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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发草长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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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发草长

 @朝音夜唱 点文
荣耀农大PARO
微玄幻背景
CP方王,微含叶乐|韩张|林方|双鬼|孙肖|楚苏|喻黄喻

1
有时王杰希想,第一眼看上方士谦怕是纯因为他会穿。女人会穿,是如花悦目,男人会穿,却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而他们中药材学院有首院歌,偏生还就叫《微草》。
偏生这草色离离的人头一回亮相还跟叶修站一起,后者烂塌塌叼了烟没个正形。
得,王杰希想,这不是比下去了,倒是活生生捧上去了。
只不过没入学他就听说过叶修,荣耀是专业性院校,全国一统,同气连枝。更何况当时的王杰希小朋友后来的杰希大大家学渊源,立志悬壶济世——或者是悬草济世也未可知。
叶修那时便是传奇人士,盗名而不欺世,荣耀上下无不知道动医有这么一号人物。奈何他飞扬得太过自知,自嘲也嘲世,骄傲有度,嘲讽过分,荣耀校学生会叶大主席肯放在眼里的人固然不少,想摁死他的怕是更多。
张佳乐自然是个中之最,无论哪种意义上的,此君在园艺学院堪称院花一般的人物,太过著名。用叶修的话说那便是:农大的心中戏的脸,花的壳子草的憨。
方士谦笑笑说叶神话不能这么说,草又哪儿得罪您了。
叶修随口便夸他秀色可餐兰心蕙性,秀外慧中冰雪聪明。王杰希当时就站在对面等填表格,皱着眉头听了半天,觉得好像不是哪里不对,而是哪里都不对。叶修絮叨了半晌,就没一个字是拿来形容男人的。
而方士谦竟不生气。
他便多看了这师兄一眼。
看多一眼,就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
后来叶修再拿这个事儿打趣他,说大眼儿啊那可是一见钟情?他便施施然答:大小眼尺码有差,卡住了。
迎新那天方士谦一身深深浅浅大地色系,Loro Piana的莲纤圆领对襟衫子从来只有一个褐色,浅棕打蜡麂皮牛津鞋却是Brunello Cucinelli,鞋头上有点细孔压花纹,别致之余倒也算应了广告那句“彰显男性成熟儒雅的魅力”,瞧着却不算打眼。但王杰希是见过世面的,家里至今紫檀盒子里还装着不知哪朝哪代皇上娘娘用过的明黄缎子小脉枕,故此不至把真龙当了土鳅,再多看方士谦几眼也是意料之中。
方士谦便对他一笑。
叶修趴在他耳边说,得,这算是看对眼了。老方你还不快去做法,胡仙黄仙前堂报马都祭出来呀,打探清楚小孩来龙去脉,方便下手。不然识货的人一多那还不得天门荡荡惊跳龙出林飞鸟一扫空,这孩子固然是个大小眼相貌瑕疵明显了点儿,样态身段气质可都是一流的,新生限时特惠师弟过期不候这位仁兄您不来一位吗?
方士谦看了他半晌,很担心地问他有没有吃药,若没吃兄弟开一副给你,保管药到病除永不弃疗。
彼时荣耀自称黄金一代实为混世魔王的一众魑魅魍魉尚未入学,后来的心脏四人帮此时也只叶修孤零零独享骂名。吴雪峰时差之后学生会再没人纵着他,只剩下韩文清和林敬言镇日陪他唱黑脸白脸,一个在水利与土木工程学院,一个读资源与环境——正是“水”“土”不服,油“言”不进,该驳回的驳回,想反对的反对,留一个方士谦悠悠闲闲以拨火凑热闹打太平拳为己任,甚美。

2
事实上荣耀固然奇葩实多,方先生也算得上个中之最。吴雪峰临走特意拿A食堂的盐煎肉好一顿贿赂他,彼时月色溶溶杨柳依依,适合对着操场旁的情人小道心神荡漾。方士谦一袭粟米白的Blanc de Chine长衫薄履飘然而来,不像密谋倒像约会。吴雪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差没声泪俱下,方士谦边吃边听,吃完之后一抹嘴说,不妥不妥,此等重任怎么也值一盘干煸田鸡腿,打算托孤的吴先生顿时差点没背过气去。
吴雪峰的要求其实也简单:叶修坑人,你陪他挖坑;叶修用钱,你帮他骗钱,总之上有县官下有现管,学生会夹在中间干点事儿不易,别委屈了他。归齐兄弟你一条银舌头当年被从宣传部抢到外联部,最后你怎么就好意思去了秘书处呢?
方士谦笑而不语,心说你家小叶子最近转了性,铁锹专往一朵花根儿上使劲,没空祸害劳苦大众,您怕是还不知道吧。不过左右不知不愁,吴老爹您放心去吧,凡事有我——才怪。
当然说归说做归做,真遇了事搞不定,或是做活动拉赞助,外联部冲过来抱方神大腿,他也欣然为之。叶修不见人,当然早早溜了;韩文清龙行虎步不怒自威,除非对付公检法,否则指望不上;林敬言那时尚未无师自通地戴上平光镜,倒是一脸儒雅,奈何受众有针对性,能害党委团委教务后勤的师奶们芳心可可,却未必拿得下一众脚踩Emilio Pucci或者Sergio Rossi张牙舞爪的企划公关姐们。
叶修摇头晃脑感慨女人啊……方士谦打断他说莫嘴欠都是女菩萨,一合十道贫僧化缘去了,此去西天路途遥远,若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吾皇万岁切切记得——
叶修问:啥?
方士谦瞟着张佳乐说:后宫干政牝鸡司晨,是为不祥……
话没说完张佳乐冲过来抬脚就踹:滚!
林敬言拿出手机默默给还没下课的韩文清发了一条微信:
方神已死,有事烧After Eight。
韩文清回得电光石火斩钉截铁:滚。
打归打闹归闹,连韩文清都不得不承认,方士谦口齿一流,掐架未必输了叶修,忽悠起人来更是风范十足,又幽默又锋利,尚有一着教人不解的说服力,甭管多难办的讲座多难请的教授多难借的场子多难哄的公关,只要此君出手皆是无往不利。张佳乐在旁观了他单枪匹马搞定一连串赞助商之后叹为观止,并满怀疑虑与担忧:老方,你不会给大姐们看上了吧?
微信号留得那么利索你故意的吗?
方士谦看他半晌,嫣然一笑:朋友,你知道安利吗?
张佳乐呆,方士谦变脸如翻书,出门大喊:叶不修管管孩子,脑子是日用品不是装饰品,至于惯得一点划痕都没有嘛?!
等张佳乐回味过来想撵着揍他,别说人,影都没了。叶修适时窜过来哄着:乐啊走走走宣传部小崽子们等你带着做海报剪视频呢。
五尊大神各司其职,通常截止到傍晚西门口撸串之前尚可其乐融融,至于张佳乐喝高了拿铁钎子当指挥棒一人分饰N角高唱行船好比上火线团结一心冲上前这种事儿,业已死无对证。
这事儿你不能怪别的,要怪就怪后来生命科学学院的荣耀校内八卦第一人李迅迅哥儿彼时还在读高一。

