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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无霜 21-25

21

方士谦比王杰希想象的更沉得住气,分明听见自己名字,也扬起眼角瞟了过来,王杰希挂掉电话之后,他却只问了一句:“照片怎么办?”

“刚拍的那些?”

“嗯。”

王杰希指着高英杰:“加他微信,发他,他自己会看。”

方士谦眼睛瞪成两颗圆圆的黑醋栗:“他居然会用手机?”

“……他是不太会交流,又不是智障。”王杰希叹口气,拍拍孩子,“小杰,加他微信。”

他做个按键的手势,也不知道高英杰怎么会意,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按动的速度快得飞起——而且他根本没看屏幕啊,方士谦想,转眼高英杰就把手机举到他面前。他啊了一声,手忙脚乱翻自己的二维码,一着急还按错了位置。

这孩子是不咬人,可偶尔也挺吓人。滴一声之后他看发过来的邀请,好奇地发现昵称是两个汉字,“木恩。”他念出来,“什么意思?”

“他自己起的。”王杰希回答,“小杰,告诉他,什么意思。”

高英杰做出思考模样,他长得小样,五官和身材比例都还是孩子气的夸张,大眼睛睁圆了想事儿时就益发卡通,双手比个圆圈儿再举高,他从圈儿里盯着方士谦的脸,“moon。”

王杰希愣了愣,笑起来:“喜欢看月亮,好看的东西在他这儿都是月亮。”

“吓我一跳,”方士谦摸着自己的脸若有所思,“我还想,就算我过年吃胖了,他怎么也跟着落井下石。”

“过奖了嘿。”他放下吉他,给高英杰倒了一杯果汁,温柔地说,“你也是个小闭眼吹。”

蛋糕切一小块给高英杰,剩下被王杰希全推到方士谦面前,他也不客气,看见重芝士的时候就多少有所预料,哪怕在这种场合,王杰希都不忘照顾他喜好,该说是偏心还是细腻呢?隐隐令人不安又窃喜。菜很好,高英杰舞弄刀叉的姿势比他还熟练,而且显然吃得相当上心,拿面包清完盘子就往椅背上一靠,孩子气地长出一口气:“唉。”

“这怎么了?”

王杰希看了一眼:“比较放松。”他又问,“蛋糕好吃吗?”

“寿星在那儿呢,问我?”

“你也是主角。”

“是只跟你这儿吧。”说完他怔了怔,意识到自己又无意识过火,和王杰希截然不同,他是真拿捏不好分寸,一句话说出来既像撩又像戳,只看王杰希打算往哪个方向理解——哪种都有点儿过分。

比自作多情更尴尬的,就是明知未必是自作多情,又要若无其事。

王杰希叹了口气,居然什么都没说,方士谦只好笨拙地另起话题:“学生会活动部……”

“实习。”王杰希说,“林杰师兄建议我去试试。”

“没什么意思。”

“那你怎么还在。”

“我早想退了,老大非叫我留着。不知道要搞什么鬼。”

王杰希没接这个茬,闭着眼都猜透林杰的想法,无外乎找个名头,职权范围内力所能及替方士谦赚点合理福利,学分,名额,评奖评优,免得他没心没肺又不懂世故,既不想当学霸且不会应酬,事事落在人后。

他只思考了这么一小下,那边方士谦和高英杰已经开始斗图。起因是方士谦发了一堆照片过来,高英杰大概不懂如何回复,干脆报之以一连串他前阵子在巴黎的照片,方士谦看得津津有味。王杰希敲敲桌子:“吃好了吗?吃好了该回家了。”

人家孩子生日,他总不好带出来太久,方士谦收好手机,帮高英杰穿上外套,又扫了王杰希一眼:“晚上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边签单边反问,他发现自己的手纹丝没抖,虽然字有点儿飞了。

“李轩啊。”方士谦慢悠悠地背上琴盒,“刚才电话里他提我名儿了吧,干嘛?又有戏看?”

“他俩纪念日,要出去玩儿,说一起过去。”

方士谦兴趣大增:“什么纪念日?”

