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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无霜 26-30

26

方士谦在学生会打酱油的好日子彻底结束在春暖花开里,宣传部联合校团委要拍个招生宣传片,竟然还是个单元系列,一路分派下来,在校的传奇人物一网打尽,找到文学院点名要他出个镜。

起初他当然实力拒绝,艺术学院那边人才济济,要颜有颜要艺有艺,凭什么来文学院拉夫。策划人答曰谁让你上回圣诞那次飙歌轻轻松松拿了亚军,单论微信投票观众票选度还是第一。

一拿出这个由头,方士谦都不知道怎么抗议,按理说这锅只能往王杰希身上甩,可他现在又不太敢。

其实想来都是活该,输赢都无所谓的事儿,他俩谁也不肯先亮牌,结果被张佳乐一伸手随随便便掀了牌桌。现在的状况要尴尬也算尴尬,要坦然也坦然。当时王杰希说完那句话就转身回了自己房间,过五分钟又出来,若无其事问方士谦:“去买菜吗?”

“……去。”方士谦说,“去吧。”

于是他们一如既往下楼买菜,迎着各个摊档销售的慈爱笑容(他俩这购物组合已经被看熟了)逛了个天昏地暗。回来方士谦照例问他想吃什么,王杰希一犹豫,说了个打卤面。

方士谦说:“行。”

其实他看王杰希那表情仿佛是想说“随便”。

假如搁在以往,王杰希点蒸的,方士谦绝对做成煮的,反正不管做什么,都有把握王杰希一定乖乖吃下去。可今儿他有点儿不敢,心里惴惴,仿佛揣了半偷半借来的宝贝,又还不掉,竟说不上是郁闷还是庆幸。

王杰希独自沉默的那几分钟里,他一阵恼羞成怒一阵心如死灰,一阵想冲进王杰希房间揪着他领子质问我试探你什么了你收着我衣服干什么你喜欢我你还有理了,一阵又想撞墙扪心自问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想干嘛。

王杰希问他:你知道你想要什么吗?

他承认自己其实不知道。他只知道自个儿喜欢跟王杰希待在一起买菜做饭聊天斗嘴,不喜欢王杰希因为什么事儿不安或者郁郁,很喜欢和王杰希一起哄高英杰开心(那孩子最近笑得比较多了),不怎么喜欢王杰希那些损友动不动祭出个法子半真半假试探他们俩——尤其是试王杰希,动辄表示小王老师你行不行啊?拿不下就放下嘛——都操的什么闲心又安的什么歹心!见不得人好是怎么着?

王杰希说,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方士谦简直委屈:你知道?小爷你就算知道,你敢说吗?

你都不敢说,让我说什么啊?

边沉默念叨边勾好了卤子,这其实算他看家本事之一,卤汁半点儿不泻,按他家里老人评价,都快能胜任面馆里正经厨子。方士谦自认算不得吃主儿,可他家大概有点儿遗传,从他太爷爷那一辈起,家里男生都拿手做饭,大菜敢试着搞个八九不离十,家常菜新样翻花,导致外人都知道方家的男孩子非常的宜室宜家,平辈里方士谦又长得出挑,放眼望去是个帅气的厨子,他堂嫂的小表妹打从三岁起就嚷着要嫁他——嫁他?他又想起王杰希那句话——“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你有被影响过吗?”

这日子没法过了!

百般心潮起伏化成一声弱弱的怒吼:“王杰希,吃饭!”

吃饭吃饭,睡觉睡觉,上学上学,暗流汹涌里颠颠簸簸又混过二十几天,眼看到了五一小长假,正不知如何是好,上面竟然压下来这么一档子事儿。

也好了,方士谦想,正好不用犹豫是回家还是留下来跟王杰希面面相觑。

他磨磨蹭蹭答应,拿到策划案,据说还请了电视台的专业摄像,外景除了学校内部,又有附近一处公园。王杰希身为活动部实习小学弟,也尽心尽力跟了去。

方士谦一开始还打算假大方两秒钟,说“也不需要你跟着打杂”。王杰希看他一眼,问:“真不需要?”

“不是,那什么……拍完不是还要去看小杰吗?”

“所以了。”王杰希说,“淡定,师兄。”

他一叫他师兄,方士谦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不是哪里不对,而是哪里都不对。王杰希似笑非笑的模样非常耐人寻味,但他不是太喜欢看王杰希这个样子。

太冷静,也太拒人千里。

 

策划是团委出的,事先电话里跟公园方面打了招呼,却没想到具体执行时出了岔子。因是小长假,人流格外旺盛。本打算借一处园中园的场景,布好光仔细拍下,公园倒是没说不允,消防和公安两处又来打岔,口径一致:事先没打申请,万一出了事儿责任难断。

说来说去,尽是拒绝,一堆人都被“不行”两个字晾在原地。策划去同领导求救,假期找人格外艰难。摄像不住看时间,说是台里只约了半天拍摄计划,超时不太可能。

方士谦挑了块看着顺眼的石头坐下发呆,听见旁边有人笑:“归齐这事儿做不做又能怎样呢?”

他扫了一眼,不认得,也不在意,对方察觉之后竟然也看过来,眼光仿佛不大客气。方士谦感觉纳闷,回看过去,还是个不认得。

他也习惯了,类似的情绪不止一次,每当他成了焦点,总有这种不损人不利己却让人不太舒服的旁观。明明各司其职就ok,非要有人成为瞩目的靶子,也不知道这算是集体无意识,抑或人类都需要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负面凝视。

没意思,他想,抬头去找王杰希,王杰希没坐下来,很认真地陪在自家部长旁边,似乎在谈什么——有你什么事儿!他莫名其妙地想,随口喊了一声:“王杰希!”

王杰希似乎没听见,他旁边的几个女生倒是看了过来——“王杰希!”方士谦提高声音,再不过来我就……算了,人多,懒得过去,他想,反正王杰希一定会过来的。

    一双长腿停在他面前:“干嘛?”

其实他俩的裤子是一个尺码的,晒衣服时候早就知道了……方士谦胡思乱想着,抬头看他:“你干嘛呢?”

“协商一下,否则这趟白来了。”

“白来就……”白来了呗。

“嘘,”王杰希警告他,“精神点儿,别乱讲话,这么多的人呢。”

方士谦无精打采地说,“好吧。”虽然心里想说的是“我无所谓”。

他是真无所谓,王杰希也是真替他愁,方士谦几时才能学会读空气——看样子是没指望了。林杰非要他进学生会接班罩着这家伙,真不是杞人忧天。

“再重新做申请,盖章之后传真过去,至少也要到下午了。”

“正放假,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批复。”

“请摄像多拍半天呢?”

“经费不够。”

王杰希旁听了会儿,又回头看看方士谦,发现他那边有点儿热闹,为了拍片他带了琴过来,有女孩子们闲极无聊,聚起来磨他弹一首,又举着手机拍他玩儿,所幸都知道他脾气一般,倒还没有扑上去求合影的。

方士谦大概记得王杰希刚才叫他别乱讲话,尽量不动声色,老老实实不敢直接拒绝,表情说不上是烦躁还是委屈,几乎有些可怜。

王杰希暗自叹了口气,轻声插了话:“把这里清一下场,咱们自己拍的话,大概要多久?”

策划顿时惊了:“啥?”

“两个小时够吗?”

“够了,”摄像说,“你们这也不用布轨道,哦,对了,还得看演员状态。”

“他的状态就那么回事儿。”王杰希自言自语,走到一边去打电话。方士谦一眨不眨盯着他,终于忍不住拎着琴盒凑过去:“王杰希?”