3
古有小秋香临波一笑放倒了唐解元,王杰希觉得诚不我欺,固然他不怎么信一见钟情,更不至于被方士谦那拍花儿似的一放电给唬成个迷妹,但心里影影绰绰存了个人影儿是真的。荣耀全国闻名,这么大个排场,号称在校生三万,混进校学生会又能封神上位的就那么几个,一打听便知端的:同院系大三师兄,秘书处执掌,叶主席亲信,会吃会穿,内外兼修,能说会道,秉性风流。最后一条让他皱皱眉。
此时方士谦尚且不知自个儿种因得果,花名已然在外,还美滋滋对着小孩档案发痴。叶修唰一声抽走看两眼,笑了,说:有这等近水楼台的好事儿,老方速速开展源氏计划,打好底子,来年招进来接你的班做牛做马。
方士谦嗤一声笑:正大光明匾后面写的还不知是谁,你操的什么心。除非你家乐官儿上位,否则我是不管的。
叶修听了这句,简直要给不离嘴的烟呛死,咳了半晌才眼泪一把地问:你打哪儿看出我乐有干这个的面相?
方士谦托着下巴瞧他半晌,若有所思:也难说哦,你今儿搞个二圣临朝,明儿个指不定就改元换代……林敬言实在听不下去,又给韩文清发了条微信:下课回来管管吧,这儿有俩二逼开撸百家讲坛了。
叶修说话可斟酌着听,方士谦打从心底里觉得接班进学生会是胡扯,但近水楼台一句唠的是实在嗑儿,他跟王杰希差了两级,总可在选修课上鹊桥会,他又跟各个教授都熟,教学干事那儿摸了课表,按图索骥围追堵截,惯常隔着一整个阶梯教室上演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他神出鬼没出现得多了,王杰希只觉不自在。感情这种事儿是相互的,一堂大课才一个半钟,远短于费洛蒙氧化时间,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无缘无故的恨,方士谦也不会无缘无故在迎新会上冲他意味深长地笑,更不会撂了自个儿的必修课过来陪他上选修。即便一无非礼之言二无非礼之举,非但没有,两人之间永远隔着十米宽桌椅过道一二百青春男女,可一来方先生太过著名又是天生衣架子,他还爱穿,从一本正经Z牌到姿态清奇白加黑吸血鬼范儿的G家都能驾驭,一出场就是褒义的现眼;二来他半点不避讳,永远不吝于参商相望地视奸坐在前排的王杰希。再慢热也经不住他这么刺激,一个半月后王杰希终于忍无可忍,课间走过去叫了声师兄。
方士谦龇牙冲他乐:哟,这么巧。
王杰希恨不得一水杯呼他脸上。
结果方士谦站起来拉着他就走,说我找你有事儿,眼神瞬间严谨认真。他来上课包都没带,就一只半旧真皮文件袋装了个平板,揣上就走倒是轻松,王杰希身不由己被他扯着走,只来得及给室友发了个语音叫帮忙把书本笔记捎回去。
出门之后方士谦也没松手,表情像出了天大的乱子或者有人拿个冒蓝光的法杖在他心口戳了一记,只等身边人救场。
然后王杰希直到被他拽到了行政楼下才后知后觉地问:我们这是来干嘛……
方士谦先窃喜了一秒钟那个“我们”,再慢悠悠不紧不慢地回答:不干嘛啊来认认门儿见见人儿。
他一路上早给叶修发了消息,这会儿道边黑影里俩人正勾肩搭背走过来,一开口就是:行啊老方。
张佳乐用一根pocky噎住他,抢过发言权:没事儿大眼儿,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学生会就是你娘家。
王杰希两只眼睛瞪得一般大,心里冒出一句:这都什么玩意儿。

4
这故事若到此为止,刨去叶修的吐槽张佳乐的一惊一乍,那就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一见钟情勾搭成奸,也未尝不是个天长地久。谁先心动谁输,可要是俩人一起动了心又合了拍,黄钟大吕焚膏继晷地恋着,便是美满姻缘。张佳乐啧啧称奇,说大眼儿那小孩看着并不似肤浅的,怎么就一打眼看上了老方。叶修本想大发慈悲替兄弟说几句话,申明一下堂堂方大秘书长并非绣花枕头,琢磨一秒钟突然回过味来,似笑非笑:乐啊你这意思是我肤浅了呗?
张佳乐瞪着烟波潋滟早春翠湖似的一双眼回头瞅他:啊?
叶修怒而凑过去亲一口:别装傻。装久了还道你真傻。
张佳乐就笑:有啥不好的,傻人福气多煞气少,少惹乱子多吃饭。叶修心疼起来一把搂过去,安慰说别扯淡有煞我替你挡。
张佳乐挣开来一扬眉角,顺便瞪他一眼:用你?
他们八卦别人,别人也八卦他俩。彼时方士谦正牵着王杰希看完夜场电影出来,心满意足。片子是他指定的,态度极为坚决。王杰希原本以为他这路人物品味得有多么不与群同,至少也要装得鹤立鸡群,没想到方先生献宝似的拎着订票短信来找他,一脸的要么看要么死。王杰希看一眼片名,立扑。
开灯之后王杰希揉着隐隐发痛的太阳穴感慨:没想到你还爱看这大动画。他有点遗传性的前庭神经敏感,略看不惯3D,视角跳跃厉害了就觉得晃得晕,但开心是开心的。方士谦毫不顾忌拿开他手,自己替他揉。空调开得足足的,他手指却依旧清凉胜水,用力均匀有条不紊,揉了会儿觑见影厅里人都走净,保洁也背着身看不见,迅速凑过去就在王杰希额头上亲了一下。王杰希吃一惊,红涨着脸本能抬头瞅他,方士谦却笑吟吟语气怜惜:这小脑瓜门儿。
他嘴唇也是凉的,带着仙草布丁奶茶甜香,两人互盯了会儿,王杰希陡然怒从心头起,一扬下颏就碰了下他嘴唇,一回头正赶上服务生进来催人,吓得又面红耳赤,脸都烧了起来。方士谦摸着嘴唇若有所思,牵住他手带出去,不管不顾一径地走。小孩刚主动做了出格之举,心里七上八下又窘又烦,也顾不得他往哪儿领。结果方士谦拽着他进了底楼超市,给他买了包pocky,又像个爹似的把卫衣帽子替他戴好,见王杰希一脸通红还没消,忍不住笑了,想起刚看的那片子,脑门圆圆的小异兽头一回主动把额头送到男主角掌心里,示好地贴一下然后转身就跑,固然看不见,难保不是这么个表情。
他把王杰希堵在街角避风处面面相觑,正所谓两情若是长久时,大眼瞪小眼也是浪漫事。浪漫久了难免心猿意马,那时王杰希尚有几公分发芽蹿高空间,方士谦却不知,所以相当自鸣得意,贴上去噗噗啄他眉心,过会儿又往眼皮鼻尖上磨蹭,忽然腰上一紧,是小孩一双手悄悄从外套下摆里探进来,小心翼翼勾住他后背。
方士谦喜出望外,他作风本算得上大开大合干脆利落,但遇着了定头星,突然就学懂了患得患失。死偷卡一样跟了王杰希好一阵子,自觉机关算尽,看着小雀儿在眼前跳却有点不敢出手,既怕撒少了谷子又怕拉早了网子。这会儿小孩自投罗网,再矜持简直不是男人,掌心一托王杰希侧颐,他果断亲上去,几秒钟之后心花怒放,心说这要不是小孩初吻,北影表演系就算错过了好苗子。
王杰希给他亲得直迷糊,探进来的舌头又凉又甜,出奇灵活,咝咝地捋得他唇齿酥麻,不能不听话,方士谦缠着他舌尖吮个不住,像他是什么止渴的琼浆甘露治病的灵丹妙药。王杰希眯缝着眼从微微一层泪膜折射出的七彩光晕里看出去,方士谦正好也在看他,眼神是笑盈盈的,晶状体似乎还动了动。王杰希也动了动,方士谦就放开他,很柔软地拗着脖子——拗到王杰希都想问他难不难受——把额头抵在他颈窝里紧贴着,过会儿感慨一句:可别吓我,热得跟发烧了似的。
王杰希不知道这话该怎么答,方士谦腻了会儿,咬着他衣领低低说:这个点儿了,回去又得吵着宿管,不如去我那儿吧。

5
王杰希当时就给他弄懵了。方士谦见他愣着窘红了脸,明白是想多了,咬牙于肚里偷笑。他在将错就错逗弄到底和放长线钓大鱼间踯躅了会儿,到底心一软舍不得,揽过来拍拍背压惊,说走吧回去给你做点好吃的,保证不是泡面。
当然不光是泡面,因为他冰箱里还有半包速冻小馄饨一棵油菜,煮出来一碗馄饨面红红绿绿白白,拿只釉下彩的深蓝梅花海碗盛着,筷子是粗剌剌鸡翅木。王杰希盯着寸许大的筷搁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拿起来摆弄,那小玩意是雪白晶莹一条小蛇盘在乌木托盘里,饶是他也看不出来什么材质,比玉明净通透,又较水晶沉郁,入手冰凉,贴着掌心格外舒服。
方士谦催他别玩了趁热快吃,自己却不吃,只就着他手喝了两口汤。王杰希夹了个馄饨给他,方士谦一口吞了,然后打呵欠。王杰希盯着他瞧,入秋天一凉这人就似乎有点倦,进屋必开空调,非得全屋都暖起来才又显出精神,十分不环保。周遭再热,他体温却永远低过别人,简直上好冰枕。叶修一熬夜做PPT就吵吵:方神大治疗快来给哥按按。方士谦打屏幕前施施然回过头,第一,我们学院是中药材不是中医;第二,眼保健操请自己做。
能享受这待遇的只一个王杰希,寝室吵,图书馆自习室人多眼杂,方士谦惯常带孩子似的把他领到学生会办公室,连看着他写作业也像看孩子,脑后有眼,王杰希撂下笔他就过来抚弄,拖着他仰靠在椅背上替他按按头,穴位认得准,指尖下小孩不知不觉就舒服得一脸惬意,猫似的微微咕噜,常惹得方士谦心旌摇荡,要不是旁边人多,早吧唧一口亲上去。
现在旁边没人,方士谦倒也老实得很,商住两用的小SOHO隔出个小跃层,楼上空间不大,全是衣柜,简直叹为观止。在家里他套了件KENZO的粉色大毛衣,粉得像块红豆冰皮月饼。这月饼现在正软塌塌蜷在地上,地上也没别的,沙发茶几俱无,一张炕桌模样的矮桌不知打哪儿淘来的,给王杰希用着吃面。剩下就是五六个大垫子两张兔毛毯子,地暖开着,打地铺也无妨,倒是应了那句“屋子是如此吃喝坐卧界限模糊”。
下一句想都要脸红,王杰希索性就不要想了,吃完面去洗碗,方士谦趴在个蜡染大垫子上拼命探长了头瞅他,瞅着瞅着就有点对眼的趋势。王杰希回头看见,险些笑喷,擦了手走回来,有点不知所措,他家里管得严,站相坐相都坏不得,瞧着方士谦这儿就觉得新鲜。
方士谦动也不动,伸着手招他,招过来了大剌剌直接带到怀里一搂,搂得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并不比搂只泰迪熊更小心和冒犯,太自然了反倒毫无邪念。故此王杰希僵了两秒钟也就放松下来,鼻尖顶着他胸口闻见一股Victorinox香水味,带着甜的草香。
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太饱屋子太暖,再过会儿他就迷糊了,困得像个小孩儿,脸埋在毛衣里呼噜。方士谦见势不好,趁他还没睡熟,立刻摇起来拎去洗漱,折腾一番王杰希也清醒了,一身薄荷凉香裹着睡衣钻回毯子里,枕着垫子和方士谦的胳膊发了会儿呆,忽然问了句:方士谦你是不是跟很多人好过?
是时关了灯,当夜月色却亮得似盏探照灯,身边人欠起身仔仔细细瞧了他会儿,忽然笑了,说:我没跟人好过,你信么?
王杰希其实问完就后悔了,借着黑暗蒙了脸钻沙装鸵鸟,并没分辨方士谦斩钉截铁这么一句,重音究竟落在了哪个字儿上。