“我不想知道。”王杰希回答得斯文,更不想解释,李轩和吴羽策天造地设一对浪里个浪,肉麻得各种占尽天理没人性,没事儿就搞个纪念日,谁知道是不是初吻纪念日或者那啥纪念日。

“去呗。他俩挺好玩儿的。”

“去酒吧。”王杰希想了想,“不是那种酒吧,但也不是……那种酒吧。”

“打住,”方士谦说,“我已经不想知道是哪种了,爱啥啥吧。”他领着高英杰下楼,回头说,“反正你的意思就是……他俩待着起腻不别扭的那种呗。”

“嗯,”王杰希说,“你可以不去,我自己去晃一下就行。”

“切,凭什么你就能去啊?”

“我是他俩朋友。”

“那我还是你……朋友呢。”

王杰希一愣,然后笑了:“底气不足啊师兄。”他语气轻快,把这个笑容尽量延长到清淡无谓的范畴,冲淡里面一丝若有若无的东西——看在方士谦眼里却仿佛有些嘲讽和挑衅的意思,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他听见王杰希继续说:“这真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你歧视我是吧?”

王杰希顿时就愕然了,“我,”他指指自己,“歧视你。”又指指方士谦。

“啊,对呗。”方士谦,强词夺理要进行到底。他对自己呐喊,反正王杰希不会也不敢做你的对手。

“这我还真得感受一下。”王杰希闭上眼睛又睁开,很痛快地说,“行,我歧视你。”

卧槽!

“说白了就是不想让我一起去呗?”

“有点儿。”

“没意思了哈。”方士谦停下来盯着他,高英杰在衣袖上拽了一下才拽动他,垂着眼睛继续走,他哼一声,“老地方,是吧?”

老地方,老朋友,所以说不定还有老相识?

王杰希没回答,把高英杰拎上后座坐好,看着方士谦把琴盒放在他旁边,系好安全带,一边慢慢把车倒出车位,他一心二用地笑起来:“那就去。”

“啊?”

方士谦没想到他在这会儿冒出这么一句,惊讶得连生气都忘了装,“啊。”

“先回家,”王杰希说,“约的晚上,来得及。”

他们送高英杰回家,仍然是上次的电梯上次的保姆,只不过多了个脱脱,高英杰见到脱脱就表现得很高兴,显然如此下去,他大概每一天多半时间都会很高兴。方士谦替他高兴,高兴着高兴着他又杞人忧天地想到另一件事儿,狗子能活多久?脱脱要是没了,这孩子该怎么办?什么反应?如何应对?会不会伤心难过以致发生点什么……

“方士谦。”

王杰希在叫他:“想什么呢?别想了。”

你不管想什么,都多。

“我是想……”

“别想了,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不如直面自我,秉烛夜游。他说,好容易赶上这么个好天儿,是兜个风?还是直接回家?

“……你为什么要来给他做家教?”

“不是家教。”王杰希皱了皱眉,“就是陪陪他,你看见了,他不需要我教什么。”

“嗯,所以为什么?”

夕阳打在他作思考状的侧脸上,有点儿刺眼,王杰希一伸手嫌弃地按下遮光板,那股深金透亮的朝气就从他睫毛上隐没了,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可能因为我俩有点儿像吧。”他笑起来,“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可能也有孤独症,不过这年头,人没点儿心理疾病怎么好意思活啊。”

好一个尖刻的小王老师。方士谦感到新鲜,王杰希这么说话的时候太少,也算不上姿势好看,不过这让他有点儿安心。忍忍忍忍个屁啊,人不中二枉少年好吗。他认为王杰希理应有一针见血封喉的本事,看惯了刀鞘上人畜无害的精美,问题是,这把被岔路人生开了刃的小刀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妈的,他发现自己很想知道。

刺激,很刺激。

 

晚上两个人都没换衣服,跨了两个区,从万家灯火开到歌舞升平,找车位比较麻烦,停好车之后他们兜个圈子从胡同里拐弯抹角钻过去,在某十字路口停住,王杰希抬起一根手指:“喏,老地方。”

“什么老地方,我又没来过……”嘟囔着抬起头看一眼,方士谦立刻给气乐了,“靠。”

酒吧门口挂着个白底红字的纸灯笼,明晃晃三个草书大字:老地方。

李轩和吴羽策早窝在里面,招手叫他俩过去,问喝什么,王杰希答曰开车了。他们寒暄,方士谦四下张望,没瞧出这酒吧跟别的地儿有什么不同,还更安静些。舞台上有驻场乐手慢悠悠地弹着吉他,竖起耳朵听一会儿,还行还行,他对自己有了信心。

他一回头,李轩从背后拿出个足有头那么大的棉花糖递给他:“吃吗?小王老师说你也喜欢甜的。”

“吃……我靠你这几个意思啊!”