王杰希向他做了个手势,继续说:“借两个小时,到中午就能完事儿。”他按住手机问策划,“补申请的话,没问题吧。”

“必须没问题啊。”

他又说了一会儿,挂断电话,没过五分钟就听见保安举着扩音器吆喝请游客暂时离开,这一处园子需要临检,刚才过来阻止的人也都不见。

王杰希退到很后面,跟策划轻声说拍吧,一转身就躲得更远。方士谦始终在盯他,知道他一定是找了某个他不愿意提的人。

这让他特不舒服,跟俯在他脸上细细替他画眼线的女生一样让他不自在——这姐姐未免也太敬业,都快要坐到他腿上了,还一个劲儿叫他别动……怎么能不动!动了又被说没画好,拿了棉签一点点替他改,尾指索性垫在他脸上。

他终于开始疑心自己这算不算被揩油了。

“哭什么啊。”师姐笑眯眯逗他,“棉片压一下,别擦。”

“眼睛难受。”方士谦据实以告,“我靠,你们女生真不容易,每天画这玩意儿,简直出生入死啊。”

他身边一群小姐姐愣一下就笑得前仰后合,方士谦愁眉苦脸探长了脖子找人,终于在落枕之前看见王杰希……他旁边那妹子是谁?眼神很不对啊!

“王杰希!”他又开始喊,“你过来!”

王杰希皱了皱眉,还是迎着他和无数目光慢悠悠踱过来:“干嘛?”

“不干嘛……”方士谦说,“算了拍完跟你说!”实在被催得要命,他悻悻抱上琴依着策划吩咐坐到书院门前台阶上,听说弹什么都行,他随手又开始弹小星星,本来不是故意,偏偏又惹来一顿乱笑。

青苔碧草,白衣似雪,画面还真是相当梦幻,假如忽略他一脸的不高兴。

能高兴吗?有人一字一句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他跟别人聊得投机……妹子你眼花了啊,看不出他是个大小眼儿吗?还笑!有什么好笑……

他从前并没发觉王杰希其实很会应对这种场合,人群中的王杰希是游刃有余的,而且似乎格外潇洒。太多时候他看到的王杰希是和他、和林杰在一起,又或者是和高英杰,和李轩、吴羽策……他不知道王杰希原来也能在需要笑容时笑得如此大方,应酬自如,自然得就像和他在一起时。

所以你知道你自己想要什么?你他妈其实什么都想要吧!

 

先泄气的是摄像,经验丰富,自然看得出哪里不对,“演员这样,你们今天肯定拍不完。”

他们这边稍一骚动,王杰希立刻发觉,过来问了句怎么了,果断走到方士谦身边:“什么情况?”

方士谦抬头看他:“没什么啊。”

王杰希叹口气,蹲下来跟他面对面:“师兄,秀一个,给你打call。”

方士谦差点忍不住动手:“你能不能别叫我师兄?”

王杰希怔住,过会儿才问:“到底怎么了?”他看了看时间,“我只借了两个小时。”

“所以呢?”方士谦反问,越过他肩头看着正在围观他们的人,睫毛扫了扫,说不上是眼线糊了还是眼里进了砂子,他觉得疼,痒,磨得慌,“这有意思吗?”他轻声说,“你是蛮自在的,反正有人陪你聊。”

王杰希呆了半天:“你以为我为谁借的?我又为什么在这儿?”

“来啊,”方士谦说,“给个理由,看看能不能说服你师·兄。”

他努力把眼睛睁得更大,眼睑上的刺痛半点儿没缓解,泪水快要迸出来。他不知道漆黑瞳孔上一层泪膜让他的眼神看上去有多明亮脆弱,足够让人即使看透他那点儿单薄心思也不忍不认输——“你。”王杰希短促地说,“为了你,成吗?方士谦?”

一秒钟后方士谦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成。”

王杰希踉跄一下,轻声叹息:“方士谦!”

“边儿上等我去……叫那姐姐过来帮我处理一下。”他捂着眼睛低下头,“不行,忍不住了。”

打死王杰希也不信他是被自己感动哭了。

接下来半小时都是神来之笔,补完妆的方士谦神采飞扬地秀了一段《一万次悲伤》,而且边弹边哼,虽然他惯性忘词儿,照样招惹了不少喝彩,以致他拍完就跑也没被怎样,“走啊王杰希。”他兴高采烈,“看小杰去……你看什么呢?”往身后瞟了一眼,他冷笑,“我耽误你社交了?”

“没。”王杰希叹口气,“方士谦,好好说话。”

这口气其实有点儿教训的意思,却的确是之前那个能一起吃饭斗嘴的王杰希了。

这样就成,方士谦想,挺好的,就这样吧。

暖洋洋春日,荡悠悠心情,他没卸妆就溜走,路人纷纷注目这背着琴盒的漂亮男生,他脸上有种奇异的光彩,自己却毫无所觉。

王杰希陪在他身边,看着他俨然轻松起来的表情,下一刻,方士谦顶着那张几乎能说服他做一切事的愉悦脸孔,扭过头开开心心地叫他:“王杰希。”

“干嘛?”

“咱俩试试吧。”

 

27

试试。

方士谦有点儿爱这两个字儿,毕竟他某一晚从王杰希的薄嘴唇上get到的甜美觉悟是人生如此还是得试,那会儿他一时兴起,不光亲了嘴还亲了眼睛,好奇这小孩呼呼大睡时明明看不出眼形哪里有差,为何睁开来就是个大小眼儿,当然这也不是好奇亲两下就能尝出结论的事儿。

这事儿他打死都不会告诉王杰希,誓把此疑问沤死在肚子里。

试试。

从小到大王杰希听多也想多了这两个字儿,从无名指上的纹身到林杰的体贴指教,所以擅自把这个词儿和忐忑画上等号。试试背后的意思就是等待、不确定、几无把握。虽然无论结果如何他相信自己都能承担,可过程的感觉并不算好——所谓的合则来不合则散其实说来容易做来难,而且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话很巧妙地给不作为找了逃脱责任的借口。

而方士谦是可爱的,被强行描眉画眼傅粉施朱之后尤其好看,这么好看的一个方士谦坦率且兴致勃勃地跟他说出这句话,王杰希不敢说自己内心没有半点儿波动,换个冲动的人说不定可以脱口而出done或者I do。多好的机会,听上去就浮华得一本万利。

一停步就跟他错开多半个身位,王杰希说:“你再想想。”

“我……”方士谦顿时愣了,半信半疑转回头,“我想什么?”

“想清楚。”精致眼线描摹得轮廓漆黑明艳,王杰希往他眼睛里深深看了看,断定这厮确实是开心了,也确实是冲动了。

方士谦噔噔两步走回来:“我想什么啊,”他莫名其妙笑起来,琴盒在肩上一荡,手探过来抓住王杰希的手腕,“你不是没底吗——哥哥给你个底儿。”

狼来了,王杰希想,说来就来。那双漂亮眼睛从没离他这样近,天降流星一样砸过来,带着电里光石中火,猛然凑近,他身上有他的香水味儿,衣柜里喷了同一瓶檀香爱马仕,衣襟香甜地彼此摩擦撞击。方士谦一口亲上去,没想好要不要动牙齿,他心里的念头有点儿过分嚣张——其实咬住也没关系吧。

嘴角那部分脸颊上溅开一朵火辣辣雪花,软,粘,带点儿莫名香腻,王杰希抬起手背猛地一抹,擦下来半缕野莓红唇膏印子。他反应快,一扭头就被亲在嘴边儿。人来人往不是没人注意到这一幕,一个帅哥啃了另外一个一口,很快很迅速,都没犹豫的。

有人微微地起了一下哄,想拍照时候错过了良机。

手背一举,王杰希给他看他的成就,眼睛黑幽幽盯着方士谦:“你好歹擦擦嘴。”

他又后退一步,眼神里的色调一瞬间渗到声音里:“师兄,玩儿过了。”

“谁跟你玩儿!”