6
隔天办公室里没人时,方士谦问叶修:你有那么想看我找个人恩爱到百年吗。结果叶修反问他一句:百年又很长吗?
方士谦差点给他噎死,半天才说老叶你这习惯不好,真的,特别不好。难为张佳乐怎么受的你,你看大家都说做人要厚道,那么存心来做人的更得厚道——诶我说你就打算这么坑了乐官儿吗?
叶修那会儿还叼着根白沙,回头就往他脸上喷了一口,没喷着。方士谦早早就跳到了窗边上,两个人站位都特别精确,一个堵了门一个就手把着塑钢窗,是个誓死不屈你敢过来我就敢跳楼的架势。叶修盯着他没辙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少有地把烟拔下来在酸奶盒子里碾灭,说我也想说啊。
那就说呗。方士谦特别快乐地瞧着他,迷途知返浪子回头,跟他说乐官儿啊你这三年来运气差得一逼都是托我的福,看他能不能保证打不死你。他要是没那么唯物主义,指不定还能搭个堂子把你供起来当保家仙,你连堂前弟马都有了。叶修听完揉着鼻梁若有所思瞅他一会儿,唰地从裤兜里掏出个一次性打火机,笑眯眯说老方你是真不想过了吧。
他拇指一下一下擦着滚轮:你这两天不是正长个儿呢?还有劲头贫啊?
方士谦盯着那一窜一窜的火苗瞅了半晌,耸耸肩笑了,一指门口,张佳乐正巧推门进来,嗷的一声:老叶你又抽!抽不死你是怎么的!上来就抢打火机,方士谦趁机从他身边挤过去,冲他俩挥挥手:我接杰希下课,晚上回家做火锅,你俩来嘛?
他这明显是示好求和,叶修也不会驳他面子,说了声来就跟张佳乐继续争抢打闹,到傍晚拎了几听啤酒一袋芒果香蕉柚子橘子,直奔学校边上新盖没几年的商务小高层。一按铃,开门的是王杰希,看见他俩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这俩人对视一眼,顿时笑的很会意。王杰希脸皮薄,给笑得寒暄不是甩手就走也不是,脸又涨得通红,张佳乐见他窘大发了,忙打圆场,吆喝着老方我看看你做什么好东西呢,说着就往流理台边上挤,他一看不见,叶修顺手又点了根烟,自个儿往靠垫上一窝,点点旁边示意王杰希坐。
等方士谦大盘小碗地端了食材出来,只剩暗呼失策的份儿,就这么不到半个钟的功夫,叶修大概已经把学生会上下的腥风血雨白话成了一部儿女英雄传,拿来忽悠大一小孩倒是屡试不爽。所幸没等他开口,张佳乐已经一个大脖溜子掴上叶修,叫他不要废话快滚起来找插排。所以说什么都比不过吃货,最美莫过舌尖上的中国,面对着一个犯饿的张佳乐,即便是叶大主席的战斗力也只有0.5鹅。
这几个货都是爱清淡的,于是精工细作,清汤底是拿鲜虾壳加鸡骨架熬的,三磅重的龙虾剔了净肉,剥了螃蟹,菜心蘑菇脆嫩肥硕,豆苗细润清甜,配几方雪白细嫩豆腐。做东的不知打哪儿搞来了四只沙半鸡,长得鹌鹑相似,鲜味绝然不同,细细剥切了涮出来简直天下第一珍馐。四人围着矮桌吃个老母猪不抬头,吃到酣处留两分肚皮,捞净了锅中物下一盘青瓜汁细面,翠翠的和龙虾黄煮到一起,吃完就仰面往靠垫上一栽,大呼不好了倒也倒也。张佳乐打了两个嗝之后醍醐灌顶,感慨说老方你这桌子绝对是故意的,吃饱了站都站不起来。
方士谦泰然自若地搂着动也不想动的王杰希,给小孩揉揉胃免得积食,听了这话一个呵欠然后说是啊,你快摸摸老叶肚子看是不是卡住了。

7
歇了会儿王杰希自觉是小辈,乖乖起身拾掇碗筷,方士谦哪肯让他沾了手,哄着捧着叫他去陪客聊天,自己风卷残云地收拾净了,酽酽地泡了壶普洱端出去,招呼那两位别挺尸了来消消食。叶修挣扎着翻个身枕住张佳乐肚子,喊了声方神求抱大腿。张佳乐忍无可忍,怒吼一声:你他妈沉死了脖子上长的是猪头吗。
说归说,他还是往后蹭蹭,免得枕着肋骨硌着了叶修那颗大头,费劲巴力探手接了陶杯,叶修探头就着他杯子抢了一口,咂咂嘴说艾玛好苦。
张佳乐看似恨不得一杯茶都泼他脸上,按捺着跟王杰希聊天,问他高考分数那么凛冽清奇怎么报了中药材学院不去荣耀主打的动医?说完忽然看看闭着眼一动不动的叶修。王杰希始终在端详他表情,于是一毫不曾错过。言既无憾心并窃喜,说的无疑是这宣传部大当家花光露气一双大眼睛里一刹那神色。明明说的是叶修专业,跟他有甚关系?他也替他高兴得紧。
王杰希想了会儿,垂下眼睛说:家里本来是要我学医的,不过我小时候遇上一点事,有人指点说要学这方面的才好。说这话时他神态异常宁静,配上细细淡淡口吻加语焉不详内容,气氛顿时带点妖异。手捧的茶碗里蒸腾出一点雾气吹软了他几根柔细刘海,又熨帖在漆黑疏淡睫毛上,低垂了眉眼也看不出什么,只打从眼睑下透着一丝宝光滟滟,格外的教人迷惑又心动。
那一瞬也不知是不是真有长了翅膀的鸟人扑棱着羽毛飞过,反正剩下几个人不约而同都静了。过了会儿张佳乐咳了声,刚问出半句你遇上了啥……哎呦一声立刻转成了老叶你干嘛捏我!王杰希一抬头,方士谦抬手合住他手,提起茶壶替他浅浅添了半杯茶,掌心少见带了点温热。
叶修还懒洋洋闭着眼睛:张佳乐我好稀罕你啊。
张佳乐愣了一下,特意喝了口茶粗着喉咙问:你想嘎哈?
方士谦一边作势去掩王杰希的耳朵一边扶额,却见小孩少见给逗得笑出了声,心里一荡就勾着肩膀搂到膝上,让他也枕着自个儿躺舒服了,掌心藏在桌下护着他脸颊轻轻抚摸。
叶修不受干扰:张佳乐我好稀罕你啊。
他闭着眼,一字一句非常清楚,并不调笑亦没半点捉弄的意思。张佳乐这回是真不防,囧了半天,脸色里渐渐透上一点微红,手挡着嘴装腔作势又咳了两声:好啊,那戒烟吧。
方士谦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
叶修睁开眼睛:……戒命都行。
一个大脖溜子啪地盖过去,掴出叶大主席嗷的一声:张佳乐!
张佳乐怒吼:让你他妈嘴欠!
他撵着把自个儿卷成一团咕噜噜滚出好远的叶修,张牙舞爪气急败坏:诶你有本事别跑,老方这屋子就这么点儿大我看你往哪儿跑——诶你有本事钻他家厕所里一辈子别出来!
剩下俩人泰然自若围观了会儿,方士谦低头轻轻笑说:但愿他记得开排风。
一顿饭要憋死了那烟鬼,趁这机会过一根半根的瘾头,也不为过。
张佳乐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堵在门外只叫骂不砸门。
方士谦打他身上收回目光,有节奏微微摇晃着身体,哄孩子似的颠着王杰希,手指一下下拢他头发。
杰希啊,他说:我好稀罕你啊。
王杰希犹豫半天,小声说了句:一点都不像,没口音,没意思。
他侧了下头,脸埋在方士谦大腿上,顺手把插在他发线里的细长手腕拖过来,一下下玩笑似的向方士谦掌心呵气,在那异常清凉光滑皮肤上呵出一点潮湿暖意。
再过了会儿,他孩子气地两手扳着方士谦手掌盖上自己的脸,于那一小片温凉黑暗深处小心翼翼把一个亲吻压进了对方掌心里。

