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无霜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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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烟燃了似乎很久，室内禁烟的标识大剌剌悬在头顶，张佳乐有一口没一口地咂完，烟头肆无忌惮往花盆里一扔，手势优雅，面无表情。
方士谦从头到尾看完，用一个字表达了心头愤懑：“草。”
张佳乐你可真是规矩破坏神啊。
“所以呢？”张佳乐说，“你打算怎么办？这都三月半了，下个月可就录决赛了。”说完忍不住磨了磨牙。
人长得好，连气急败坏都透着风流。方士谦欣赏了一会儿张佳乐，又想起半决赛录播时那段精彩八卦，忍不住乐了会儿，觑着张佳乐仿佛想揍他，才后退一步：“你是自己想知道，还是替谁问的？”
“嚯。”张佳乐挑眉，十分意外，“还真是学了点儿乖。”
“跟您吗？”方士谦说，“那可抬举了。”
张佳乐白他一眼：“你等我打你是吧？”
方士谦立刻多半张脸都凑过去：“来来来，您往这儿打。我叫您一声爷爷，千万别手软。”
小鲜肉化身滚刀肉，这事儿可是奇哉怪也，没什么演技的人突然上了道，必有邪祟。张佳乐是何等见识，体制内外娱乐业混了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方士谦这两下子唬不住他，不吃激将法，反而放松下来，笑眯眯拍两下方士谦脸孔：“乖孙儿，长能耐了，嗯？”
我问你？我还用问你？他眼神清锐坦然，方士谦这一套，在他眼里就是不打自招。白问一句，不过是怕临场失控，给台里添乱。人是他选的，多少要担责，但预案是早就备下——最不济，还有个盖才捷呢。
自家的节目，不信小少爷不识时务，不给收摊——哪怕是个烂摊子。
方士谦咬了几下嘴唇，似乎有点服了，干巴巴评价：“乐哥你可真敬业。”
张佳乐又一笑，“废话，我拿钱的。”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想起孙哲平百忙之中，横眉立目，丢下硬邦邦三个字：“你少管。”
你别管他们，王杰希得过这一关。方士谦也得过。过不了？那就卡着，自己的角色，谁还能替打不成？
“你原谅他了吗？”
“谁？”耳尖警觉地一背，张佳乐蹙着眉，假装没听懂他问什么。
“孙哲平。”方士谦干脆躲都不躲了，心一横，大不了真挨一巴掌，“你还想去吗？当记者？或者做别的？”
张佳乐点点头：“哦，这事儿啊。”
“嗯。”
“人家不让我去啊。”
方士谦瞪着他，讶异他竟还笑得出来：“啥？”
“孙哲平说，我要是敢跑，他就把我腿打折了，然后雇八个阿姨伺候我。”张佳乐叹口气，忽略方士谦满脸懵逼，“我倒不怕被他打折腿，但我不想被八个阿姨围观我吃饭睡觉上厕所。”
他手指修长，又尖，像舞者的手，力气能直贯指尖，此刻那只手正有意无意摩挲脖子上鲜红杜鹃纹身，良久才又笑出声，突如其来一句：“嗯，还挺疼的。”
方士谦从这话里听出许多东西，够他揣上走一个千里万里。
他只问了一句：“你怕疼吗？”
张佳乐过了很久才回答他：“不怕。”
这句话是一个符，封上又揭开方士谦心里所有明光锃亮的矛与盾，心事交击，他听懂那份过来人献祭给岁月的决绝铿锵。
我不怕，但我不走。
“他说让我等他。等他过了三十五岁，就结束生意陪我走，想干什么干什么，我采访，他拍照。”张佳乐长出一口气，“也快了。”
方士谦马上跟了一句：“你信？”