“别喊,”王杰希告诉他,“大庭广众的,扰民。”

“你过来,你站那么远干嘛?”

王杰希慢条斯理拿出湿纸巾揩掉手背上那缕红:“你这底儿是能摔死人的。”他轻声说完,摇摇头,“方士谦,别闹了。”

“你觉得我这是在跟你闹?”

拿琴盒抡他头上会不会出人命?有那么几秒钟方士谦慎重考虑过,他有点儿抖,是气的,也有点儿冷,虽说是这么好的天儿,一头撞进的是成形了的阳光,棉花糖一样巨大柔软又温暖。他刚才都有种错觉,恍惚以为自己和王杰希从来没有过从前,两个人是从一开始就站在一起,肩并着肩,都有自己的my pace却意外合拍,就像两公分身高差完全不是差距,看上去就那么完美又自然。

被这春日蛊惑出前所未有快乐,而且有一多半是因为身边是王杰希。他想对着他以及停下来看他们的人大吼大叫:你知道吗我亲过你也搂过你了(当然好死不死是你丫喝高的时候)现在我们在这么好的时候,此时此刻,你和我,这么好——白读了中文系,他想不出更妥当修辞,脑内只剩下一个好。非此好字不足以形容。

这么好,你拒绝我。

变相拒绝也是拒绝。

“你想清楚你要什么。”王杰希安静重复,表情简直祥和,“你用不着这样。我说了,不会逼你,所以你也不要试探我。”

“我是说……”

“我听懂了,但是我不跟你试。”王杰希微笑,“我受不了。你还是自己想清楚吧……方士谦。”

他一句一句锤下来,方士谦被钉在原地,一声一声催得他整个人都窒息起来,春光那么好,只有他自己陷身泥沼,难以名状的酸冷刺痛淹过口鼻,蛇身一样冰冷又潮湿地裹住他。

他勉强开口:“要是我想完了决定搬出去呢?”

“那就,”王杰希似乎不太深入地想了想,声音很平静,“帮你搬。”

方士谦保持沉默,血是热的,所以他确定胀满鼻腔的酸涩液体不是鼻血,大概跟眼眶里摩擦摩擦的刺痛差不多来源。

“行,王杰希,算你狠。”

他把这一句沙哑地扔下来,目测应该正好砸在王杰希脚尖前,转身飞快地走了。

这叫不成功便成仁。王杰希想,虽然他此时此刻膝盖是僵的,小腿是软的。搁在五百年前他估计自己应该够格做个忠臣,有抬棺上殿的勇气。人只能死一次,可是如是求而不得的话,他确定自己会死很多次。方士谦这么好,他已经试图把他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也许是万王之王,高踞在喜欢之上——是爱吗?如果爱,要怎样爱?

他不确定,就像尚不确定却已希望方士谦的陪伴能够尽量长久,也许是久成余生?

王杰希不靠记忆碎片活着,太刺人也刺眼,何况过往记忆并没给他太多宠爱供他钻进去取暖。但方士谦给他的快乐足够多,如果此般快乐也有打碎的可能,倒不如止步在如今。

比起试,他宁可等。

手机一连串地唤他,接起来,他那刚替他解决了一桩事儿的亲爹慢条斯理请示:“有时间吗?可以见个面吗?”

“成。”王杰希回答,“我自己开车过去,您跟门岗打个招呼。”

每次都一样,被持枪的警卫确认过之后,莫名其妙就强化了扭头就走的心情,即使明知房子里没有别人也一样。茶几上有茶有水有花有果,他爹还问他要不要喝可乐,和和气气地当他是小孩子。

墙上似乎曾经有过的婚礼合影不知道几时摘了,现在空荡荡的一片,挂了没多久,还没来得及留下印子。

这不是摘给他看的,王杰希可以断定。也许因为他爹的习惯是开门见山,如果山已经不在,留着一些暧昧记忆也没什么用处。这一点王杰希觉得自己可能继承了他,只不过他连门都懒得开,停在原地任凭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更狠也更算不得勇敢。

茶是新茶,王杰希喝着顺口,打算带点儿回去,方士谦不懂这个,也不在乎,只知道吃油腻了需要消消食,泡凤凰单枞给他,他也只会说香,至多是很香。

他夸茶好,他爹露出那种若有所思表情看着他,王杰希明白那表情的含义,他爹做到这个地步,也许不是全部靠看人,但是认真看起人来,至少一个王杰希是没法抵抗,干脆投降:“您找我什么事儿?”

“好奇。我儿子第一次正正经经求我办个事儿。”下一个问题把他试图低下的头勾起来,“为了什么事儿?还是什么人?”

“人。”王杰希说。

“什么人?”

王杰希忽然乐了:“敢觉得您确实挺不是个东西的人。”

“这么明白啊。”他爹客客气气地说,又给他添了杯茶,“是对象?”

茶汤清橙,香气里有芥子须弥般的沉重,王杰希的笑意并没消失,他坐得笔直端庄:“我喜欢男人,您什么态度?”

他爹怔了一下——还是怔了一下的,幸好,否则那城府也未免太悚人——而后皱起眉:“什么什么态度。”

“不生气?”

“生什么气,你自己的事儿。”他爹说,“你这辈子又不是替我活的,爱怎样怎样。”

“那您还让我考本校?”

“那是想让你陪陪你妈。”他爹终于严肃了表情,“你出国去,把她自个儿留下?”

“您对我妈什么意思。”

“那得问你妈,她对我是什么意思——能别您来您去了吗?你跟谁学的这么说话?”

“我妈说,你当年的训诂学没挂科。”王杰希突然说,“我问,她马上答出来。”

“也没考过第一,”他爹说,“不像你。所以呢?我结婚申请都写好了,就等她签字。”

“她不信任你呗。”王杰希说,“我也是。所以维持现在的状态比较安全,毕竟谁也不想被同一个人抛弃两回。”

“我知道了。”他爹说,“谢了,儿子。”

“我姥爷不喜欢菊花,也不喜欢马蹄莲。”王杰希站起来,“下回别让你秘书瞎买了,容易把老爷子惹毛了,万一再上来找你谈谈呢?”

“好。”他爹虚心求教,“正确答案是什么?”

“兰花,百合,都行。”王杰希说,“走了,今天的事儿,谢谢您。”

“谢谢谁?”

王杰希扶着门框定了定神:“爸。”

“乖。”他爹问,“疼吗?那个?”

王杰希看了看自己放在门上的左手,“不疼。”

“你妈说过这个,觉得你说不疼一定是在骗她。”他爹微笑,“其实儿子你没必要纹这个,我没打算逼你进体制内。”

而且甭管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圈住自个儿的无名指都不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儿。

 

28

王杰希品着他爹的话开回家,时间来不及所以也没去看高英杰,发微信跟孩子请了个假,约定第二天再去看他,路上买了块方士谦最爱的重芝士慕思蛋糕,虽然明知道这美味虽好,糊不住自个儿亲手捅出来的娄子。

一如他所料,方士谦差不多整晚都没在公共空间出现,人在屋里,饭在锅里,王杰希先是在微波炉里发现一盘菠萝炒饭,然后半信半疑揭开炖盅,又get多半罐还冒着热气的杂菌汤。

气成那个熊样,居然还会给他预备晚饭——即使菠萝是前天买回来吃剩的,炒一炒正好合理报销不至浪费,菌子则是寒假回来邓复升带的特产,方士谦一直没想好怎么做。这回大概一股怒气一鼓作气,灵感大发,打了个蛋黄进去加点儿大蒜和黑胡椒,直接烧出一锅好汤——就是要稍微翻热一下。

他把蛋糕放进冰箱,故意发出了一点响动,知道方士谦早晚看得到,王杰希不爱甜食,当然是买给他一个人的。

炒饭清淡,汤浓腴喷香,一如既往把齿舌安抚得滋味满满,除了幸福感还是幸福感,前提是别猜方士谦这会儿在干嘛。掩耳盗铃的功夫,王杰希自信练得还可以。

手机提示音一响,高英杰在微信里后知后觉地问:“方?”