8
送走了叶修和张佳乐,方士谦又钻在小厨房里忙活,冰箱里不知几时变出只南瓜,刨了皮切块上笼屉蒸着,另一边又把叶修带来的芒果削了皮切了块,动手搅得碎碎的。王杰希站在他身后默默瞧,总觉得这份灵巧简直离奇。未见得有多手快,却稳稳的一下是一下,还没觉出什么,他就已经捣鼓完了。方士谦回头见他发呆,忍不住笑,知道他在家也惯得十指不沾阳春水,洗个碗大抵已是极限,这会儿插不上手又不好意思,便顺手把一碗芒果泥塞给他叫他继续搅,顺便低头亲一口他脑门,说等会儿做芒果南瓜羹你喝,养眼睛的。
王杰希抱着碗发呆,看着他高挑柔软背影忽然问:方士谦我们能在一起多久?
方士谦手微微一停,噗嗤笑了:你想要多久?
王杰希全没受他这句影响,直直盯着他看,半天才说:每次来你这里都好像过了很久似的……很久很久。
他没说的是:那股蒙昧迷惑的感觉简直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一辈子日以作夜,流年凝驻,光阴滞老,在极暖的小房间里有极缠绵的人,温煦厮缠,昏昏然度日辰。
如鱼得水多情,快乐昏迷缠定。
方士谦看一眼煮锅,回身从他手里拿走大玻璃碗,又轻轻抱住他安抚地拍拍背,也不说什么。王杰希埋头在他怀里,渐而慢地伸出手指攥住衣襟,攥得紧而又紧。方士谦暗自叹了口气,低头呵他耳廓痒他,过了会儿声气带笑,吹到耳畔:
说不定我就是个妖精,来魅你的天荒地老。
王杰希抬起头看他的眼睛:我知道。
方士谦吓一跳:嗯?
小孩说完那句又把脸藏回去,鼻尖隔了温热如丝的开司米擦着他锁骨:我知道。
方士谦愣了半晌,一拍脑门,我去,南瓜底儿要熬过头了!
王杰希也吓一跳,眼睁睁盯着方先生手忙脚乱放芒果泥加西米,搅好了关火端出来,先给王杰希盛了一小碗,细白瓷碗带一点泪痕釉,放一只豇豆红小瓷勺在里面,衬着金灿灿甜羹玉莹莹西米,简直不像吃食倒像摆设。
方士谦就着他手尝了口,如释重负:还行,还行,没砸招牌。王杰希盯着他瞧了半天,又抬手喂他,方士谦也瞧了他半天,不声不响接着,你一口我一口吃完了多半碗,谁都不肯先出声。方士谦一抬手拨飞了勺子,扣着小孩肩头拽到怀里很用力地亲,王杰希恍惚中觉得这个吻长得异样,又似乎急切得带了点无来由的惶遽和很多不甘心,再快活也难免伤感。
方士谦像都不用喘气似的,直到王杰希被缠得忍不住咬住他舌尖,这才稍稍撒开手,又像要证明什么似的长出一口气,微微咬牙切齿,凑过去用齿尖磨红了他耳廓,轻声细语威胁:你敢不敢不逗我。
王杰希默不作声把掌心贴在他心口按一按,方士谦捏住他手腕苦笑了下,忽然说:杰希你今晚不闹腾,我就给你讲点好玩的事儿。
他哄孩子口吻也不是回回都好用,这会儿那双淡然冷峭的大小眼里就满满不受诓骗的诡利,盯着他像能把心上褶皱都扫一扫,打从缝隙里拣出他自以为收好藏好的一言半语。方士谦让他盯得简直心虚,过会儿才听王杰希安安静静地问:你不是稀罕我么?

9
张佳乐下了课在隔壁空教室找到等他的王杰希,挥挥手喝声大眼儿走嘞,领着他熟门熟路到校门外一家不起眼仓库小西餐厅,进去才发现装修别致,张佳乐解释说设计是隔壁那家美大的Studio,教授领了学生搞的。他扔下包给王杰希点了披萨沙拉薯角橘汁,特意告诉他这家薯角特别特别好吃,自己点了差不多的,连说带做一连串动作张弛开合接榫准确,王杰希有点眼花缭乱。他忽然觉得张佳乐其实挺会照顾人的,可不知怎么,跟叶修在一起时就有种他总是需要被人照顾的印象。
等小吃上来,张佳乐拿了个洋葱圈套在手指上,大眼睛亮悠悠审度地看了他会儿,忽然笑了:跟老方吵架了?
王杰希想了会儿决定用叹口气代表一个省略号,张佳乐给他逗得不行,立刻前仰后合笑出眼泪,过会儿怕小孩窘,探手拍拍他肩,表示没什么一切有哥乐爷挺你。王杰希看一眼放在自己肩上那只手,也是惊人的细白漂亮骨节修长,不亚于叶修握惯了解剖刀的那双手,于是脱口而出:你以前不也是动医的么?
张佳乐就笑:老方这八卦党,得,我知道你找我干嘛了。
他端详王杰希半抬不抬的一张小面孔,从额角打量到秀气下颏,爱惜地叹口气。王杰希忽然抬起头没头没脑一句:我总是背不对一句诗。
张佳乐吓一跳,王杰希盯着他说:小时候遇上的事儿。我爷爷教我背诗,有一句我总是背不对,怎么背怎么默都没辙。后来亲戚里有个请过仙家的人听说,告诉我家里人:如果教的再明白也还是错,那就是因果,是命里带咒,见着了该见的才能破。
张佳乐听得眼都直了,一多嘴就问:那怎么是该见的?
王杰希静静盯着他,俨然是不想说了。张佳乐等了半天不见回应,扭扭身子甩掉一身无端的鸡皮疙瘩,笑了:老方跟你怎么说的?我晕血,所以休了半年学降了一级转了院?
王杰希很直接地问:哪个是真的?
你猜?
王杰希仔仔细细看了他半晌,说:反正我知道你不怕血。
昨儿个吃火锅你还兴致勃勃独自围观了方士谦切剥食材,这会儿再装娇弱也没人信吧。
张佳乐咔嚓咔嚓吃掉那枚洋葱圈,顺手又从王杰希盘子里捞了枚薯角,点点小孩鼻尖:我知道你找我干嘛,这话说起来略长所以回头再说,喏,披萨来了。
王杰希怔了下:食不言?
不是。张佳乐说:只有一张嘴,说话耽误吃饭。
吃完之后他借着眼睛里一点满足的光亮晶晶地瞧着王杰希,压低声音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开头是:
大眼儿这话我只跟你说过,虽然说了也不见得有什么用,不过我觉得你听听也成。

彼时叶修正翘着二郎腿瞄着坐在窗台上的方士谦,过会儿终于笑了,说老方你能从那儿下来吗,让保安看见,指不定疑心你要跳楼。
方士谦说我可不真想跳楼咋的,你觉得咱这行政楼下的大理石地板经得住我不?
叶修果然认真过来看了两眼,摇摇头说够呛,不过你试试也行,大不了过后再赔。方士谦就一脸万念俱灰地瞪他,叶修十分不吃这一套,作势要往他脸上喷烟。
方士谦愤怒地说:这位先生麻烦您长点心成吗?
叶修噗哈一声乐出了声:怎么了?大眼儿不理你了?你怎么他了?他怎么你了?还是你想怎么他他想怎么你结果没怎么成?
看着方士谦他就想笑得打滚,这人能露出那种被噎到或者中了毒的表情,绝对值回票价。