“吴羽策刚买的,你俩一人一个。”李轩说,“怎么,不喜欢?”

王杰希冷静地问:“他那个呢?”

“吃了啊,分分钟的事儿,这玩意儿又不占地方。”李轩微笑,“放松点儿,聊聊天儿。”

方士谦仍然不能直视那大白兔似的棉花糖:“王杰希说今儿是你俩纪念日。”

“哦,是。”李轩转头问,“是什么来着?”

“忘了。”吴羽策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发一条微信,“可能是我第一次把你打哭了。”

“扯,我没哭过。”

“那就是第一次打。”的笃一声,他接到回信,“小盖来了。”

王杰希一皱眉:“上回吹尺八的那小孩儿?”

“嗯。”李轩说,“艺考完美拿下,文化课的话,小王老师给指点一下?”

方士谦瞟着王杰希,鼻子里嗤一声:“你还说人家是小孩儿?你多大?”

“够大了。”王杰希叹口气,“成吧。”

名叫盖才捷的少年很快就到,看戏那晚方士谦注意力全在吴羽策身上,这时才有点儿惊讶,小孩居然长得不错,长刘海一把小辫儿抓到后面,露出圆秀额头,鼻梁和嘴唇的线条尤其考究,身上穿一套淡青色的宽袍大袖,像是茶服,眼神倔强得有点儿新鲜,极其眼熟,又说不上是像谁。

说是小孩儿,其实也只比王杰希小了一岁。

一想起王杰希,他突然悟了——神特么眼熟,可不就是有点儿像王杰希!

李轩给盖才捷点了杯酒,又指着王杰希要他叫师兄,王杰希苦笑:“他又不考我们学校。”吴羽策在一边直打呵欠,满脸的看破不说破。

所以见什么世面,看你俩有事儿没事儿就给这大小眼儿保媒拉纤吗?

盖才捷倒大方,举着杯子:“师兄。”又冲方士谦一点头,“师兄?”

“他就算了。”王杰希淡淡说,“他跟小杰一辈分的。”

连高英杰的事儿都知道?我靠行不行了!

盖才捷照样面不改色叫了声师兄,又拿了骰子来玩,李轩说我不玩,你跟王杰希试试,看这学霸手上功夫怎么样。

王杰希笑:“输赢我都不喝。”

他居然还笑!

盖才捷不动声色:“我喝。”

卧槽!方士谦彻底服了,掐指一算这小孩大概也就比他小个三岁(这也不用掐指),可是三岁一代沟对吧?差辈了好吗宝贝儿,你爸妈知道你撩汉撩得如此嚣张吗?

他果断看了一眼手机:“我说……”

“我上去唱首歌。”吴羽策突然说,方士谦猛然意识到他似乎一直盯着自己,不声不响,眼睛像暗处的猛禽,亮而锐,仿佛计划和等待什么。今晚这事儿好像有点儿不对,可是究竟哪儿不对,他又说不出。向王杰希微微凑过去,他故意提高了声音:“九点半了!”

“刚上客人,正热闹时候。”李轩说,“美景良辰。”

方士谦没好气:“我们家规矩亥时就寝。”

李轩喃喃说:“你们家真有规矩。”他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刚定的吧?”

方士谦盯着他足有十秒钟,好好地检讨了一下内心,上次看戏时到底为什么觉得李轩和吴羽策这一对儿还挺靠谱来着?

“自从遇上便已看穿今生恋爱结局,美得举世仰慕如此叫做缘份。自从面对为你我祝福的观众发誓,与你终会化蝶如此叫做名份……”

台上施施然一出声,顿时有人叫好。盖才捷骰子也不玩了,抬头说:“我得走。”表情倒不像认真的。

“嗯?”李轩问,“怎么?”

他往台上指指:“策爷放大招啊,轩哥你今儿晚上能留个全尸吗?”

“别乱说,”李轩笑,“没事儿告个白怎么了。”

“差不多得了啊。”王杰希警告他,看一下时间,“真得走了,开回去还得一会儿呢。”

不管怎样,吴羽策唱的是真好,粤语咬字还给声腔里带上了点儿鬼声鬼气的幽艳。“就期待三十年后交汇十指可越来越紧,愿七十年后绮梦浮生比青春还狠……”方士谦轻声和了两句,看李轩表情倒是安然,忍不住想起王杰希听他唱歌的样子——嘿,没法儿比。

他可是能把王杰希给唱哭了的!