方,很方,可方了。王杰希吐槽,当然明白高英杰的意思是问他不来是否有关方士谦——算是吧,假如不考虑他爹下午的临时召见。

他们的关系一直不太像父子,比父子生分,比熟人亲近,比师徒任性,比朋友拘谨,比上下级又无所顾忌。大概因为六岁之前王杰希几乎都没怎么见过这位亲爹。

他第一次跟生父面对面还是外公葬礼,场合极不合适,一直觉得母亲带他久久停留是因为要等待亲朋散去,其后他所陌生的男人走到他面前,稍稍弯腰,连名带姓地叫他:“王杰希。”

他从那一刻学会了这种招呼重要之人的方式,日后也没能改过,礼貌,沉静,完整而淡定,即使语气背后的内容重有千钧。后来他逐渐明白父母的关系,一切的来龙去脉,也好奇过母亲究竟如何安放那些无处诉解的背叛伤害,其间有愤怒和怨恨吗?大概不会没有吧。毕竟即使在亲朋看来外公也是这场婚变的受害者——被气死的,他们窃窃私语。而王杰希随母姓,这就足以证明很多事,很多艰难,和或许算不上艰难的无妄之灾。

但他们还是又在一起了。成年人处理情感关系的方式很有意思,不提起也不隐瞒,也没有所谓重新开始。想要“重新”点儿什么的可能只有王杰希的祖父祖母——比如,香火不能断?一想起这个,王杰希就有点儿好笑。第一他打定主意姓王,第二他喜欢方士谦,而那家伙看上去无论如何也不是个能替他传宗接代的样子。

这些年来他知道母亲的生意在合理范围内没少得父亲协助,而被他叫一声“爸”的男人永远不卑不亢有求必应,两人似乎把赊欠偿还都当成日子来过。也或许是反过来,日子里少不了赊欠偿还,理所当然。

他和母亲谈过自己的事,在高三那年的冬天,非常坦率明白——暂时,现在,正在进行时,他觉得自己喜欢上(某个)男生,也许跟取向无关,但极大可能不会改变,后果如何暂不可知,不过无论母亲接受与否,他想自己都会先去认识方士谦,用某无良文人一句文绉绉不要脸的情话来说就是:“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

他妈的反应倒是不太出乎他意料,并没有崩溃暴走威胁要拿他来打断腿,也没有泪盈于睫夸张感动说儿啊你喜欢就好,只是先叹了口气然后说:“成吧,可要找个帅的。”

如此一来,等你妈我徐娘老去,也还有两个小帅哥可以左顾右盼,左呵右护。

彼时还穿着校服的王杰希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他妈实在对自己儿子滤镜太厚。

现在他跟他父亲也坦白,其实比跟他母亲更轻松,感情上他承认自己大概完全不在意父亲如何看待自己的取向,倒是理智上稍微觉得理应经营一下表达方式,无论出于礼貌抑或可能的社会性需求。但是当他爹以那种“我儿子难道还会处理不好这种事儿”的语气表情给予他回应时,王杰希承认自己还是有点儿被感动了。

这是生了他的人,骨血里他们有共同的符号和基因,他继承了他许多元素,抽象具象,感性理性,他妈有时不慎都会说他很像他爹,呵,一个抛弃过他们母子的男人,有意思。

 

李轩在电话里问他:“王老师这是定下来了?”笑得似乎有点儿气喘吁吁的吃力,“几时下聘?”

他那边明显开了免提,吴羽策边呻吟边喊,音调痛苦抱怨:“李轩!啊——李轩!”

李轩叹口气:“小声点儿,听着好像咱俩在干什么不可描述之事。”

王杰希也叹口气:“说得好像没干一样。”

“这会儿真没有。”李轩微微笑着,“吴羽策睡落枕了,在给他揉脖子。”他暂停了手,大概也觉得恋人嚷得太浪,有碍观瞻,索性拿起手机关了免提,“怎么回事儿?人家上赶着告白,你都拒了?”

他笑得轻松又无奈,说其实不过是你们还年轻,总以为自己还有大把时间,“你,你俩,把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来过,试试。”

试试,又是这个词儿。

“不想试。”王杰希冷静地说。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彼此底线。”李轩回答。

他说我当年追吴羽策时也没想过真的会在一起这么多年,毕竟他那么好,真正意义上的才貌双全,“而且——我猜,大概至少当时吧——他是直的。”

吴羽策趴在床上哼了一声,没表示太强硬抗议。

“后来出了一点事儿,”李轩说,“我忽然明白了,不行啊,不能失去他,这辈子不能没有他,宁可把他拉下水一起淹个半死,也不能让他渐行渐远。”

就这么喜欢他,就这么想要他,想要想到宁可变成这世上最自私之人,反正看上了他,世界都小,有他也就有了全世界。

芥子须弥,琉璃障目,我人化芥子,眼中只见琉璃。

“就这么想要?”

“就这么想要。”李轩说,“所以人家想要试试,又怎么了?他连试都不想跟你试,你才该哭。”

小王老师果然还是不成熟啊。他笑,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连他尾巴尖儿都没抓住,日后要怎么吊起来杀。

“后悔了对吧。”李轩悠悠地戳他,一句一句全扎在骨节里,“你啊,话说得太急。”

他说方士谦到底也只比你大两岁吧?还没有吴羽策大呢,你让他怎么能不冲动,怎么思虑周全。做人的质量要求太高,固然可能避免退换货之忧,可研究说明书的过程也够你烦了,一样没有乐趣。

“李轩。”王杰希停了一下,“你说你看人准,觉得他很好。”

李轩想了想:“方士谦啊……依我看,他是随性,不是随便。”

所以说一句是一句,人家说想跟你试,就是认真想要在情场上下注投资——所以小王老师,你这样欺负容易认真的人,不算厚道。

 

他们第二天才去接高英杰。方士谦看上去真是半点儿不露痕迹,穿得精彩,脸容平静,王杰希特意仔细瞧了他眼睛,确定并没水肿迹象,然后又嘲笑自己有病,难道方士谦还能被他欺负哭了不成——他一不小心信了李轩的邪。

假期公园里人多,两人尽量一边一个护着高英杰,手被攥得紧紧的,孩子明显会紧张,努力适应周边环境,好在左右都是身高超过一八零的大男生,屏蔽效果相当不错,他感到安全,就开始孩子气地撒娇,拖着两个人的手曲起腿往下沉,试图捣鬼。

方士谦看了王杰希一眼,默契地提起手臂把孩子拎起来,让他吊在半空打一两下秋千。

“胖了。”王杰希说,“比以前重了,也长个儿了。”

方士谦没说话,过会儿答了个嗯。

高英杰忽然向后挣,手却拖着他俩不放,一不留神两个人被他拽得靠近,几乎是肩并肩。高英杰做了个手势,方士谦有看没懂,王杰希倒是会意:“他要拍照。”

“他是不是其实什么都会,就是装傻。”方士谦嘟囔。

王杰希叹口气:“动机呢?别告诉我你觉得他是为了逃学。”他对着高英杰举起的手机笑了笑,“师兄,比心。”

“比你妹。”方士谦果断骂出来,咽了咽,忍住没继续,冲高英杰招招手,“小杰过来。”

他大剌剌路边一坐,拍拍自己膝盖示意,高英杰大概觉得好玩,一屁股坐到他腿上,抬着脸冲他笑。

开始逗孩子就不需要理睬王杰希,多本能的选择,奈何想半天他也只想出一个蠢问题,“我帅不帅?”