10
张佳乐讲故事的水平其实麻麻,若没有一惊一乍表情加成,绝对会全场灭灯。
概括起来就是:他从入学第一天起,运气就没好过。
你能想象吗,大眼儿。他摊着手躺在火车座上冲天花板翻个白眼,还没进校门就掉了行李,结果一股脑儿该丢的都丢了:证件、钱包、录取通知书……乌云罩顶时偏偏有个混蛋站在马路对面一片长势良好的糖槭枫树筛出来的翠金色阴影里叼着烟对着你傻乐——
张佳乐一骨碌趴到桌上盯住王杰希:你说你想不想揍他?
王杰希诚实地点点头:想。
而且应该不止揍一顿。
张佳乐一拍大腿,对啊!
所以他就决定这么干了,只不过在这么干之前对面那家伙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个眼熟钱包再掏出张眼熟身份证打眼看证看人,然后笑得更欢:诶我说哥们儿,这你钱包吧?
后来他陪张佳乐一路办完手续放好行李理好床位,张佳乐说:我请你吃饭。
你猜他说了啥?
王杰希眨眨眼睛:烟。
对,丫说别了我没带烟你给我买包烟——你说他是不是作死?
王杰希飞快地笑了一下:然后你们就。
嗯。张佳乐笑,我想看看我哪天能忍住不揍他。
王杰希又笑了下,心想爱之深责之切,哪天你豁出去不揍他了,指不定也就不想要他了。
后来叶修这奇葩顺风顺水,大二就当了校学生会主席。
你呢?
我?张佳乐想了会儿,笑出了声:跟入学第一天一样,衰神缠身。选课被踢,刷机变砖,吃个泡面都能万里挑一摊上个漏的发泡碗。
可是叶修跟他说没事没事有哥呢哥罩着你。
一辈子?
一辈子算毛。他豪气干云:下辈子连下下辈子,就是你转生在波斯,我转生在高丽,我也一定能找到你。*
王杰希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张佳乐敏锐发觉,哈哈笑出来:你也看过那个书?
王杰希说嗯……
就是说我当时真感动得一塌糊涂,张佳乐说:后来从他们寝室不知谁书架上翻到本小说,一眼看见腰封推荐语说这是年度最佳古典主义情话。
……当即决定拍叶修一脑袋包。
但他也有好处的。张佳乐又说:真郁闷到想哭时他立马一口烟喷过来呛得你咳嗽,就能名正言顺假装眼泪是被他呛出来的,还能顺理成章揍他一顿。
叶修的体贴是亚麻质感的,粗糙温暖厚密坚韧,撑得住光阴一层层油彩厚涂。
但老方不是,他们两个是同一类生物,只不过老方没有他辣么结实。
王杰希不言不语瞧着他,方士谦,他喜欢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像晚秋十月亦有春风把遥遥远方草意花香吹入耳畔,撩拨得青年细柔耳廓微微发烫。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方士谦是温柔的,桑蚕丝般冬暖夏凉柔不沾身,温存到不察觉也不必察觉,因此才更适合患得患失。
绝艳易凋,连城易碎,而两世相逢的誓言其实只有一个前提:
——就是你转生在波斯,我转生在高丽,我也一定能找到你?
……只要能出脱得阿鼻地狱。

*“那么,我来找你,你且安心等待。只要能出脱得地狱,就是你转生在波斯,我转生在高丽,我也一定能找到你!”
——孟晖《盂兰变》

11
但张佳乐的故事比王杰希能想象的要离奇。
张佳乐说:大二那年冬天我们就分了手。
王杰希蓦然抬头,张佳乐故作正经盯着他一双大小眼,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自觉不厚道,顺手抓了水杯大喝几口想压住笑意。
……结果水就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王杰希简直不知该额手称庆还是感叹一声此君果然衰神附体,犹豫半晌还是抓了纸巾过去一边替他揩脸一边拍背,免得堂堂宣传部长当真呛出个好歹。张佳乐又笑又咳又不好意思,鼻子发酸满脸通红,简直是遍山啼红了杜鹃。
王杰希想今儿个这故事算是听不消停了。张佳乐扯着他袖子抽抽嗒嗒,不知道还以为他把他揍了。
分手是老叶提的。张佳乐说:我以为他开玩笑,结果他人没了,人间蒸发,该搬的搬该断的断该停机的停机,整个人从学校里消失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对他也只知道那么点儿而已,而一个人要离开、消失、不知所踪,其实比你能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他……
没了。张佳乐干脆地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诶你别那么看着我,没你想的那么玄乎。
王杰希按住他的肩盯着他眼睛:后来呢?
后来啊。张佳乐笑,后来挺玄乎的。
平安夜那天晚上他在实验室忙个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整个人像一蓬错落吊窗边的干花,带点余香却不再水灵灵。有师兄弟背后半调笑半感慨说这样不行啊,乐官儿再颓废下去,校草名号怕不知花落谁家,太跌咱们动医的份儿。张佳乐知道却懒得在乎。归齐他再美再好又有什么用,浅草没能没过马蹄,百花缭乱迷不得一个人的眼。那个人倏来倏去,与其说伤心倒不如说伤神,比起难过他更多迷惑,他向来是个清爽利落脾气,死也得死个明白,叶修这王八蛋却一去不回给他判了个死缓无期。
后来窗外有细碎光亮闪烁,他走过去看,以为是小情侣偷偷买了仙女棒躲在僻静里寻浪漫。
结果你猜我看见了啥?
王杰希盯着他一脸的故作神秘,缓缓摇了下头。
张佳乐笑了,算了,我也不知道。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窗子外面是漫天鹅毛大雪,下得一地烁亮,我看见老叶撑着一把伞走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窗户锁着死活打不开,我捶着玻璃叫他,骂他王八犊子没屁眼,他头也不回,像听不见,更像根本就不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我不知道他要往哪儿走,向哪儿去,可我知道——就是知道,他要去的地儿九死一生,指不定就是万劫不复,没人帮他没人陪他,怎么行。
王杰希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张佳乐嗓音干脆清坚得斩金截铁:我就是知道,所以我不能放他一个人走了。
……你干了什么?
一点神秘惬然笑意忽然浮上他姣好脸孔,张佳乐又笑了,喂你别笑——说好了啊,大眼儿,你听了不许笑……我听说公鸡血黑狗血都能辟邪。
王杰希忽然有点掩面的冲动。
张佳乐滔滔不绝:之前我花大半年在实验室提取了两盒血清,实验动物都是直接从种鸡场来的,我记得里面一多半是公鸡。
王杰希无语地盯着他。
张佳乐打个冷战:你别那么瞅我——真有用,真的你信我,我把那两盒玩意一拿出来,窗子就拉得开了,然后吧……
王杰希不动声色抚平手臂上淡淡一层鸡皮疙瘩:然后?
……我就冲着老叶后脑勺砸过去了。

12
王杰希盯着桌上的水杯,想不清是应该喝一口压压惊还是干脆装作没听见。他不是动物医学院的也懂流程规矩,提取后实验动物被处理,血清标本不可复制。张佳乐如此任性嚣张这么一砸,大半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不止学期成果,那两盒血清甚至可能关系到他毕业论文所需的各项数据。
王杰希叹口气作势要起身:我去给你点首歌?
张佳乐很警惕:啥?
王杰希镇定自若:有一个姑娘她有一些叛逆她还有一些疯狂……
张佳乐怒吼:滚!吼完有点泄气:……成吧,听着是挺不靠谱的。
王杰希微笑,低声说:也没有。
爱情啊。
因为爱情。
名为爱情的那种东西,在一生一世独一无二不可再回青春里,不也就是整天嘻嘻哈哈碰到风儿就起浪,或者迷迷糊糊大祸小祸一起闯?
山山水水敢爱敢恨走四方,轰轰烈烈拼死拼活爱一场。
如果能那样,也很好,很理想主义的理想。
如果不能那样,也不错,来一场现实主义的荒唐。
王杰希轻轻问:有用吗?
啊?
血,辟邪,有用吗?
……有用吧。张佳乐听上去有点底气不足,猫似的抬起手来拢头发,看着倒像洗脸。
我知道师兄你是因为实验室事故申请停学,后来虽然改了休学,可你坚持转了院系去做了园林植物学方向。
张佳乐耸耸肩:动医……其实也不太适合我。
王杰希凝视他良久:所以你对整件事都有阴影是吗,即使到现在?
两年前那个雪夜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搜索引擎太擅长给出真相的别名,本校实验室一出火灾上得了头条,无人员伤亡是幸事,损失就不过是油墨赛博数字,然而对当局之人而言绝非如此,可惜外人不知。哪来的火?去而复返的人。谁替你平了这三次元盘根错节的乱子?拿妖异和传奇换安分,其实也不是不可为,只不过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他回来就好。张佳乐严肃地说;我管那么多呢,他回来就好。

你知道那会儿我把他从火里拽出来时,他迷迷瞪瞪说了句啥?
叶修怀念地嚼着过滤嘴,叹了口气:他说,老叶啊,你可戒烟吧,你看房子都着了。
方士谦也叹了口气。叶修看他一眼:服不服?
服,方士谦口是心非地瞟一眼窗外:心悦诚服。
只有他佑得住你,也只有你护得了他,奈何他不知不罪,你却是知法犯法。老叶啊,你怕不怕?他天生是个浇花童子命,你借了他运气不算,还缠着他不放,要他替你消灾,你亏心不亏心?
叶修笑:我要是离了他,才是真亏心。
上世有因,今世得果。种种般般皆是果报,起初遇着他八字金水相合,确实是想借他挡一挡劫,可那年你点破他命里犯煞又没替身,我豁出去离了他那么一回,生魂差点被拽进轮回道,却是他亲手抢回来的。
若有一个人为你这样舍生舍命舍前程,你还敢不敢离他?舍不舍得离他?借他一分运气,我百般情分还他。够不够我不晓得,但愿他快活就好了。
方士谦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神情罕见端凝,语气轻而又轻:
天花娉婷下如雨,狻猊座上师子语。*
叶修呵呵两声,转头也看了眼窗外。
狮子语,听不足。
而情之一字到深处,不过是苦却乐,乐却苦,卢至黄金忽如土。

