里没有人。

但他还是不服输地把楼上楼下找了一遍,包括展柜的下层格子都打开翻,明知里面就算分尸也藏不进一个成年男人。

床上没有睡过的痕迹,衣柜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堂屋里的桌案上整整齐齐铺着针线,各色碎布一五一十盛进玻璃匣子,怎么看都不像猝然离去。

所以呢,喻文州?黄少天一脚踹开他惯坐的那张古旧花梨木太师椅,丝毫不管这一脚实在不算尊老。

你丫总不至于劫个色就跑。

 

不然呢?王杰希冷淡说,难道他还顺便刷爆你的花呗?

他居然没消失,这让黄少天有点稀奇。花房依旧在,那天那张翻云覆雨过的长椅也在,一想起王杰希平时还躺在上面偷懒睡觉,黄少天就有点头皮发炸。他找过去,对着王杰希毫不客气问:人呢?

喻文州呢?

不知道。王杰希回答得过于干脆,就有了种“知道也不告诉你”的气息。黄少天寻思半晌,打是未必打得过,何况并不确定对方是个什么,他转身出去,干脆得惊人,惹得王杰希好奇发作,也跟出去。

然后他就看见黄少天抽了把铲子,直奔那一畦防风而去。

王杰希喊:姓黄的你给我住手!放下!听见没有!你动一下试试!他咬了咬嘴唇,换个威胁方式:你敢动,弄死你。

死不了。年轻人满眼红丝地回过头,你知道喻文州给我讲过什么吗?

王杰希怔了一下,什么?

你为什么在这儿——留在这儿。

狐狸先生的眉毛渐渐蹙起来:你诈我。他轻声细语地拢起手,目光明利,黄少天,你少来这套,跟我这儿不好使。

一急就又露了口音。果然是个北方狐狸。

是吗?那你守着这一畦子防风是打算干嘛?黄少天不依不饶,你哪儿不能种,非要种在他喻文州地头上?

这一句就问住了王杰希。

他到底是什么?黄少天轻声问,告诉我,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王杰希盯了他半天:……水好。

什么?

这城里的水好。

黄少天揉了揉耳垂,他记得自己听过这样一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记得?水好又怎样?他问,没打算放过这鬼鬼的狐狸。放过了,怕是再逮不着。

王杰希看上去也有些泄气:你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他不抱半点希望地垂下眼皮,翻了个浅淡的白眼,行吧,左右这也不是你的错——但你也不要来问我。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也是对得起他。

黄少天突兀说:请你吃饭。

王杰希瞳孔一闪,十分警觉:我还是自个儿玩吃鸡算了!

黄少天大笑起来,王杰希盯了一会儿,觑着他应该是冷静了,气咻咻过去夺过铲子,又不放心地瞧一眼花畦。

水好,是吗?黄少天问,所以你留在这儿。你留下不是因为喻文州或者别的什么,是因为要养这些东西。

王杰希一声不吭,又去提了铁皮水壶,对着一畦防风细细地浇,手指一丝儿不抖,示威似的扫了黄少天一眼。

这花圃到底是谁的?我猜不是喻文州的。那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又让我看见你?黄少天点点头,因为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你不是人,他也不是人。所以你们两个不是人的到底达成了什么默契?

无论什么,都很缺德。

王杰希忍无可忍,水壶地上一放,抱着手居高临下,眼角斜斜向着太阳穴挑上去,轮廓陡然被拉扯得下颏都变尖,给黄少天瞧在眼里,妥妥地一张狐狸脸。

王杰希语气里带了几分挑衅:那你呢?你以为你是人吗?