高英杰瞪着大眼睛思考良久,又举手比了个圆圈——现在方士谦知道那是月亮而非大饼——moon!他欢快地嚷,“moon!”嚷得方士谦一阵头疼,“得得得,”他投降,“小闭眼吹。”

而王杰希泰然自若含笑看着他们,顺手还拍了几张照片。方士谦笑起来真是灿烂,哪怕依然皱眉。王杰希不信佛,却觉得他笑容能渡人,渡红尘苦厄,看见就舒心。早餐时方士谦一声不吭给自己挖了蛋糕来吃,配现磨咖啡和一小把大杏仁,没忘给王杰希煮了粥还炸了金黄香脆馒头片,时间充裕时,他不自觉就会花很小巧的心思来折腾一日三餐,就连这些王杰希都觉得极其珍贵。药丸药丸,他承认自己全盘输掉,和高英杰坐在一起大笑的方士谦好看得让人心酸。

只不过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才敢尽情端详,放大照片,嘴唇贴上手机屏幕轻轻碰一碰,努力回忆起那天和着稀里糊涂一个吻撞上来的脸颊触感。

不能细想,尤其晚上,想多了又要偷偷多洗一条内裤。

 

现在方士谦明白王杰希的处理方式了,他怀疑王杰希可能养过猫或者鱼,方士谦不是猫或鱼,可他就拿养鱼养猫的法子对他——传说鱼的记忆力只有七秒,撒一把鱼食就能春风化雨。而猫擅长粉饰太平,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立刻躲起来混一阵,很快假装若无其事,大摇大摆重新现身讨吃讨喝,并勇于相信别人也这样认为。脸太大,姿势太坦然太理直气壮,导致一切想质疑它的都忍不住要自我质疑。依王杰希的打法,大概是只要彼此不提,一切就好似没发生。往好处说是避免尴尬,可根本不能够斩草除根。

他从前觉得王杰希足够聪明,现在看起来也不那么聪明——而自己也是一样,曾经他以为自己对两人关系已经足够满足,而今却突然意识到,男人也善变,一朝夕相处,底线就越提越高,万人之中的王杰希和他面前的王杰希根本不是一回事儿,他专有了这孩子不同的一面,就再也不想忍耐被一视同仁,受不了他对别人的笑法儿,烦他替无关人操无用心做无用功……受不了,于是干脆直说,方士谦承认自己一直懒,活了二十年好容易勤快一次,跳河一闭眼,亲手打开了薛定谔的匣子,他小心翼翼看一眼——那情意活蹦乱跳地闯到他心里,把文文静静砌起来的花坛踩个稀烂。

“你为了谁?”

“你。”

事已至此,王杰希交了凶器,他选择袖手缴械,本以为大家从此睦邻友好山河永固,结果王杰希告诉他:师兄,这局不算,复盘之后再来一场吧……讲不讲理啊!

王杰希你丫也太欺负人了!

手机一扔,他愤愤倒在床上,又忍不住捡起来端详高英杰拍的照片,小孩的技术居然不错,同框的两个人肩并着肩,笑得一样温柔。他抬手指戳屏幕上王杰希的脸,一下又一下,“大小眼儿,小屁孩儿,神经病,脑子进水……”生过了气,骂过了街,现在他心平气和了,有四个字是他原谅王杰希如此出尔反尔的理由——“我受不了。”

王杰希说他受不了,受不了什么?

卫生间里有电动牙刷的响动,方士谦一骨碌纵身而起,开门出去,一步步走得气势万千:“王杰希!”

王杰希含着满嘴雪白牙膏沫子转过头,眼睛瞪得差不多一样大:“唔?”

方士谦一把抓住他,差点把人搡到马桶上:“王杰希你……”

“……唔?”这肯定不是王杰希最尴尬时刻,不过刷牙到一多半就被打断绝对不是什么有趣体验,他鼓着腮跟欲言又止的方士谦对视两秒钟,默默叹口气,吐掉一口泡沫,清清爽爽地问:“干嘛?”

手里还举着牙刷像举了个火把,他又问了一遍,盯着方士谦的眼睛:“你干嘛?”

方士谦看上去想再啃他一口,嘴唇不自觉在抖,凑得这么近,睫毛遮不住眼神里暧昧的光,明灭不定,一会儿邪一会儿蔫,挣扎得要命。

王杰希和他对视一会儿,推开他,慢条斯理漱了口,一回头抵着方士谦的肩把他推到墙上。两公分身高差没耽误他来个壁咚。

方士谦努力往后缩,后背在墙上摊平:“……王杰希你干嘛!”

果然,这就怂了。

王杰希挑了挑嘴角:“师兄。”他笑了下,“别他妈闹了。”

“谁他妈跟你闹。”

“你想干嘛?”

“我……”方士谦偏头瞧着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我……”

“嗯?”

“把我那件衣服还我。”他突然冒出一句。

王杰希深深看了他一会儿:“不还。”他放开方士谦,示意他快滚蛋,“万一你真搬走了,我还剩点儿念想。”

他哗哗地开始洗脸,方士谦站直身体,并没趁机溜走,烦躁地在洗手间里转圈儿,声音清晰透过水声:“靠,卧槽。”

他骂了几句,忽然直白:“你说你知道你想要什么……王杰希,你想要什么?”

王杰希伸手关了水,从镜子里湿漉漉地盯着他牡丹般红头涨脸的模样:“你。”

“我……艹。”方士谦倒退一步。

手机救命地响了,响到第二轮时他才后知后觉接起来:“……老大?”

 

29

“郭子说,你要是跟他们混,这会儿搞不好都出道了。”

林杰这话不是瞎说,近两年网综流行,选秀当道,播音与主持专业确实出过几个肄业下海的小生小花,虽然听说混得不温不火,也不是普通毕业生能比。

方士谦停下正在翻谱的手,抬起眼睛毛茸茸地瞪着他,睫毛高高挑着,像只火冒三丈的猫,瞳孔里有漆黑的炭在烧:“出什么道?我只知道出轨。”

在林杰面前,他有时会放心大胆地做个杠精。林杰拿他没辙,冬虫夏草的其他成员嗤嗤地笑,他不好多说什么,抬起鼓棒轻轻在方士谦后背捅了一下:“嘚瑟。”

昨晚他通知方士谦第二天来排练,趁小长假这几天准备一下暑假前毕业季演出。下学期贝斯手定下要出国,跟脱脱的原主人走同一个项目去爱尔兰交流一年,之后是回是留都不太好说。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一场物是人非。

方士谦平时基本不会出错,今儿却像开了bug开关,不住走神,又很有自知之明,一出错就道歉,磕磕绊绊合了一上午,林杰拿他没办法,多少也能明白哪里不对,放其他人去吃饭,自己叫了个外卖,跟方士谦席地而坐,打算谈谈。

这师弟从来很会耍酷,任性又坚定,犯起倔来打不回头,这会儿一脸忧郁,EVA一样恶狠狠把肉丸披萨当使徒子来啃,显然是出了大事儿。

何况他能确定,无论方士谦犯了什么难,大抵都跟王杰希脱不开关系。

“老大,乐队以后要怎么办?纳新?”

“再说。”林杰回答,“你喜欢唱歌,就唱下去,有的是机会,别想有的没的。”

“我……”

“给句准话,谦儿,你究竟喜不喜欢唱歌?”

“喜欢。”方士谦皱眉,“是,喜欢。但是……”

“想想你到底想做什么。”林杰说,“想清楚。”

方士谦脱口而出:“靠,又要想?”老大你和王杰希有亲戚吗?说话都一模一样,想清楚!怎么想清楚?为什么要想清楚?不想清楚就不能做吗?

林杰看着他:“又?”

