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候候

更想要无言的也许是肖时钦，雷霆侯十分介意停在他府门前那辆素漆坐舆，特别是当他看见上面下来的人戴着幂篱，蒙一面珠色长纱。

戴妍琦在他身边悄然地笑了，喊了声楚姐姐。

坐舆即停即走，肖时钦看着眼前亭亭的女子，情不自禁叹息：我要请你喝一杯吗，秀姐儿？

纱幕下漾起水波般的笑影，影深处有混沌的光，肖时钦在那光影里别开脸，尽可能优雅地做了个手势：请，请进。

坐定之后，他也尽可能温柔地问：陶轩是谁杀的，是你吗？

倘若不是你，那大概就是我了。——连这样的言辞游戏，楚云秀都没有和他斗弄，美丽女子在他面前坐榻上慵懒地伸长了双臂，烟色锦袖长长垂下，身边铺开两面华美的鱼鳍，身和心都浸在遥远深黯的水里。

她报之以微微一笑。

肖时钦露出略微惊讶的眼神：我可还没下手呢……秀姐儿，你是当真要给王杰希添乱？

楚云秀突兀地问：这邱非，又是哪家的人？

你当真想要知道？

我可以猜。楚云秀说，也可以去逼问他本人，所以你何不现在就告诉我呢。

为什么你断定我会知道。

他认得陶轩。楚云秀戏剧化地停了一停，太子爷又认得他。

肖时钦呵一声：小孩子，藏不住事。

……所以，他是你嘉世的人？

决战之后，世无嘉世。肖时钦眯起眼，秀姐儿，想清楚再说话。

楚云秀丝毫没理这句，兀自问下去：……难不成，王杰希要与叶修讲和？

肖时钦猛然抓起她长长衣袖——并没有对楚云秀做什么，只是把她轻轻推到屏风后另一扇侧门前，戴妍琦欢畅的笑声在黑暗中依旧清脆。

啊啦，楚姐姐这边走。

她们在彼此微弱的紧张中竖起耳朵，听见张新杰的声音响在屏风之外。

霸图国相亲自登门，为世子宋奇英，来同雷霆侯爷换庚帖。

楚云秀垂下眼睛，跟了戴妍琦走到后门才停住脚步：小戴，你当真要嫁霸图？当真？

戴妍琦踮脚替她戴好幂篱，指尖精巧得像在脸孔周围扑簌的白色蝴蝶，将长垂下来的丝带在楚云秀下颌仔仔细细打一个结。

她笑着说：当真呀。

肖时钦也肯答应？

侯爷呀。女孩退后一步，手指在空中挽了一朵虚无的花，应和着她的语气徐徐绽开。

侯爷他，什么都晓得。

她不等楚云秀开口就接下去：楚姐姐你没爱过人呀，你只——负过人。

然后你后悔了。

娇嫩指尖在空中一下下划着，任谁也看不出这如花的女孩儿似玉的手指，施展得出能破阵斩将的天雷地火。

楚姐姐，你烟雨昔日依附嘉世，嘉世既灭，又归附微草。橙姐姐同你那样好，那样好，你不也只是由得她独自出奔，去寻叶神。

她一字一句：虚空，皇风，雷霆，至少还肯同微草拼上一拼——可你呢？你连拼一拼，都不肯。

是，你为了烟雨，你不肯。

楚云秀轻轻握住她：……那你呢？

你为了谁？

一颗泪珠浑圆透亮，沉沉地砸下来，在腕上坠了一坠，才碎在脚下。

还用说，自然是为了侯爷。戴妍琦笑靥莹然，我恨他……可是我不懂要怎样恨他呀。

舍不得呀。

 

肖时钦用一根手指压住大红庚帖，看都没看，等张新杰归座坐定，他才不紧不慢地问：新杰你想必很是开心？轩哥儿这会儿怕是活嚼了我的心都有。

张新杰当然懒得答他这一句：只一本正经拱了拱手：侯爷多多关照。

好死不死，挖逢山鬼的墙脚，我雷霆还没有那个胆子。

雷霆的肖时钦没有，嘉世的肖公爷却未必没有。

肖时钦眯起眼：……世无嘉世。

张新杰不动声色：听说陶轩陶国相死了。

肖时钦一皱眉。张新杰道：他拿自己来逼谁？不见得是今上。王杰希不吃这口，更不是出尔反尔的性子。倒不如说，即位多年他循规蹈矩，行事从无传说中精灵吊诡之风。唯一出人意料决策，也不过是此番将高英杰许婚那邱姓少年。

张新杰问：那邱非，你可识得？

肖时钦嗤一声笑：太子爷的情儿，跟我能有什么干系。可倒是你家小宋，不要给轩哥儿家的小鬼迷掉了魂，连霸图一道赔上。我须不是吓你，而今田森委顿，日日吵着要将皇风这爿家当都交到盖才捷手里，轩哥儿无可无不可，明摆着是在试你。依我说，你两个又是旧识，何苦作死，倒别把我家架在火上烤了罢。

张新杰想了想，一句话直直问出来：你还想不想医孙翔？

肖时钦顿时给他问得没了声。

张新杰道：李轩深受王杰希与方士谦所制，盖才捷又倔强太甚，便是结亲虚空，于我霸图也半点无益。

肖时钦喃喃道：所以你算计到我家闺女身上，好脏的心。

新杰你哪里安心想娶我闺女，不过是演给王杰希看的缓兵之计。说到底你心里想给小宋讨的还是太子爷……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什么手段，且全盘托出来吧。他叹一口气，我也实在是倦了。

张新杰素袖一提，撂在桌上，再抬手就多了只普普通通的白瓷瓶。

他轻声道：戴姑娘怎样也是雷霆郡主，侯爵千金，霸图绝不会亏待。

肖时钦抿紧了嘴唇：新杰！

张新杰平平板板地说：此毒我亲手所配，名为琅琊。

你指望我用这毒对付谁？

王杰希。

肖时钦失笑：新杰想是今儿用饭太晚？抑或太早？

张新杰皱了皱眉。

肖时钦道：我看你是饿晕了。

你去毒谁不好，偏偏——王杰希？他身边可是有方士谦的。就算你筹谋以此逼迫王杰希悔婚，把高英杰重许宋奇英，不血刃而屈人之兵——也未免太天真了些。

这世上还有他方士谦解不了的毒？

张新杰轻声道：琅琊并非无解。

嗯？

但解药配制需时长久，兴欣与义斩又怎会给王杰希这个时间。

他不给肖时钦反驳机会，细细道：你找机会以这琅琊之毒伤了王杰希，我便替你医好孙翔的失忆。

这话你说过太多遍了。肖时钦笑道，新杰，我凭什么信你？

张新杰约略想了想：叶秋。

叶秋怎的？

他寿数将尽。

肖时钦一口茶刚送到嘴边，差点喷出来：张新杰！

他动了动嘴唇，突然想起当年回云关外那惊雷掣电的一击。

肖时钦喃喃道：霸图刺客，季冷，舍命一击……那一击重伤叶秋，奠定嘉世败局。

张新杰叹口气：这世间会下毒的医者，不见得只有方士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