 

黄少天猛地睁大眼睛,月光凶猛,照彻整个房间,烫得他睫毛上似镀了一层银,眼眶里被浇进滚水一样,沙沙痛楚地滚出泪来。

一寸一寸地,他把一个蜷曲睡着的自己剥起来,怔怔瞧着没挂窗帘的落地窗。

偌大客厅空空如也,窗外一轮月亮巨大雪白得出乎意料,如自亘古深处飞奔而来,逼到眼前,世界璀璨渺小,他盘膝坐在客厅里唯一一张床垫上,发呆发得肆无忌惮。

这套房子租下三个月,他搬进来的东西除了自个儿,只有一张二手床垫。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他认识喻文州是几时?五月里,主编叫他做个采访……之后呢?古城,绸庄,花圃,一场雨……

一场雨。

某个他不愿想起名字又忘不掉的家伙离开之前,下过一场雨。

那是一场什么样的雨?

——黄少天,你以为你是人吗?

他蓦地跳起来,脚趾踢到笔记本电脑,忍不住一连串喃喃咒骂,一瘸一拐跑去玄关。

扔在鞋柜上的大纸袋里静静一叠校对稿,他整个抱出来,唰唰翻了几页,不耐烦,抬手狠狠扔开,一天一地雪白打印纸片簌簌飘落,似能绕梁而飞。他光着脚,一步一步踏在满地密密麻麻整齐生硬宋体小四号字上,手里攥住薄薄几张。

三校之后,热腾腾的定稿,是他三个月来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明明无情无绪,做得分外起劲。有些工作最适合COS行尸走肉,譬如把多年前录音采访整理成电子档,黄少天主动请缨,主任十分意外,这活计枯燥,向来被大家视如畏途,别说他一个停不下来的活泼小子。

三个月后一本妥妥当当的口述史摆在面前,主任大喜之下直接拍板:出,一定出。

黄少天说:哦。神色里不见惊动,主任看了他半天,狐疑问,少天啊你莫不是有点病,早跟你讲这活儿不忙,不必赶工,累坏了如何是好。你瞧你颈子上……

主任比一下,欲言又止,叹口气,赶他回家,走走走,回去睡觉。

那道疤,那道疤火辣辣灼起来,被月光引燃一样,黄少天不必照镜子也晓得,红得益发气势汹汹,山火一样蓬蓬勃勃,亟需一场天降甘霖才救得下来。

 

他看着那几页纸,录音文件里老阿公絮絮叨叨,口音莫辨,讲着咸丰年故事:……城里那棵槐树,不知多少年,是上了县志的。

——县志有载,城有古槐,栖禽鸟,能人言,尝衔槐花掷诸溪中,引游鱼接喋以为乐。后有青衣少年,容色皎皎,竟日眠于槐下,不与人交,对答禽鸟,亲密异常,人皆惊奇。

……多亏那一场雨,不然,这城就没有了。

——雷火至,少年大惧。鸟呼曰:莫怕。竟奋身迎火,为槐枝所阻。雷遂转而击槐,越数击不息,槐半身焦枯,几作无救。

说是那棵老槐树上,住着妖精,一道一道的雷,只往树上劈,树烧起来,火把一样,十几里外也瞧得见……

——俄顷,骤雨倾盆,色作淡青,天地一色,其势泠泠然。火灭烟消,人争窥之,鸟颈血洇,翎羽尽焦,奄奄栖于残枝,而少年无所踪。

他听见当时采访的人在问:是蓝雨绸庄里那棵树吗?

什么绸庄?

这城里从来就没有绸庄。

 

摔上车门之前,黄少天一把从观后镜上扯下那对盘扣,紧攥在手,熟门熟路摸进巷子。

是喻文州带他走过的路,弯弯绕绕,几百步后他停在黑色大门前,敲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黎明前依稀的月亮。

一下两下,重重拍上门板,拍门的瞬间他就有种知觉,几乎忍不住想笑,又想痛恨和庆幸,只是分不清该被痛恨或庆幸的是谁。

是自己吗?

大门无声无息向内拉开,熟悉的脸,熟悉的忧悒表情,现在黄少天知道那是为什么。

魏老大,你不是不说话,你是真的不能说话,对吧?

世上哪有会说话的树呢?