“就……王杰希,”方士谦一咬牙,“老大,问你个事儿。”

林杰拿纸巾揩了手上的油:“准奏。”

“要是我……喜欢男生……”

“王杰希?”

“艹!”方士谦差点儿从盘腿的姿势直接跳起来,用力不匀结果抻到了背上的筋,又疼又恼地喊出来。

林杰叹口气:“有这需求,直接跟他提。”

方士谦感觉自己脸上着火,简直要疯:“老大!”看不出来你浓眉大眼的也这么没下限!

“喜欢就喜欢呗,又不犯法。”林杰笑着说,“说开了吗?谁先说的?结果如何?”

方士谦犹豫了很久,不知如何形容,索性掩着脸絮絮叨叨一番,林杰听得认真,在听说王杰希家事时稍微皱了皱眉。

“……我说试试,他不干。”方士谦说,“他也说叫我想清楚。”

“你可懂点事儿吧,”林杰叹息,“试完就回不去了。”

“老大,现在也回不去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林杰语塞的模样……“他要我想清楚我要什么,”方士谦愤然,“这他妈让我怎么说?我就想要……要……”

林杰容他结巴了两秒钟,施施然接住:“他?”

“啊。”方士谦趴在自己膝盖上不想抬头,“算、算吧。”

“想好了吗?”

“怎么才算想好啊……”他嘟囔着不服。

“他让你想清楚,有错儿吗?”他明说了,想要你,你也想要他。挺好的,多真挚的告白,听上去就心心相印——然后呢?日子还和以前一样过,上上课做做饭聊聊天遛遛小孩?可能吗?

介入彼此的生活,将生来陌路的人生努力绞合成一股,有同甘苦共患难的觉悟,并肩经营琐屑人间烟火,攒足面对舆论纷杂道路以目的勇气——不扯这些虚的,就算顺其自然肌肤相亲满足彼此本能生理需求——你想好了吗?

“他让你想,是为你好,免得万一处不来彼此尴尬,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看着方士谦低头不语,心里有些忐忑,说到这个份上,算不算对得起王杰希呢?

“……我亲过他。”方士谦抬起脸,一脸若有所思的惶恐,“老大,我……怎么跟他说?”他不自觉舔了舔嘴唇,“反正,挺有意思的。”

林杰半晌无语,真心觉得自己这开导纯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直说。”他揉揉方士谦的头,“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想要怎样,不想要怎样,跟他直说。你们两个人的事儿,两个人一起商量。”

林杰心里清楚,王杰希那也是雷声大雨点小,一声想要你听上去果决干练,十有八九也是个空城计。他看人向来准,这师弟为人处世成熟归成熟,要单纯也单纯,整天忙着装出个大人样,骨子里并不是个散淡的人。他嘴上说得狠,觉得能吓住方士谦——的确吓住了。那狠劲儿只怕也是吓唬他自己的,兵临城下也要稳住——这他妈就是个小装逼犯。

这两个人,就看谁先开口。而王杰希那个四平八稳的病,只怕还真需要方士谦撒着欢地给他好好治治。

“他不来,”方士谦突然冒出一句,“让他来看排练,不肯来。”

林杰看着他:“嗯。”

“以前乐队这边儿聚会,叫他也不肯来。”这不用掐指一算,“快一年了,乐队里他也就认识你和我……”

林杰喃喃说:“这孩子眼太毒。”他有点儿不信,又不能不信王杰希早就看出冬虫夏草最后的结果。他不能在这会儿就告诉方士谦,而王杰希显然已经知道他的决定——说不定早就知道了。

方士谦还在絮叨:“演出结束我就跟他谈。”

林杰忍不住乐了:“拖字诀?”

“不是,”方士谦热着脸干咳两声,“主要是,那会儿也快考完试了……有时间嘛。”不管干什么想干什么,都有时间。

林杰实在忍不住想放声笑出来,正好手机响了,他憋着笑看一眼人名,去走廊里接,过会儿回来告诉方士谦:“赞助定了。”

“谁啊?”

“来了就知道了。”

 

方士谦知道时候已经懵了,毕竟从前活动部找来的赞助方多半无孔不入,钱花到了,宣传效果也要到位。这回的财神倒是不显山不露水,不要冠名权也不需要现场鸣谢,只在横幅和宣传板上打了logo,校内媒体来报道时干脆直接拿到了图文并茂的通稿,可谓贴心之至。

装台准备彩排时方士谦看见了一身YSL复古吸烟装的Fiona——他不认识那牌子,只觉得这姐姐穿的像是男装然而真正好看——于是真相终于大白,很想对着王杰希骂声你妈的,转念一想还真是他妈的——他妈名下的公司。

因为临近毕业典礼,部分大四生已经准备好离校,校园里气场相当浮动。各学院文艺团体(无论官方还是自组)都纷纷搞起演出,毕竟时辰气氛正好,白衣飘飘的年代一生一次,多煽情都不算过分。冬虫夏草作为乐队论实力排不上前几名,却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号召力,又听说有队员要离队,乐队后续发展未知,种种情怀作祟下观者如堵,一场露天live竟然把三教前面的小广场占得满满当当。

他们开唱时还有夕阳,尾声里只剩星光。

王杰希挂着工作证站在台下一角,Fiona想得周到,一本正经做了挂牌给他们,凭证还有纪念品领。王杰希也不知她这样上心到底是看了谁的面子,现在想想,多半是林杰吧。他看见Fiona远远站在舞台另一端,手指间夹着没点的烟,那个位置离鼓手最近,虽然只能从侧后方注视他一个背影。

主唱呐喊似的唱着一首情歌:“我试着勇敢一点,你却不在我身边。我的坚强和自信,是因为相爱才上演……”

台下很多人都在哭,有情侣在接吻,一次又一次仿佛不想停止。方士谦抬起脸,射灯下脸孔雪白得透明,他向台下张望,眼神是从没有过的明亮慌张,刘海被汗水沾湿。王杰希向前迈了一步,让他看到自己。

那眼神安定下来,罩住他没有离开。灯光照不到王杰希,方士谦的目光却把他笼罩得严严实实。王杰希眯起眼睛,那目光让他眼睑发烫,舌尖上涩涩地沁出一点干渴,仿佛能尝到对方脸颊上汗水通透轻飘的咸味,洁白皮肤洇湿的腻滑,他呼吸里的热气吹拂过他鬓角,烧着了一点战栗的妄念。

勇敢一点。

“什么?”

“歌名叫《勇敢一点》。”同样挂着工作证的人路过他身边,举着大概是节目单的A4纸,王杰希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发现方士谦肉眼可见地皱了皱眉,右手在一首收尾离开琴弦的瞬间对他飞快地比了下中指。

好你个王杰希,不看我,你在看谁?

王杰希差点笑出声,又被下一首歌直接泼了冷水,大概是倒数第二首了吧,他耐心地想,听主唱换了粤语:“冷雨夜我不想归家,怕望你背影,只苦笑望雨点……”

方士谦嘴唇在动,明显是在跟唱,一眨不眨瞪着王杰希:“……须知要说清楚,可惜我没胆试。”

道理你丫都懂,你就是没胆试,对吧?