*霜锋擗石鸟雀聚,帆冻阴飙吹不举。芬陀利香释驎虎,幡幢冒雪争迎取。春光主,芙蓉堂窄堆花乳,手提金桴打金鼓。天花娉婷下如雨,狻猊座上师子语。苦却乐,乐却苦,卢至黄金忽如土。
——前蜀贯休《送颢雅禅师》

13
方士谦给叶修眼神那么一拐,顺势也瞄向楼下,冷不防门砰一声推开,王杰希直直闯进来,脸颊是给风吹出来的冰里红,扶着门框的手指微微发颤,局促得有点神经质。叶修看一眼立刻站起来,倒退着高举双手走出去,说办公室隔音不好注意影响,功课尽量回家做。
方士谦一边叫他滚一边迎上去,没等开口,王杰希像个出膛的小火箭弹噗一声扎进他怀里,撞得人倒退两步好容易没撞上桌沿,小孩一双眼湿湿亮亮,十指在他腰上扎成了结箍得方先生一把细腰都有点上不来气。王杰希抬了头紧盯着他,半晌挣出来一句:你不要走。
方士谦顿时满头黑线,颇想抓过张佳乐来三堂会审一番,要这货老实交代都跟自己家孩子说了什么。王杰希向来老实持重,外人面前是尊八风吹不动的小菩萨,偶尔当了他的面使一点脾气,也是不逾矩的小心机浅试探,这会儿一头撞出句真心话,方先生心里固然喜欢得冒泡,却难免惴惴的疑心物异为妖,甜枣之后指不定就是大耳刮子。
他托着王杰希两人三足似的挪到椅子上,搂他到膝上坐好,这才发现小孩又长了个,要打量他神色还得仰头去瞧,奈何瘦削不长肉,抱起来还是个玲珑可怜的不满怀。
额头压在王杰希胸口,他笑起来:张佳乐怎么你了?看我收拾他。
王杰希细细手指在他后颈滑弄了会儿,拨着他发根,忽然没头没脑说了句:长的真长。
方士谦把他的手拉回来攥住,轻轻笑:后颈发根长的人长情,没听过?
王杰希挣着还要动:有颗痣。
别动,方士谦带了点严肃,下一句就没了正形:过来亲下。
他压着小孩扭来扭去的肩,逼着他低头挨过来,脸颊还没褪了凉气,嘴唇却软软热热的带点干燥粗糙,方士谦轻轻吮着他,坏心地咬两下,王杰希也不作声,柔顺得倒让方先生有点良心发现起来,抵着他唇角柔声问:到底怎么了?不开心?
大抵就算是方士谦,也并不知今日黄历八成大书特书了一笔宜直球忌装傻。耳边只听见王杰希照旧冷冷淡淡平声静气的一句:方士谦我是真喜欢你的。
所以你要是想走,一定要告诉我。
你一定不要一声不响地走了。
方士谦刚想反问句我去哪儿啊我,一抬眼看见小孩眼神,果断咽回去。这世界大抵是抽了吧,冷静如王杰希几曾也会露一点凄怆之意呢。他不忍心起来,把怀里人抱紧一点,叹口气说:这可是疯了,好好儿的说这个,你想我走是怎么的。
王杰希茫然爬在他肩上,搂着他脖子,手指又不由自主卷到他后颈正中那颗蓝微微小痣上,到底忍不住拿指尖压了压。
方士谦见藏不住,终于笑了笑:都说这是苦情痣,你信吗?
坤位有痣,恋心艰难,守一个命定之人守得穷山恶水跋山涉水,稍有点心志不坚都捱不过去。
王杰希说我信。方士谦没开口就给活活给噎了回去,停了半晌才又笑出来,笑得多少有点吃力,仿佛专为冲淡那一句话。
要是我真走了,你肯等吗?
你肯像张佳乐一样带点痴心傻气地等吗?
王杰希说不会。
他盯着方士谦雪白颈子上那颗衬得幽蓝妖异的痣,指甲轻轻划着圈儿,半晌笑了。
你真走了,我还等呢?不挖地三尺掘了你出来,也算我白认得你了。
方士谦听完打了个冷战,愤愤然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骂:你这小疯子。

14
后来别人都以为这一对一早勾搭成奸成其好事,毕竟王杰希不论,方士谦可是既有作案动机又有条件,不缺手段更不缺时间。奈何这话要是给方先生听见,必要大呼冤枉,担了虚名为啥不早打正经主意。两个人处了多半年,除了偶尔很规矩地不规矩几下子,大多数时候简直持之以礼得叫人脸红,直到寒假结束春暖花开才约略有了三两分卿卿我我蜜里调油的意头。叶修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老方啊,也是到你出来活动的时候了,可精神精神吧。
方士谦简直气结,碍着小孩就在身畔一脸茫然听他们说话,只好撑着个翩翩君子的做派拿眼角狠剜叶修,叶大主席十分得意,斜叼着烟哼了半首小苹果。
结果当晚方士谦洗碗的时候也哼起了歌,他心情有点好,因为窗外春雨凉如酒,王杰希却就在他五米之外蜷在毛毯和靠垫里看电视,屋子照旧暖得叫人昏昏欲睡,窗台上一簇花风白梅清香如活物,簌簌爬满一天一地,给整个房间角落都镀上半透明细密绵软花纹。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他擦干了手回到房间时王杰希抬起眼来看他,眼光柔软宁静依赖得让方先生顿时就飘飘然了,他把一盆血牙红的车厘子放到矮桌上,半躺下来一伸手就搂住小孩细细腰身,王杰希习惯地往后一靠,拿他当贴身定制靠枕,额角擦在锁骨,一点温软的坚硬又暧昧又提神。电影频道在放老片子,有极妩媚的女子扮两条妖艳的蛇,幻化出莲华庭院为一个普普通通尘世男子经营现世安稳。王杰希看得仿佛十分聚精会神,过会儿说这人简直神蠢。
他手指修长光滑,软软搭在方士谦腕子上也仿佛有种悬丝诊脉的风度,家传的一板一眼御医范儿,方士谦要多花几倍力气才不走神听他抱怨:这人神蠢,他要的是个老婆,又不是一个单单能陪他喝雄黄酒的老婆。
方士谦没理他这句话,低头去抢他舌尖上半含不含的一颗果子,当然是用唇用齿。他小小一间屋子是如此吃喝坐卧界限模糊,所以呢?
“所以就那么顺水推舟的把他们推入缠绵。”
王杰希一直觉得自己不好意思想的下一句,做出来却全不费功夫。
他们在仿佛滴满甜美蜜蜡的房间里接吻,而窗外雨声细细幽碎,能教没人陪伴的人心里凄凉得发憷,更衬出这房间沁到骨子里与世隔绝的暖。
爱情若登堂入室,勋封正统,自然是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
方士谦到底从王杰希嘴里抢走了那颗车厘子,囫囵吞了然后继续亲吻他,宽衣解带,带他入缠绵,自然而然。小孩肌肤骨肉自温凉生涩到颤巍巍滚热粘腻,他舞弄在掌心里简直轻而易举。王杰希没经过事儿,但也不爱哭,眼泪挤在眼角也任性地自个儿甩掉,不准他用舌尖轻轻地沾,他就只好按住他去咬他颈子,如狼狩鹿,如蛇捕鼠,舔净小孩后颈一层疼出来的薄汗,也在他深藏在发根密处的颈窝里尝到那颗他如青涩身体般紧紧瞒着的细痣,小痣给白皙颈子和漆黑发线衬着,恍惚一点幽蓝。
那是颗苦情痣,你信吗?
他小声说我信。
一直信。