张佳乐做个牙疼表情，忍不住笑：“你是怎么活这么大还没被打死的？”
别的不好说，就凭这份没眼色，也够得上出类拔萃的欠收拾。
“我不信。”张佳乐施施然说，“那又怎么样。”
这一句话出口，沉默的就轮到了方士谦。他甚至拿不准该感动还是愤怒，张佳乐话里话外那股自暴自弃沧桑……是美丽的，也是恣意的，自有一种傲气无人可敌。
你做得到吗？做不到的话，少管我。
“乐哥。”他气馁地叫一声。
“嗯。”
“你说爱情没有那么珍贵，是，我承认。”方士谦咬牙切齿回答他，“但是我看上的这个人，这玩意儿，这小王八蛋——他妈的。”
他别开脸，羞窘烧着肺腑，一种热量牵肠挂肚，从里到外火烧火燎，当着张佳乐，他不愿坦白，又想坦白。爱情两个字确实没那么珍贵，可王杰希这个人——“他忒贵，我这辈子真赔不起。”
方士谦表情严肃，状若神圣，如果不是红头涨脸宛如喝了，他看上去还真有几分说服力。
张佳乐沉默一瞬间，抬起那双好看的手啪啪给他鼓起掌来。
“所以就这样吧，乐哥。我跟你说，我不会后悔。”
“真的？”张佳乐叹为观止，“好大口气。”
“我这辈子，就不打算让自个儿明白什么叫后悔。”方士谦扯住他，“哥，走吧，帮我这个忙。”
张佳乐失笑，“凭什么啊。”
“你烟都抽完了，还没想好？”方士谦说，“你这么日理万机的主儿，蹲这儿陪我扯了半天的淡，不就是在考虑这事儿吗？”
张佳乐看他半晌，没说出话，无声地骂了句什么，伸了个懒腰：“走。”
他头前带路，方士谦晃悠悠跟着，走廊里一路经过的人瞧见他们，无一不脚步一停，掬起满捧笑容，打叠起浑身解数，只为客客气气跟张佳乐打个招呼：“乐哥。”
电视台里混了几个月，演播大厅里日常出出入入，方士谦早就看惯了张佳乐这派头。再千疮百孔值得诟病，也一路顺风顺水，如荆棘玫瑰稳坐高塔，艳着，嚣张着，纵横着。方士谦偶尔会觉得，这一行也许并没有张佳乐自己认为的那样不适合他。
张佳乐回眼看他，像看透他所思所想，鼻子里轻微笑了一声：“你啊。”
幼稚。
世界若是斗兽场，你跻身为生的每个场合，皆是驯兽场。方士谦显然不懂这些。张佳乐听王杰希细碎说起过一些感慨，譬如那只名叫脱脱的狗，被广泛投喂过世间善意，不懂命运脉络因果。王杰希说时是笑着的，因为方士谦说他像只狗，被遗弃就会哭。此刻张佳乐倒是觉得，方士谦才更像那蠢而可爱的动物，蠢也不自知，可爱也不自知，因此更易收获善意。只不过他是个人，未免还麻烦些。
他把方士谦带到办公室，打算跟节目中心主任谈谈，他是来惯了的，敲门报了名，候一候便可进。一进门，先是一愣，屋里竟还有人。
“主任。”张佳乐先打了招呼，又冲对方点头，“高总。”
这可是正经顶头上司之一，捏着节目命门，须得小心敬着，张佳乐倒是心里有数，主任既然放他进来，想必在谈的没甚大事，不怕人听。只不过，他心里暗暗叫苦，这人都在，倒不好领着方士谦撒娇打赖软磨硬泡地叙说他那点儿事了。
他踌躇犹豫，方士谦不便先出声，只四下里拿眼乱瞧，他姿态是好的，人不动，从脖颈到后背耿耿地挺得笔直，余光扫视沙发上正斟茶那人。他不认得，但莫名有点眼熟，忍不住多看一看。目光留得略久一点，对方察觉了，抬头冲他很温和地笑了笑，顺势招手：“过来，坐。”
方士谦看一眼张佳乐，张佳乐没言语，他就轻轻地过去，贴着旁边单人沙发的边儿坐直。不是他不敢放松，只是不愿再给张佳乐添麻烦。对方随手拿个茶杯洗过，给他添了一杯，闻着很香。他哪里敢喝，看看墙上挂钟，冲张佳乐使个眼色，意思明白：能不能说？不能趁早找个借口收了，我今天还有事儿呢。
张佳乐翻他一个白眼，靠着桌沿絮絮地开场，先谈节目策划，再讲周期运营，五分钟之后尚且没聊到选手事宜。方士谦感觉他仿佛要从SYS这节目的咸丰年开始讲，有点诧异。不过他也明白，在场除了他，无一不是行内高层，数一数二的机敏人物，张佳乐想这么絮叨，自然有他的理由。