“不带这样的,”王杰希喃喃说,“这怎么还指桑骂槐呢?”他摇着头冲方士谦笑,看那厮咬紧了嘴唇一脸挑衅,明显不想松劲儿,忍不住含笑叹了口气。

傻子,你跟我较劲,不如留点儿力气等林老大的杀手锏。

 

30

“Tonight,是否还要错过一个夜晚,是否还要熄灭所有的期待……”

王杰希终于跟着那旋律无声地和起来,今晚的最后一首歌他听过许多次,方士谦喜欢这首《一万次悲伤》,主歌温柔期待,副歌响亮坚定。

每一颗眼泪,是一万道光,最昏暗的地方也变得明亮。

我奔涌的暖流,寻找你的海洋,我注定这样。

去年迎新晚会时他在台下,怀揣微微的懊恼,明白自己并不比其他任何人更靠近和了解方士谦。现在他也在台下,台上那双秋水寒星般的眼睛却大胆肆意地只瞧着他一个人。

合唱的声浪搅动着心,人群中有克制不住的哭泣声细细流转,初夏的风依旧若无其事拂动树梢,年年离别,温柔夏日却永是这样,浑然不知渲染过见证过多少人一生中最好时光。多少人呵,总在告别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曾如此年轻,于是在别人的歌里或勇敢或悲伤,或勇敢地悲伤。

“我一直在最后的地方等你,似乎只能这样,仅有一个方向……”

歌声如烟火降落熄灭,林杰从鼓后面站起来走到前台,接过主唱的麦,他没开口就有人欢呼,林老大的好人缘在这会儿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微笑着吹了吹麦,说:“对不住。”

对不住大家,对不住所有人。今晚在这儿宣布一件事儿,冬虫夏草正式解散。

他没用任何主语,浅浅鞠了一躬,简简单单把事实放到星空明月之下,说,这是我身为队长的责任,没有能力将本院这个传统继续维持下去。

他微转过身,说:“谦儿,对不住了。”

方士谦还抱着吉他站在原处,似乎完全没懂他说了什么。林杰放下麦向他走过去,伸出一只手揽过来,肩并肩头并头地搂了一下:“谦儿,你喜欢唱歌,继续唱,喜欢弹琴,继续弹。别因为别人勉强自个儿。”

台下的哭泣声蔓延到台前幕后,Fiona都用尾指沾了沾眼角,然后微笑鼓掌。

“有意思吗老大,”方士谦轻声说,“今儿几号?别说愚人节,儿童节都过了……”

他笑起来,王杰希觉得他脸上肌肉似乎不太受控制,看起来惨惨的,“老大……”

他问:这就完啦?

就算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可这……这就算完啦?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歧路间呢?岁月骤然,青春斩截,我们一起流过的汗醉过的笑半真半假发过的脾气没大没小的打闹真的到此为止了吗?不,其实他知道一切都有尽头,聚和散才是真正的从不分手,只是身在其中他总会忘记,人生苦短,缘会的光辉明亮珍贵,一旦相信接受了这个设定知道它多么好,就轻而易举忘记未来早已为这份好预定下结束。

“这就完啦?”他又问了一遍,林杰松开他,严肃盯着他的脸,压低声音说,“你哭什么。”

“谁哭了?”方士谦反问,扭头看见台前台后众目睽睽向他望过来,似乎比他还惊讶。他本能抹一把脸,湿的。

妈的。

“老大。”他叫了一声,林杰一如既往答应:“哎,在呢。”

就是这一声让他崩了,方士谦整个人往下一沉,林杰眼疾手快抓住,重新架回肩上,被他还没来得及摘的吉他撞了一下,还没等他抱怨,方士谦咧开嘴就开始哭,边哭边努力站稳,边站稳边一把一把抹着脸,毫无形象呜呜地哭。

王杰希不知几时走上台,静静站在他附近,方士谦余光里扫到,一转身笔直向他伸出手,“……王杰希。”

像撒娇抱怨又像孤注一掷,他求救似的直勾勾瞧着对方,声音里带着抽泣:“王杰希!”

王杰希后退一步:“有事儿叫我。”转身就去和Fiona会合,留给他一个萧萧的背影,看上去益发单薄。

方士谦呆呆瞧着他——他说他受不了,受不了什么?置身离别吗?没有哭笑的理由和借口,此情此景热闹是别人的,他什么也没有……也许他宁可什么都没有?

冬虫夏草的队员过来抱在一起,流着泪互相拍打,再聚拢起来让人拍照,方士谦被围在中间,听见林杰轻声叹息:“这孩子眼太毒了。”

他知道那是说王杰希,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冬虫夏草走太近的王杰希,从一开始就洞悉结局知道你们早晚一定会散的王杰希……你早就知道,哈?你以为你看人看事有多准?打哪儿批发来的爆棚自信……王杰希,他看得还真准。

所以呢?

“我不跟你试,因为我受不了。”

可你凭什么就算准了我一定不能如你所愿?凭什么?

 

因为林杰这么一出,庆功宴也兼了散伙饭,无端带上很多悲壮意味,同时意味着今晚必定不醉无归,要放倒一批人才算完。演出是学生会承办,各部门能到的基本都到了,辅导员和团委负责人也过来捧了个场。王杰希倒是又露了一面,只不过是把方士谦的琴盒接过去,又说了句有事儿打电话,然后头也不回离开。Fiona在不远处等他,对林杰笑了笑,举起手机示意。

方士谦出奇安静,下台之后他就不再哭,抓了瓶水拧开直接从头顶浇下去,被林杰抢过去之前已经把自己浇了个透心凉。脸上湿漉漉分不清是泪水还是矿泉水,眼睛亮得出奇,酒桌上随便抓住谁就反常地大声说笑,林杰早招呼过谁也不许灌他酒——也没人敢灌他,都看出他演出结束之后情绪非常不对,一场突如其来大哭没让他放松释然,反而不知酿出了哪种抑郁。

没人给他添酒,他就自己到处去找,一定要跟人结结实实干上几个。林杰没倒之前迷迷糊糊还记得按住他,不过寡不敌众,到底被一波又一波带着豪言壮语涌上来的兄弟姊妹们集体放倒。

林杰一倒,方士谦没了约束,反而消停,怔怔抱着半杯早没了泡沫的啤酒,下颏顶着桌面趴在那里,和一盘只剩骨头的茄子炖鲶鱼面面相觑。

还清醒的几个部长副部长开始分批送人,安排叫车,送到林杰时方士谦抬了头,说:“不用。”

“不用?”师兄问他,“你送?”

“他对象来接。”方士谦说完就趴回去,一声不肯吭。过会儿门外果然来了辆捷豹,方士谦踉踉跄跄站起来,吼一声谁过来我跟谁急,果然没人敢跟来。

他把软成一摊的林杰扶到肩上,勉强挪到门口,拉开车门扔到后座,并拢两根手指在额角轻轻一磕,对始终没露面的驾驶席甩出个潇洒致意,笑容不是不开心,却也带些苦森森的味道,轻声喊了句:“姐姐您请好吧!”

“那谁的车?”

“你管呢。”方士谦说,“嫂子的。”

“林老大有对象了?什么人物?”

“老大什么都有。”王杰希不在身边,他也能成功地把天聊死。想跟他讨八卦的人讨了没趣,悻悻走开。方士谦把半杯酒灌下去,又给自己找了一瓶。他记不得这是今晚第几瓶,只是很清醒知道现在最好不要站起来,因为站不住了。

人醉了的反应是脾气先好后暴,他正处于二者之间,向着暴走阶段飞流直下。有一样不怕死的人趴到他面前,他眯眼细看,认不清是谁,大概是活动部某位同仁,向来没冲突也没交情的那种,醉醺醺来跟他碰杯。他也无所谓,杯到杯干,后来就记不得对方跟他说了什么,唯一印象是对面在触景伤情嚎啕痛哭,搁在平时他一定嫌弃刺耳,此时此刻却轻易地共情。

他听见自己声音扭曲,表情想必一样没法看:“……没人要我了。”

所有人都笑了。

这话从方士谦嘴里说出来,鬼都不信。笑声忽近忽远,像时断时停的瀑布在耳畔轰鸣。他被笑得不受控制,止不住地滔滔不绝,不说点儿什么就按捺不住胸腔里火灼的心跳:“他说他受不了,我心疼他,他不信我……”眼泪又汩汩地流下来,“我他妈完了,他这么装逼我还心疼他。”

他身边静下来,半晌有人骇然问了句:“卧槽,谁这么牛逼?”