李轩突然说:“吴羽策打算去参加个选秀。”

方士谦立刻逮住打击报复机会:“舍得啊?你不怕他跑了?”

“跑哪儿?找谁?”李轩微笑,“我俩在一块儿二十年了。”

“靠。”王杰希说,“可积点儿德吧,见缝插针虐狗。”

方士谦贴到他耳后:“以前他俩也这样吗?”

“哪样?”

“嘚瑟。”想一想他修改说法,“故意嘚瑟。”

“经常。”王杰希叹气,“老地方嘛。”

“艹,”方士谦说,“我还就不信了。”站起来外套一甩,顺手扔给王杰希,“收着。”

“你干嘛?”

转身有点儿急,欧珀坠子唰地曳出一道流光,他头也不回丢下两个字:“嘚瑟。”

 

22

李轩拿起自己那杯酒喝了一口:“挺有意思的哈。”

王杰希看着他:“是挺有意思的。”又叹口气,“别玩儿过了。”

李轩转头跟盖才捷说:“瞧瞧,好心没好报。”

盖才捷皱着眉头笑了一下,表示我是谁我在哪儿你爱咋整咋整。他单纯看热闹,关于王杰希和方士谦的底细知道一点点,还是上次演出之后李轩和吴羽策透的风:有这么个朋友,十分有趣,才华出众,一不小心能横溢得日天日地,唯独拎不清心上人那点事儿。

吴羽策即将毕业,闲着也是闲着,说那就再叫来试试,指不定开窍了呢?他和李轩的关系无人不知,没法自己下场子,干脆叫盖才捷过来帮忙。

暗恋就够老土了,逗人吃醋岂非更土,盖才捷嗤之以鼻。来了之后发现倒还不算太没劲,王杰希作为一个传说中的学霸,居然有点儿神神道道的小帅,跟他一起的方士谦可是真标致。他旁观者清,三两眼就看透了,觉得李轩和吴羽策确实无聊,这有什么好试探的,让他俩耗着,戳一下跳一下,不是更好玩儿吗?

他拽着王杰希有一搭没一搭地甩骰子,方士谦就一直坐立不安,挺大个人了,情绪管理居然如此差劲,有意思有意思。

吴羽策慢悠悠溜达回来,拿过李轩没动的那杯水喝了一口,抬眼往台上看,方士谦低着头在翻谱子,他对王杰希举举杯子:“你猜他会唱什么。”

王杰希冷着脸,李轩大笑:“别问了,小王老师要骂人了。”一扭头,“小盖,搁你会怎么说?”

盖才捷脆生生回答:“关你屁事。”

“你这样不行,”李轩说,“总得有一个人先开口。人生苦短啊王老师,你想想看遇上他时已经浪费了多少年?前十八年里没有他,不遗憾吗?他比你还大吧?大二?大三?在校时间还剩多久?依着你这效率,半年思考,半年酝酿,半年暧昧半年追,再半年还不知道追得上追不上……”他摇摇头,“啧啧,我怎么觉着要来不及呢?”

吴羽策忽然笑出了声,李轩看着他:“有这么搞笑?我还以为我条分缕析逻辑清楚很李菊福了。”

“没笑你。”吴羽策说,“他怎么选了这歌儿。”

盖才捷一针见血:“土。”

李轩侧耳倾听,双手盖住脸嗤嗤笑起来,从手指缝里偷瞧王杰希,觉得他脸色有点儿发绿。

“曾在我背包小小夹层里的那个人,陪伴我漂洋过海经过每一段旅程。隐形的稻草人,守护我的天真……”

“消失的那个人,回不去的青春。忘不了爱过的人,才会对过往认真……”吴羽策跟着唱了两句,摇摇头,“对不起,灭灯,不拍。”

“为什么,”盖才捷问,“我觉得挺好听的。这人声线真好。”

“你听出一星半点儿伤心了吗?”吴羽策说,“他没那个劲儿,没经历过,唱不出来,也不会装。哦,恭喜你啊王老师。”

“唔,”李轩附和地拱了拱手,“恭喜。”

“神经病。”王杰希叹气,“算了,借你吉言。”