他只是有点急，今天高英杰生日，那孩子给他发了微信，没什么内容，一连串哭泣表情，一条一个，连发了十几条。方士谦看不得这个，被他弄得心慌气短，感觉心脏都要碎掉，赶紧一个语音拨过去，小心翼翼哄劝，细细说了半天好话，高英杰也不会回什么，嗯嗯啊啊半天，叫他：“来。”
方士谦怔一怔，叫他把手机交给保姆，问得客气而小心：“阿姨，家里……都有安排了吧？”
保姆马上回他，像是等久了他这一问，语气听上去如释重负：“啊呀，还不是怕麻烦你，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
方士谦清楚，这阿姨是高家多年住家保姆，打从高英杰出生没多久就陪着，看他像多半个自家孩子，自然疼爱到骨子里。今天小朋友生日，那对见首不见尾的爹妈照例小心翼翼，不太敢铺张，只交代阿姨无论孩子喜欢什么，一概纵着，晚上回来大家一起切个蛋糕吹个蜡烛拍个照，也就是了。
问清楚了王杰希不会出现，方士谦当即答应：“成，没问题，我回头就过去看看小杰。没多大事儿，您忒客气了……”
所以张佳乐你还行不行了？谈不成别谈，撤了也罢，我还得去给小朋友过生日呢！
心里反反复复想着，方士谦不敢出声，顺手拿起陶杯尝了一口，不由自主眯眼：“唔。”
对面中年男子笑了：“喜欢这个？”
方士谦犹豫一下，礼貌地半点头，比起应答更像个致意，对方又给他添了一杯，笑得很有意味：“方士谦，是吧？”
连主任都看过来，张佳乐打不了岔，索性破罐子破摔，眉眼一挑：“对，咱们那个惹事儿的孽障。”
他口气熟络，习惯了这样打破许多僵局，同时心思电转，怎么给今儿带方士谦过来这桩事想个合理解释——自然不能直接谈退赛，当着大老板的面，这是不想混了。
办公室门上忽地传来响动，有人在对开门外砰砰地撞，忽然掀开其中一扇，屋里人不由得都看过去。
一个小身体费力推着门板，侧身钻进来，方士谦回头去看，跟他面面相觑，脱口而出：“我靠！”
高英杰穿了件小小苔藓绿呢外套，黑色绒帽上别一枚金色月亮饰针，衬得小脸更白，他本就比寻常孩子弱质，三月里不敢太早换春装，裹得像个娃娃，两条小腿甩哒甩哒直冲进来，不看别人，只奔着沙发上的方士谦，奔到面前就向他膝盖上一扑，搂着不放。
所有人都滞住片刻，脸色各不相同，方士谦本能解释：“不好意思，我认识这孩子。打扰了打扰了……这就带走。”他悄悄压低声音，“小杰，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阿姨呢？”
高英杰哪里懂他这么复杂的情绪，这么麻烦的问题，只知道抱着他膝盖满足地笑：“慌。”
“不是慌，是方——我的老天爷。”方士谦扶额，“你到底怎么跑来的……”
房间里另外三人表情各异，主任先回过神来：“高总？”
“嗯。”中年人缓缓笑出来，“没事……”声音益发轻，“好容易过个生日，喜欢的就是这个呀？”
张佳乐压低声音：“方士谦！”
“嗯？”
“算了，回头再说。”张佳乐气馁地别开头，过去拉开门，“阿姨，这儿呢。”
保姆上了年纪，走路慢些，又明知是自己主家地盘，必不会出事，喘了几口气才进门：“高总，小杰自己要来台里，问他是不是要找爸爸……小方？你也在这儿啊。”
方士谦呆呆瞪着所有人：“我靠。”
鬼使神差地，他忽然想起初识王杰希和高英杰没多久时，自己那句没心没肺逗弄：“……王杰希，你确定自个儿真不是这孩子亲爹？”
显然不是，人家是有亲爹的。
而且刚刚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