魏琛看着他,脸上表情从起初纠结紧张慢慢松弛,似绵延开千百岁年轮。他抱着手臂,仔仔细细打量黄少天,目光终于停在他颈上伤疤。

那么他在哪里?黄少天问,我知道他在,可是在哪儿?

这城里从来就没有一座蓝雨绸庄,所有人都知道,这城里只有一棵千年古槐,天火劈过,枯萎了一半又复生新芽,岁岁常青。

没有人知道树下是几时多了一口井。

黄少天的目光落到那口井上,忽然笑了:这城里的水好,对吧?

所以拾一把槐花,沏一杯茶,岁岁年年等一个人再来跟你说,莫怕。

可你究竟在怕什么呢,喻文州?

怕我忘了你吗?

还是怕我……不敢想起?

所以是你吧,魏老大?黄少天回身,突如其来把额头往魏琛怀里一顶,恶狠狠拧了几下,音调赌气般模糊沙哑,喂,是你吧?

他不抬头,像不敢面对自己一连串口齿利落发言和最后结论:……护着我,也护着他。

他能感到被自己顶着的胸膛起初生硬不知所措,最后渐渐长出一口气,终于伸出手,摸了摸他后颈,又摸了摸他的头。

魏老大,黄少天含糊说,他到底是个什么?

你不能说,王杰希不肯说,所以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回来?

他能感到放在他头上的手迟疑了下,魏琛拎着他肩膀,推他站直,下定决心似的重重跺了下脚,又跺一下。

黎明将至的幽暗里,天地透着一片淡青,微光如雨幕,槐树枝叶沙沙摇动,在沉默树声里,黄少天听懂了对他来说重有千钧的两个字。

他在。

他在。黄少天看着那口井,他果然在。

他笑起来,一步一步踩在满地槐荫,也像踩在那些口口相传或雕版刻印的粗糙字迹上。

他在,只是你看不见,找不见,遇不见。

遇见又如何,你肯找吗?找见又如何,你肯信吗?

你怕的就是这个吧。

怕我不信,怕我不认。

黄少天停在井边,一低头就能望见井底,水极清极深,按理说这样深的井是不可能看见井底的……

他笑了一下:喻文州,莫怕。

在魏琛能够探出手拉住他之前,他一头向着井口扎了进去。

入水的瞬间无声无息,像他推开蓝雨绸庄的门,像撞碎岁月千百岁涟漪。他看到淡青长尾忽一盘旋,搅开天地间丝丝缕缕云气,投身溪水,倒影中徐徐收起鳞爪,露出水面时只是一尾青色的鱼。

鸟声清脆飞扬:来耍呀,来耍呀。

金黄槐花悠悠飘落,溅上水面,似一个又一个不经意的轻吻。

青衣少年对槐枝上的鸟儿微笑:嗯,我来了。

白龙鱼服,羁縻人间,天火焚城,尽皆劫数。

——所以你为什么要留下呢?自缚龙身,镇于井水,等一个不知是否等得到的机会。

你不能找他,除非他来找你。

他若不信你,不认你,你就留不下了。

这口井在,是因为你信他,可他是否一样信你?

喻文州,所以你为什么要留下呢?

——因为它们也是一心一意,只想保护你?

 

黄少天醒来时立刻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光溜溜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他眯起眼,打量床边坐着的人。

喻文州后背似长了眼睛,叹口气说:别睡了,起来吃饭,难不成灌个水饱。

就这么懒,如何养我。

黄少天打了个呵欠,语气不善:叫王杰希养你!

喻文州不以为忤,手上飞针走线,一边又叹了口气:他?他还指着蹭你那顿暖房饭呢。

黄少天撇了撇嘴,注意力很快被他动作转移:你干嘛呢?

喻文州仿佛就等他这一句,放下针线,似笑非笑转回头:自打那年你被燎光了毛,我就想给你缝件衫子。

这些年来,手慢,只学会了盘扣。

 

FIN.

 

*《牡丹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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