他转过身去替方士谦鼓掌,哪怕淹没在其他人口哨喝彩里。台上的人看得见他一举一动,方士谦死盯着他,忽然就卡住——算了,宁可忘词儿。卡座里有人笑,更多的在给他欢呼,伴奏善意地重复一遍,他看见王杰希也笑了,冲他打个响指,双手拢在嘴边喊了声什么——下台要问清楚他究竟喊了什么。

他唱:“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这简单的话语,需要巨大的勇气……”

这一句就送给你吧王杰希,总觉得你欠的就是这一句,或者别人欠了你这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一个人一条命,来过这世上一趟,不应该惨到一路只能一意孤行自行其是。就算情感是责任,总有人幸运到与你同担。

这话他没法正正经经说出来,绝对会窘到想抽自己,唱出来倒不难。王杰希会不会明白……他那么聪明,凭什么不明白啊!靠!

颜值身材都出类拔萃,唱得又好,一下台就有人伸手拦他,幸好他个高腿长,几步窜回来,往王杰希身边一坐:“哎,卧槽,丢人了。”

“教你个法子,”吴羽策说,“忘词儿就哼,随便指着谁,假装唱给对方要人家接腔。反正是你的话,估计没人不肯接。”

方士谦顺口回答:“拉倒吧,王杰希唱歌跑调儿你们不知道?”

盖才捷顿时愣了愣,小孩反应极快,迅速垂下眼睛装没听懂。王杰希比他反应还快,已经一眼瞧见,不自在地咳了咳,又给李轩使个眼色,含义分明:闭嘴!别再往明白里挑了!

盖才捷只想仰天长啸这也是另外一种虐狗,吴羽策说“对方”,方士谦本能就接“王杰希”,卧槽这算什么?标准答案?绑定CP?买一送一?

到这个份上,他实在不能信王杰希和方士谦居然还没挑明。

“已经够烧了。”他弱弱地想,“妈妈我想团购打火机。”

服务生偏偏就端着个盘子走过来,上面明晃晃半打shot杯口冒着蓝焰,方士谦好奇地盯着瞧,没想到人就停在他们桌边:“那边送的。”

李轩放下杯子,声音平静:“给谁?”

服务生优雅比划一下:“这位先生。”

他指的是方士谦。

吴羽策皱眉,站起来看了看,有人在卡座里冲他招手,他没回应,坐下说:“能喝吗?不想喝就不喝。”

方士谦看看酒,又看看他:“什么意思?”

“你是第一次过来,生面孔,他们就想试试。”吴羽策冷着脸回答,“不用搭理。”

他说的客气又冷酷,方士谦可听懂了,吴羽策抬头告诉服务生:“端回去,我结账。”

盖才捷叹口气,提醒他:“策爷。”

“别啊。”有人在旁边接话,趴在卡座中间隔断上,声音很稳,笑得很浅,跟李轩差不多年纪,西装短外套挽着袖口,盖才捷往他胳膊上的刺青看了一眼,认定很贵。

“别,”那人又说,“至于吗,这点儿面子都不给?”

吴羽策回答:“自己还不够用呢。”

李轩冲方士谦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出声,对方偏偏盯着他看:“认识一下,以后常来,多个朋友。”

“你们家规矩见面先上半打轰炸机?”吴羽策站起来,“是不是还想再干一仗?”

“当初可是李轩替你喝的。”对方也直起身子,袖口又往上挽了挽,“策爷,交个朋友,用得着这样吗?成不成也得人家自己说话吧?”

方士谦实在坐不住:“你哪位?”

“歌迷。”他笑,“人也很迷。”

“艹!”刚穿上的外套,方士谦一把又褪掉,“你他妈……”

王杰希一伸胳膊揽住他肩头,几乎是勾着脖子把人按了下来,贴在他耳边问了句:“你能开回去吧?”

“啊?”方士谦怔了怔,“啥?”

王杰希忽然站了起来,李轩刚想开口,小腿被吴羽策踢了一下,顺势往后一靠,摊手示意各位随意我不管了。

“王杰希你干嘛?”方士谦也想站起来,“哎,这玩意儿烫!”

王杰希没理他,一口气吹灭六杯酒,顺手抄起喝空的果汁杯,六只shot折成一杯,举起来仰头就干,方士谦开始还揪着他袖子狂拽,然后不敢再揪,怕他呛到。目瞪口呆盯着他喝完之后把杯子一转,啪地扣在桌上,定定看着对方:“交完了。”

“什么?”