15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到处都是秘密,你心隔了我心,他们却全部不甘心去问。朝欢暮乐,年轻身体如弦索咿呀,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更何况本就是一身恩爱无限柔情。方士谦在靠枕上拣起一两根细细漆黑短发,是他捕到手这只翠雀儿遗落的小翎毛。王杰希裹在兔毛毯底下沉沉睡着,柔软织物熨出褶皱贴合肢体一展一伸,胸脯一呼一吸单薄起伏。他揭开被头去吻他不沾尘也不沾愁的光滑额头,王杰希被撩拨醒了就又探着光裸胳膊拖着他往怀里偎,半梦半醒地问他几点了。
一夜缠绵后的房间里满溢暧昧粘稠味道似红枣熬了花胶,绸缪深密,最擅长令被费洛蒙浸透了的身体再醉入骨髓。小孩比他期待的容易满足也不易餍足,任性到不敢违背,得了盼望已久的新鲜玩具就high得不顾天也不顾地,滥用着好容易到手的一点小权力,一味沉湎不知所以,直到后半夜才放过他,松软慵懒地躺进怀里猫一样打呼,有一句没一句似睡非睡还强要聊天,像不如此就不能证明存在于身边的方士谦有多实在。
他问方士谦你看武侠小说吗。
方士谦很轻地吓了一跳,他的意思是这位施主没想到你一个诗书礼乐养活大的娃娃还敢有这闲情逸致。王杰希也不理他,迷迷糊糊地给他讲段子,方士谦很疑心他把故事讲串了笼子,奈何刚好了一场,柔情荡漾得无穷宽容无限耐心,怀里人说什么都是好的,故此顺着王杰希由他白话。
他说有一个男人跟他钟情的女人说:
“如果确知我就要死的话,临死前我一定把一切都告诉你。”*
简直是最伤最狠情话。不过这种规模的试探当然不在方士谦眼里,闹人他也是一把好手,津凉薄唇轮番沾着小孩温热眼睑,像撩闲的大猫,亲得他再说不下去,拼命往毛毯里藏,藏不下去索性揭竿而起,一翻身压到方士谦身上,真正是大眼瞪小眼再瞪了眼,面面相觑了会儿,王杰希慢慢攥着他腕子往头顶压,沙哑着嗓子轻轻说:让我来一次。
方士谦动了下,他就放开手,仍然压着不放,方士谦仰望着他,用一根手指抚摸他轻微滑动的喉结,情色又温柔地撩了会儿,不知从哪儿摸出小塑胶袋塞到他手里,柔情万种地问会戴吗,要不要我帮你。
他这是存心作死,也知道不作不死,看着王杰希涨红了脸带着一身深深浅浅桃花印子去扳他的腿,忍不住嗤嗤笑着一步步让他,放松了也敞开来,由着他又小心又局促地轻轻磨蹭,孩子气地微微摇撼。王杰希抓着他的肩抵着他往深处探,察觉方士谦微微皱了下眉,就有些谨慎有些怕地停一停,奈何背上一紧,身子底下的人搂着他,指尖勾住他蝴蝶骨间细窄罅隙,一双平时深了让人看不清的眼这会儿是明艳的,痛里带笑,潋滟柔顺也勾着他的魂。
他感觉方士谦的身体温顺清凉,像等了他很久,方士谦许过他一句没跟别人好过,那像是真的,再风流倜傥清姿素骨都等着他来刻骨铭心。再一梦睡醒时他发觉方士谦胳膊腿儿都勾着他,紧紧缠着,耳鬓厮磨,躯干偎贴,肢体交叠,他却半点不觉得热。
极尽缠绵,却不算悱恻。

*刘郁芳挪近身子,执着他的手问道:“未风,我们都恐怕不能活着走出去了!答应我,你能够告诉我实话吗?”凌未风将手挣脱出来,又习惯地绞扭着手指,喟然叹道:“如果确知我就要死的话,在临死前我会将一切告诉你。”
——梁羽生《七剑下天山》第七回 剑胆琴心 似喜似嗔同命鸟 雪泥鸿爪 亦真亦幻异乡人

16
春过即夏,夏行至尽时就到了新苗青时旧人老。又一年入学季,新生鱼贯而来,有的如鱼得水,有的如鲨鱼得了南太平洋。方士谦穿了件YSL的荼白小领子衬衫抱着手站在树荫底下旁观迎新盛况,用叶修的话说:特别风骚,特别不要脸。
开学他和方士谦都是大四,叶大主席太过著名,想逃也逃不掉,况且今年入学的新人里有他不同姓的亲妹子,单从自整个学生会单身狗手里偷偷过了一遍的档案一寸小照上看,荣耀新科校花业已板上钉钉。
方士谦早卸任了秘书长,无事一身轻,本想领着自家小孩躲清闲,奈何不知几时已在新干事名单上看见了王杰希三个字,料定是叶修使坏,兴师问罪时才发现王杰希正在遮阳伞下面,一笔魏碑帮着张佳乐一笔一划地誊着手写新生指南,一方松花石砚压着纸,袖子卷高高的,风一过就把一件千岁绿的细麻纱衫子吹得薄薄贴在身上,手肘在桌沿上卡出一点淡红印子,他认真过头,全不在意。方士谦叹了口气只得过去,敌方有人质在手,如之奈何。他以爱穿会穿加能说会道闻名,当真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名气也不比叶修差到哪里,校学生会内部向有拜方神不单身拜治疗考得好之流言风靡一时,一现身就惹来无数二三年级小干事山呼万岁。
叶修凉凉地说:可惜不是谁都长了分叉的舌头。
方士谦懒得理他,过去拍张佳乐,再拿一沓来,我帮你抄。他在王杰希身边坐下,王杰希瞧都不瞧他,只从自己背后拿了只靠垫放到他椅子上,方士谦也不吭声,顺手又给他塞回去,还拍了两下让垫子贴着腰,张佳乐抱着手臂看他俩演哑剧似的你来我往,过了会儿王杰希雪白耳尖就粉红了,浓浓一点铅丹色,好像舔一口能渗出草莓味儿的甜汁来。
张佳乐特别想偷着乐,叶修挤过来搂着他,递给他一瓶冰水,说趁大队人马还没杀过来,快储备点口水,回头开始喷聚精会神的方士谦,不穿正装还戴袖扣,老方你装什么衣冠禽兽。
方士谦正摘下来一枚银袖扣叼在嘴里,听了这话并不急,又摘了另一枚,慢条斯理掏出只紫灰色猄皮小盒子收了,妥帖放好,这才温温雅雅地冲他比个中指。
王杰希耳朵更红,红得他只想吮住,细薄耳廓上纤软血脉在牙齿间连着心跳活生生地战栗,口感好到不能更好。张佳乐那边还在火上浇油,真傻假傻不论,这把火烧得好:老叶你吵吵什么,你要我给你也买一副,问题是你哪辈子爱穿衬衫了……
方士谦觉得他再不闭嘴的话,王杰希真的要手抖抄串行了。那对袖扣是王杰希在PINK给他买的纯银镶贝母配细碎白晶定制款,镶出一对雪白小蝎子,多贵重当然不至于,可暗合他生日星座,显而易见用心,又是小孩暑假跑去打了两份翻译工加上奖学金的成绩,有恩爱当显摆,故此无论叶修如何起哄叫嚣要怂恿手下一众单身狗团购柴刀加孜然,方先生乐此不疲。
张佳乐全然不在状况,从叶修怀里挣出来把瓶子递给方士谦,说老方你们忙着的先。方士谦头也没抬笔不停挥:我不渴,把最后一口水留给需要的同志吧!
张佳乐还在感动,就听方士谦说:杰希把那瓶果粒橙给我。
王杰希咬着腮帮子忍笑忍得牙发酸,心想他和叶修这种人就纯属:“不要恨我,恨我的人太多你都不知道能排上第几个。”

17
正剑拔弩张时有个细高挑男生过来领了份指南,盯着墨迹未干的字多看几眼,轻声问是哪位师兄隽笔?用词古典尊重到奇特,简直不亚于用了二重敬语。王杰希愕然,方士谦也愕然,叶修却机灵,一眼看见这小孩领取单上留的签名,顿时眼神亮得发贼,上去就拍肩:有空没?党国需要你,办好手续过来帮忙抄几张顺便实习下吧。
正常人多半要对叶大主席这种随手拉夫行为或茫然或不屑一顾,对方却扶一扶眼镜,规规矩矩地答了句好,拖着箱子要走。叶修回头高喊:老韩,你们院的,过来照应下。又告诉小孩莫急等下有师兄送你去宿舍,行李尽管交给他搬运扛抬,钱包切记自己留下。活脱脱一副逮住义工小傻子有杀错没放过的嘴脸。
方士谦瞄了眼,笑出声,水土的?叫什么名儿?
对方又推推眼镜,脸孔晒出一点夕烧色,清秀文雅没甚表情:张新杰。
后来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届的新生着实风生水起了好一阵子,继张新杰之后被学生会的老妖们相中的是信息与电气工程技术学院的肖时钦,以及食品科学学院那一对异父异母双胞胎似的粤地男孩子。有个叫楚云秀的女生本来在千里之外的烟城研究院读市场营销,前两年要来荣耀本部上课,跟叶修的妹子苏沐橙是好闺蜜,这回也手牵手一块儿来报到。结果报到完了俩人压着马路牙子嗑瓜子儿的功夫,所有人一致决定偷天换日也要把这俩妹子一起弄进学生会,原因无他:美女难得,美女X2更难得。
有鉴于此,生命科学学院的未来学生会主席李轩同学出场时基本没人看了,都盯着他身边的漂亮小孩啧啧称奇。叶修叼着烟仰天感慨:真是了不得了不得,果然搞对象要从娃娃抓起。报到还有打从高中带过来的小男朋友陪着,何其风光。
李轩先生样貌生得不过是寻常的俊俏,性子却大方别致,风流活络不怕闹,找个机会过去合十央告说叶神您别逗他,逗毛了他一赌气明年该不报这儿了。这是好说歹说,才趁高三开学前跟我过来看一眼认个门儿。吴羽策站得不远,冷冷瞥他一眼,半个字都懒得说,他那个冰雪剔透的长相,放哪儿都是非黑即白切金断玉的清爽,小小年纪能把一套Lanvin苎麻拼桑蚕丝纯黑衬衫长裤穿得飘飘欲仙,姿态品味都好得很费疑猜。眉目修长清丽,左边眼角一颗极细小的真紫色泪痣,阳光一错似乎能反出光来。
过会儿有人投诉四处找不见林敬言,叶修吐口烟毫不在意,说理科实验班那边借他当班主任,这会儿忙不开,回头见吴羽策眉尖微不可见跳一跳,顺口问:熟人?
犹豫半晌,那美少年才开了金口——他一开口叶修就听懂,这小孩惯常不言不语,其实不是冷淡傲气……他根本就是嫌麻烦。
吴羽策瞅着他下颏正中,连看人的姿势都像教过练过的:师兄知道那边有个叫方锐的么?
叶修挠挠耳朵:哦?
李轩一把拉住吴羽策,对叶修点点头,硬拖走了小孩,走远了还听见他连笑带哄还夹三分骗:这会儿理方锐干嘛,明年你考进来,想揍就揍,想什么时候揍什么时候揍,我陪你,一天揍两遍,一遍练手,一遍存档。

