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候候

谁不给你机会，小周你几时还学会了倒打一耙？

江波涛啪一声打开他，默默举双手表示认输，一整个人缭乱得要炸：“打住。”

“打住。”他重复一遍，“我……”

“听听他想说什么。”方明华看着周泽楷，一耸肩，“‘我没准备好’？别傻了，”他索性找了支笔开始转，闲闲说，“这种事没人能准备好。”

周泽楷嘴唇动一动，又鼓鼓腮，看样子是想到了什么有的没的，差一点不合时宜噗笑出来——结婚，生子，醉酒，崩溃……如是种种，没人能准备好。随之而来一点忧郁是云的影子滑过瞳孔，他迷茫也苦恼地看着江波涛，微张着嘴，想说什么，哑口无言。

他在想什么，江波涛知道。同理，江波涛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

“有意思吗方哥？”江波涛低低说，并没有笑，甚至连刚才的无奈都收拾起来，这模样于他少有，他向来把自己掩饰的很好，薄纱之下的那个自己，一个被玲珑思路驾驭和摆布的江波涛，和世间是有距离的，也因此入世得游刃有余，但是在这两个人面前，在这时，他没必要再用那种精巧的方式敷衍下去。

“方哥，为什么要这样？”他问，语气并无起伏，“非黑即白吗？”

我承认我的错，所以你何不也面对你的失望。

“‘最好’是什么？是吗？”方明华又耸耸肩，“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更坏。恕我从来不是个乐观主义者，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很不错了，他想，至少周泽楷足够懂事，没摆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排场。小周，漂亮的驴子，把你家的胡萝卜牵回去，别让他再钻牛角尖了……“这不公平。”江波涛脱口而出，“方哥，你……”

方明华抬手把那叠合同往空中摔出去，一地哗啦啦扑簌簌白翅膀，配上满脸温和的不可思议，格外玄妙：“这份工打的……都教你学会讨公平了？”

这行里还有公平？挤压逼迫，都是本分，争抢谋夺，都是责任。青春太短，价位易贬，真金也怕火炼，炼来炼去，就失了分量。你做错了事，反正是一己之力无法弥补的事，就不用道歉，左右道歉也毫无意义，甚至连承担都不必——反正你也无法承担。

江波涛看着他的那个表情，让他忽然有点疑心这家伙要崩了。

没人能准备好崩溃。

“我过不去。”江波涛终于回答，不动，不拒绝，亦没迎合周泽楷轻轻拉上来的手，“……那不是我该做的事。”

“可你做了。”方明华回答，叹口气，不太想跟他继续这车轱辘话，“所以呢？PTSD了吗？”

小周对你是有影响的，承认这一点有那么难吗？

虽然不知之前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然而金香这件事不是特例，可你小子居然举止失措出了昏招——周泽楷，他让你动摇了，对吧？

一句话就说得江波涛面白如纸。

“把他弄回去，小周。”方明华喝令，“快一点，别让他在这儿烦我。”

周泽楷马上握住近在毫厘冰凉的手，软而冷的手指一如既往被包拢在掌心，他小心地叹口气。

江波涛没动，坚持地看着他：“方哥，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你想怎么样？开除你吗？”方明华回答他，“然后再跟他默默扯皮？”他指着周泽楷，“不，谢了。请原谅我过分注重性价比。”摇摇头，他啪一声把那支蜘蛛珊瑚红墨水笔扔到桌角，“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往好处说，你也可以赞美我一声用人不疑。

“方哥！”

“没下回了。”方明华回答，“你是他的经纪人，所以就这样吧。”

周泽楷马上握紧江波涛肩膀，试图把他从方明华面前挪开，随便谁都看得出，方先生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要是我错了呢？”江波涛在他掌心下簌簌发抖，声音却安稳，“你，和他，你们信任我，也相信我不会错，信任我做的一切，对吧？”

如果我错了呢？

像这次一样屈服了灵魂里不知哪个自欲望中滋生的小魔鬼合理又温存的劝诱？被想要“一劳永逸地弄走她”的念头冲昏了头脑，甚至忘记了掂掇轻重，考量背景。任何时候我都不是第一位的，我需要考虑的永远都是他——周泽楷，永远都是他。

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还配站在这里吗？

温暖掌心从肩上滑下，轻轻捏住他手指，用一点力气向后扳了扳，再攥紧。

“嘿，”周泽楷轻声说，“嘿。”

一回头，就能看见他泪光莹莹的眼，当然没有哭，过分的明亮视线和微微扩张的瞳孔却带了泪意，有十万分的说服力。

他说：“不要这样。”

“就是这样。”

周泽楷妥协：“好，就是这样。”

“你不能这样。”江波涛看着他，“小周，不能，懂吗？”

这样迁就别人来敷衍你自己，不能够。

可你不是别人。周泽楷明锐而指控地回望，你不是。

他紧拉着江波涛的手：“回家。”

方明华轻而又轻地叹了口气，那一声像呼过心上的飞雪飓风，冰得江波涛打了个寒战。

“快走。”方明华说，换个语气重复了一遍，“自家的事，自家解决。”

江波涛仍然没动，脸上渐渐没了表情：“小周不会做傻事。”

方明华说了声什么？周泽楷一震，眼神里的茫然微微扩散开来，涟漪般碎了一天一地。

“他不会离开轮回。”反手握紧周泽楷，他用力攥了一下那修长手指——连手指都完美，“我保证。”

“你保证什么？”没跳起来拎着他衣领摇晃可能是方先生最后的温柔，“小江同学，请问你——想干嘛？”

江波涛没理他，回头对周泽楷微微笑了一下：“小周。”

你会乖，对不对？

周泽楷给他那个笑容割了轻微的一刀，崭新纸张划破手指，牛毛细针戳伤皮肤……微弱，然而不甘的刺痛，一瞬间在他身体上密密层层炸起来，眼睛里都见汗。

……我当初挑小江时，就觉得他像我大哥。

整洁，干净，利落，做事狠且漂亮。

对自己，比对谁都狠。

“我会把事情交代好，到明年中的规划都有安排，除了具体细节，其他都可以落地。”他一口气说下去，不能停不敢停，“十月的新歌发布会我就不来了，方哥可以借由透露一下，不会太突兀。”

方明华无力：“你这是当面通知我吗？”连辞职信都省了？好歹我还是你领导呢！

江波涛又笑了笑，转身要走，意料之中被周泽楷一把拖住。

“江。”

他没出声，或许已经发声不能，眼光晶亮莹洁地笔直照过来，苍白如雪。

“做好你自己就行了。”江波涛轻声说。

做好什么？周泽楷吗？

江波涛看着他，不发一言也知道他想说什么：“嗯，周泽楷。”

他动一动嘴唇，低哑回答：“那不是我。”

不等江波涛和方明华有所反应，他转身直直走了出去。

“小……”江波涛一把捂住了嘴。

他不想承认任何事，所以染湿眼眶的，理所当然应该是挤出来又憋回去的那半声湿漉漉招呼。

“他没把自己当成周泽楷。”良久之后，方明华叹了口气，“小江啊。”

是你，一直在拿他当一个“周泽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