“朋友。”他指着方士谦,“他有的是,不用现交。”

“……我这什么运气。”那人笑起来,翻了个白眼,“得,早说啊,浪费感情。”

他挥挥手,边走边嘀咕:“唱那歌儿,还以为没伴儿的呢。”

桌上静了大概一分钟左右,所有人都没开口,盯着王杰希看,然后盖才捷开始鼓掌:“帅。”他又说,“不过你想吐吗?这会儿厕所可能得排队。”

方士谦忍不住乐了:“你这小孩儿能不能说点儿好的!”

“实话。”盖才捷说,“看不出来王老师很酷啊。”

“霸气。”李轩附议,“纯爷们儿。”

王杰希皱着眉头说:“闭嘴。”

“给我杯水,”他抱怨,“什么破酒,跟奶咖似的,齁死我了。”瞪一眼方士谦,“早知道就让你自己喝了。”

他瞪过来那一眼,方士谦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吴羽策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说:“你带他回去吧。”

“赶紧的,”李轩说,“这酒劲儿大着呢。现在没事儿,等会儿搞不好就得扛出去。”

王杰希坐在那儿安安静静看着他们,还是一副神智清明的模样,盖才捷跟他眼对眼看了会儿,笑了:“王老师,这是几?”

他举两根手指比了比,又摇了摇。

王杰希清清楚楚地回答:“少跟这夫妻俩混,你已经够二了。”

方士谦猛地把他拽起来,用力扣在身边:“闭嘴,走了!”王杰希越说越不对,他心里开始不安,虽然这样的王杰希看上去还挺可爱,一句句都在直截了当地犯浑。

李轩和吴羽策送他俩出去,门外夜风一吹,王杰希挣扎起来,捂着脑门说你别拽着我,我自己会走!松手!

“行,你会走。”方士谦伸手虚虚地从身后护着他,“你行吗?晕不晕?真不想吐?”

“你有病啊方士谦,”他想了想,“你是不是特别想要我吐你一身?”

方士谦都没脾气了:“来来来,树根底下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干嘛非要吐我一身。”

“那多没成就感。”他迷迷糊糊地回答,“歌迷,哇塞,都有歌迷了。”

“你可给我过来吧!”一把把人拽到怀里,方士谦对着他耳朵喊了一声,“闭嘴,成吗?”

“凭什么啊?”王杰希在他肩上挣扎,“我也是你歌迷啊……松手,自己会走!”

“腿都拌蒜了,还走呢。”方士谦说,搂着他让开迎面而来的一辆共享单车,胡同里清风阵阵,他抬头看着槐树枝上一轮纸灯似的月亮,四下里静得像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一盏心灯对照另外一盏。

他问:“王杰希,你怎么知道我生日是哪天?”

王杰希沉默了很久,连挣扎也停了,过会儿他转过头,额头顶在他肩上,清清楚楚又闷声闷气回答:“……我是你歌迷啊。”

“……去你的吧。”方士谦说,“你到底醉没醉?”

没等他说你再敢说那俩字儿我就削你,王杰希已经抬起头,脸对脸,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请猜。”

他一口气呵到方士谦鼻尖,呼吸里尽是浓浓咖啡牛奶甜香裹着微弱酒气,李轩说酒烈得很,喝着顺口而已,这话应该是真的。他停下来,盯着王杰希的大小眼仔细地看,发现他瞳孔好像都有点儿放大,顿时紧张起来,一抬手把脸捏住:“说话,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王杰希嗤笑着打开他的手:“滚蛋!”

完了完了,绝对有问题了,方士谦绝望地想,是不是应该给林杰打个电话?平日里王杰希哪敢这么跟他说话啊!

“你说你喝什么啊。”他愤怒地说,“自个儿就是小孩儿,还替我扛事儿!”

“乐意。”王杰希说,“你的事儿,我乐意。”

他摊开手臂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整个身体迎着风,轻轻哼着什么,方士谦愣了会儿,追上去重新逮住:“你给我慢点儿。”

“干嘛。”王杰希说,“我乐意。”

“什么叫我的事儿你乐意。”方士谦怒吼,完全没管会不会惊动两旁院墙内的住家,“只要是我的事儿,你就来者不拒怎么的?”