18
当晚方士谦坚决不肯跟叶修张佳乐一块儿吃饭,声称业已给个小话痨死去活来烦了一天,晚上无论如何腾不出力气来扛叶大主席的夹枪带棒。其实不光他,当天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食科新生那小子怎么辣么能说,固然生的很算好看,配得上剑眉星目挺鼻薄唇等等关于帅哥的一切形容,可惜一张嘴就停不下来。
方士谦感慨:这小孩嘴皮子八成活活给磨薄了的。
张佳乐附议:磨磨唧唧神神叨叨,贼溜溜的像个黄仙儿,他又偏偏姓黄,名字倒蛮大气:黄少天。
叶修说人家自带家用清洁机器人,废话回收无聊整理脑沟保养神经修缮全是物业外包,你们管得着吗?
林敬言就笑说:喻文州倒不像个贫嘴的,难为他,时不时说一句出来,倒也赶趟儿。手脚也算不上……可也用不着他麻溜儿,大事小情都给黄少天那小子办了。
叶修嘿嘿笑两声,不置可否。方士谦摇头:你没听那黄小子说什么来着?贵人语迟手迟,再正常不过——哪天喻文州要是秃了,他肯定也是一句贵人不顶重发。
张佳乐啧啧说这也太向着了。叶修拍拍他说乐啊莫羡慕嫉妒恨,二天你要是秃了,也必是贵人相。
张佳乐瞧着他:马不停蹄有多远滚多远成吗?
方士谦补一句:GPS记得带,滚到天边儿也找得回来,说着看看腕表:去趟超市先,杰希从老板那儿回来叫他等我。
叶修给家庭煮夫三鞠躬,表示沉痛悼念雄才伟略的前秘书长,又换了一句滚。
过会儿王杰希匆匆跑回来,脸孔晒得燥热淡红,张佳乐心疼他溜溜忙了一天回头又被老师差遣,抓过来摸头,说句别中暑,递了杯水给他。
王杰希手一抬,叶修眼皮一跳:大眼儿,你戴了串什么?
他一句问得突然,王杰希差点呛住,撂下杯子若有所思看他一眼,幽翠纱衫子袖口滑下两寸,白皙腕子上一串佛珠绕了四围,颗颗作古怪绯金色,光影里莹莹如透血丝。王杰希用另一只手盖住,瞧了会儿叶修,忽然笑了:家里老人给的血龙木……怎么?
叶修带点古怪意味地看他,过会儿也笑了:啊,好——你确定要戴?
真的确定?
既然是这趟回去家里人给的,返校几天可都不见你戴出来……这会儿是终于犹豫出了个决定?
王杰希垂下眼睛不答话,手指轻轻摩挲木珠,叶修也不催他,又过一刻忽然走过去,朝着他脸上喷了口烟,王杰希不防,呛得直咳嗽,眼泪都迸了出来。张佳乐也大吃一惊,登时暴跳如雷:……老叶你作什么妖!
叶修暂不理他,只盯着王杰希上瞧下瞧,拖长声音:老方回家做饭去了,贤惠不?啧啧啧。
王杰希擦了把眼泪,站起来就走,一口气走回方士谦公寓。那边方士谦早接了叶修电话,满头雾水赶回来迎他,一眼看见小孩横冲直撞奔回来,赶紧过去笑着问他发什么疯,太阳走了,地上热气还没消呢,忙活了一天到傍晚还跑来跑去的,万一蒸出个热伤风跟谁说理去……
说着他抬手去扶王杰希胳膊,小孩头也没抬向后一退,方士谦指尖隔了衣袖扫上一星半点儿,忽然烫着似的缩了回去。

19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方士谦坦然扬一扬购物袋,声气淡定:天热,煮点过水面好不好?
王杰希站在半开的门口瞧他半天,抢过袋子咚一声掼进厨房,黄瓜柿子香椿滚了满地。他扯住方士谦衣领就往里拖,一手带上门,另一只手已经勾住脖子。方士谦向后退了两三步,带着他亦步亦趋也像一场严丝合缝的贴面舞,几步如水滴滑过冰面,无声无息流动了一瞬间然后滞住,脚跟不知磕到什么,他卷着王杰希往下一倒,直接滚进满地绫罗绮绣锦丝绡帛里。
满地的衣裳自小铸铁楼梯上层层叠叠拖下来,楼上散到楼下,或暖或清,或如烟或如水,雾气似的绉纱在额角蜷缩一瞬间就给炽热呼吸吹开,13微米羊毛薄如印度棉,纤软又洁净地等着晾上六天来消褶,顷刻就给卷进了厮缠的身体下面。提花软缎缠缠结结绞进雪纺长衫,素如长河的棉府绸慵懒也像个垂死的美人,斜倚琵琶姿势搭着一片风化纹理的双面棉,冬绵夏单,目迷五色,方士谦不知在哪里,王杰希伸手出去,他觉得自己抓不到他,眼耳鼻舌身意都融在这片浪荡罗衣的海沼里,看得见一切声色犬马,却唯独找不见一个人。
可他唯独唯独想要想证实的也不过只有一个人,除此以外种种般般,皆是红粉白骨,妖鬼画皮。
王杰希死死抓着一只海蓝宝石和绿玉髓镶嵌的银领针,他记不得方士谦几时戴过这个,扣针上的纯银又是经年泛暗还是刻意的镀黑。他越捏越紧,粗糙针尖刺进指缝里,在指节间卡出一点丹砂红的血。
洁白手指蜿蜒探上来攥住他,干什么?小疯子你干什么你。
他巧妙地避着,指尖掐着王杰希的脸,忽然扬手就一巴掌:杰希你清醒点,你那是什么眼神儿。
王杰希一只手收回来按住他胸口,另一只手拄在他头侧,方士谦仰躺在满地凌乱里看他,笑容静谧又安静,似若有所思,似胸有成竹。可王杰希看他大概从来不是用眼睛去看,他眼里的方士谦是在笑,笑得脸容都扭曲了,余光里的一点亮都聚在王杰希放在他脸颊边的那只手上——那只手,戴着幽幽似血的一串血龙木珠子。
方士谦似乎一动都没想动,是个随时可以盖棺论定的姿势,身板挺直,双手平摊,自眉心到喉头眼观鼻鼻观心的一道秀美动线就这么分毫不错僵硬又流利地淌下来。
一动不动,伏在他身上的小孩是蝴蝶心口一枚针,把他钉死在一天一地锦绣华衣暗香沉浮里,也像泪归于水的一种宁静。
盖棺论定,他随便他论定。
想要我怎样把我怎样,你定。
王杰希直勾勾盯着他那双深褐无光的眸子,晶状体闪烁颤动着,自有生命一样摇摇曳曳前前后后捕捉着视野里他的脸。
人的晶状体是不会动的。
……你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吗?
千岁绿纱衫子从肩上褪下一半,缠在王杰希手腕,腕子上的佛珠依次炙着肌肤,细密不留情地咬着他,一口下去就是一百单八颗牙印,咬出他一身一眼的汗。
命中结还是命中劫?见着了你就知道。在那之前是两相思两不知,在那之后呢?
在那之后……是柔情蜜意透骨恩爱,种种般般一日千年。
说不定他就是个妖怪,来魅你的地老天荒。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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