“滚你妈的。”方士谦说,“要你管!”

“能把方帅收拾成这样,得受我一拜!”

“去你妈的,”方士谦喊,“去你妈的!”

一拜哪儿够,他混沌地想,得拜个三四五六七八拜吧。王杰希,他可真是神啊。

不住有人过来揉他的头,试图把他拎起来合影,全数未果。方士谦趴在那儿睡了一小觉,等他清醒过来,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半湿不干的T恤被汗水又洇了一遍,黏黏地糊在身上,非常不舒服。包厢里人差不多散净了,还剩几个跟他一样醉得四仰八叉的酒鬼,以及一两个任劳任怨的师兄师姐正在打电话求援。

他对面一个梳了法式盘发的小个子女生笑吟吟瞧着他:“送了别人,有人接你么?”

“他住校外,”不认识的男生皱着眉说,“要不弄回宿舍对付一晚吧,这么大只,我可搬运不了。”

“……师姐你头发盘的真好看。”方士谦含糊不清说,“真好看。”

“哟,”盘发小师姐笑了,“嘴不利索,脑子倒是很利落嘛。”她俯身过来看方士谦的眼睛,“怎么着?什么指示?”

方士谦在身上摸了半天,最后还是女生失去耐心,一把从他裤兜里拽出手机。方士谦举着手指戳了几下,好容易把屏幕戳开:“未接来电……”

拨号盘上一连串红艳艳名字,王杰希王杰希王杰希……“喂,王杰希吗?”他听见女生微微扬起的嗓音,“方士谦归你管?那过来领回去吧,赶紧的。”

 

他们这家酒店离学校不近,王杰希来的倒快,进门先愣了一下,包厢里只剩方士谦和秘书处的大当家,那身材娇小心眼却多的师姐含笑瞧着他,表情深思,在看到他掏出两张蒸汽眼罩时终于懵逼了:“这是干嘛?”

王杰希拍拍方士谦,把这犟头犟脑的家伙拎起来,撕开包装等一分钟,细细给他擦了一遍脸和脖子,看着他在热气熨帖下终于舒展了眉目:“方便,比热毛巾好用。”

“还有这种操作。”师姐啧啧称叹,“新大门。”

王杰希看她一眼:“有人送您吗?”

“男朋友来接我。”她笑问,“方士谦和你什么关系?”

王杰希想了想,叹口气:“我来接他。”

“哟,”师姐说,“恭喜成就达成。”

王杰希把晃晃悠悠的方士谦架起来,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是软的,大概因为知道来的是王杰希才彻底放弃了治疗,一心只想给他添乱,扒着他的肩拼命往下滑。

他再叹口气:“借您吉言。”

车上有水,方士谦拒绝喝,一路别着脸鼓着嘴不出声,上楼进门一言不发先冲进洗手间,抱着马桶开始狂吐。王杰希给他拍了两把后背,叹息着问你到底喝了多少,他自暴自弃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别管我。”

别管我,我知道我不受人待见。

王杰希差点儿给他气笑,好嘛,你不受人待见,秘书长亲自陪到最后。他淡淡说:“别告诉我你自己灌成这样的。”

“你管我啊!”方士谦吼,“你凭什么管我啊?你不是谁都不稀罕,什么都不在乎吗?”

王杰希都惊了,卧槽好大一口黑锅——不过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本着不可跟醉鬼一般见识的原则,他平静否认:“谁说我不在乎了。”

“你可别逗了,你在乎过谁……哦,对了,上回文艺部那姐姐直冲着你就过去了……”

王杰希越听越觉得这事儿没边儿:“方士谦你别胡搅蛮缠,”他无奈地说,想了想,声音不自觉放轻,“你明知道我喜欢谁……”

“你喜欢我!”方士谦直着脖子嚷出来,“你就没说过……你还让我再想想,我想什么啊?你倒是告诉我啊!”

“……方士谦,”王杰希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好容易才缓出一句,“你冷静点儿。”

“我冷静个屁!”方士谦举着手似乎想要抽他,奈何有心无力,“你喜欢我,你说过吗?你都不说,凭什么让我说……”

他又开始吐,搜肠刮肚地吐了半天,没什么东西好吐,憋得眼泪都迸出来,委屈兼难受到了极处,忽然呜呜地哽咽两声,要哭不哭地抬起头,“你跟我装什么啊!你就是一、一……”

王杰希连一句话都不忍心让他掉在地上:“我就是一小孩儿,小屁孩儿,我不懂事儿,成吗?”

他把方士谦拽起来,浸了热毛巾给他擦了擦,水淋淋地往外扶,方士谦像只惯了横行的醉虾,一绊一绊地随着他,到门口忽然醍醐灌顶似的:“你过来,我要亲你。”

王杰希手一抖,差点儿把他扔开,又搂回来:“方士谦你别闹。”

猛然被推了一把,他倒退两步,脚下一滑,靠着门跌坐下来,方士谦没了依靠,一扑扑到他身上,手肘着地撞出重重的“咚”一声。王杰希吓一大跳,赶紧抓住想要看看有否受伤,方士谦推着他肩头往下压,凑上来没头没脑亲他的脸,头上脸上的水蹭了他一身,半天找不见嘴唇。

妈呀我不要我的初吻是在洗手间门口的地垫上啊!

王杰希郁闷地想,一翻身躲开他,利落跳起,卡着方士谦腋下把张牙舞爪的他拖出来,拎只螃蟹一样拎着挪到自己房间,顾不得一身的水迹灰尘,直接丢到双人床上,拍拍手:“呆着,等会儿跟你谈谈。”

他拿不准方士谦这会儿是醒是醉,抑或半醉半醒之间才能认得清笑眼千千之中最让他烦恼那一位。以最快速度榨了杯柠檬汁又兑了蜂蜜,他端着杯子回来,看见方士谦捧着头坐在他床上发呆,完全是一副中了邪的模样。

他坐在床边递过杯子,说一个字:“喝。”

一串眼泪几乎准准地砸进杯子里,王杰希吓得赶紧收回手,放下杯子抓住他:“喂,方士谦……”

理直气壮扑通一声倒在床上,顺便带着王杰希一起倒下去,方士谦软绵绵把自己摊平,脸对着脸:“我就不喝。”

他想了想,又说:“我他妈也不想了。”

“方士谦……”

“王杰希你给我句痛快话,”他秋水般明亮眼睛里一层血丝,不知是哭的还是熬的,“你到底跟不跟我好?”

近在眼前的那双大小眼一眨不眨盯着他,忽然靠近,他情不自禁闭上眼睛,以为他要用眼神咬住他。

但被轻轻含zhu的是他的唇。

几秒钟之后他笑起来:“……对,就是这个劲儿。”费力地磨蹭着,他试图像只肚皮朝天的乌龟一样自救,努力把自己翻到王杰希身上——要不是王杰希给他那一句话弄得懵住,得逞是不可能的。

“什么?”王杰希听上去嗓子发紧,声音微微哑着,一动不动自下而上盯着他,“你说什么呢?”

方士谦趴在他身上,眯着眼睛瞧他那个不可置信表情,呵呵笑起来:“我先亲的……亲的可好了。”

这句话按理来说很应该换一拳或者一脚,不过他只换来了堵住他嘴的一个吻,探进他衣服里的一双手。

“王杰希,王杰希。”他感觉自己趴在一座岩浆涌动的活火山上,又或者是一片根芽萌发缠绵相濡的春风草野,忍不住安心又恼怒地叫起来,“我告诉你,我……”

怕疼?怕痒?还是什么都怕?王杰希懒得理他。他见过方士谦痛哭的样子,落泪的样子,这世上没有更可怕的事。如果有,就是他不肯在他怀里落泪或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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