“啊。”王杰希冷静地瞥他一眼,“你喊什么,扰民。”

“为什么?”

王杰希忽然停住:“你说我是为什么。”

这会儿他看上去真是完全清醒的,眼神,脸色,嘴唇抿紧的弧度,整个人像一株潇洒迎风的植物,摇曳,震荡,然而坦率凛冽。

“我知道我还问你?”

“你真想知道?”

方士谦恨不得左右开弓给他两个耳光:“你他妈说不说!”

“我敢说你敢听吗?”王杰希流利地回答,“你敢吗?”

他说你想多了方士谦,事已至此,你不管想什么都多,不如不想。因为想没有用,敢不敢做才是真的。你替脱脱操心,替小杰操心,没用你知道吗,没用,这就是我们的命。

方士谦注意到他居然用了“我们”。

“我就是这个命,我自己知道。”王杰希说,“你敢听我就敢说,你敢听吗?”

方士谦低下头从他口袋里摸出车钥匙,冷冷回答:“你就说你想怎么着吧。”

王杰希忽然笑了,让我自己选是吧。呵,真是一报还一报,他想起自己给过方士谦的回答,关于脱脱——要是让它自己选呢?这是它的命,你若肯善待,何不给它享受更多温柔的机会?

你若肯善待,就给我享受更多温柔的机会。

“我就想让你在我家里多住一阵子。”他终于说,“方士谦……”

“行,上车。”

“啊?”

“上车,”方士谦没好气地说,“还得我伺候你开门是吧,大爷。”

他把王杰希塞到副驾,自己绕回来上车发动,调头倒出路口,王杰希呆呆瞧着他,方士谦一脚油门下去,直接飙上路,顺手按下王杰希那边的车窗,让他吹风。

熟练搞定这一连串流水作业,方士谦呼了口气:“靠。”

他又说:“你看你老实招了不就完了?磨叽什么啊。”

 

23

像梦一样,也许已经是梦。他在温暖的真空里失重飘浮,置身一方从未涉足的星系,空间中色调深沉稠醉,依稀有光回荡于虹膜,指引他优游的方向。远方传来绵长音符,组成他的名字,每一声都显得柔软变形,在他恣意飘荡的身体周围烟雾般打着旋,裹住他,使他不致飘零和忘记自己的名字。有人在喊他,王杰希,王杰希。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醉了,很少喝醉,不是没有机会,只是习惯自控。母亲不禁他喝酒,从小到大亦没有给过他任何规矩,现在他家中储藏室里仍然打从搬进来就备着各种酒水,母亲的意思是盼望他在学校里交到更多同龄朋友(没说出口的是最好相对单纯不复杂),而男孩子间的友谊也好,情义也罢,总难免掺杂大碗酒大块肉的稚嫩江湖气。Fiona则热衷推荐给他各类葡萄酿酒,去国外旅行时作为手信带回,说人生苦短不如对酒当歌。

王杰希回答她:“可是我跑调儿啊。”

他不是不能喝,只是轻易不喝。去世的外公好酒,性情戆直暴烈,童年时他与之为伴,常被卡着腋下拎起来放在膝头,像拎一只小猫或者小狗,在悬空的那一瞬间卡得筋骨微痛。一天中多半时间是观摩外公在楼下的石桌上与人下棋斗酒,棋艺粗拙,仅是你来我往的横冲直撞,供这些退休老人打发时光,甚至没有一副完整的棋,丢失的一枚象以剪成圆形的纸板代替。酒是普通白酒,朴实的刚辣直冲囟门,伴着廉价的袋装豆干入喉,喝这种酒的人多半但求一醉,仿佛醉便是完美节点,今日不思昨日,也不关心明日。

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

后来他们搬出童年居住的小区,在外公去世之后。

耳边的呼唤更为真切,他确定是有人在叫自己名字,指引自己做些什么。侧耳倾听,试图充分懂得,但那人的耐心显然相当寡淡,手臂被用力揪住,然后一只手插进他背后绕过,如童年般卡住他腋下,自身后拖他从某个靠坐的地方滑下,这感觉极不安全。

而他感到暖和安稳,整个后背都有一片胸膛在承接,他脚跟着地,反过手摸索身后的人,确定存在于那里的身体,手臂,肩头,然后努力站直,把自己搁置给对方。

这是醉。他想,然后缓慢向前回溯,终于停在一个名字:“……方士谦。”

“哟,”方士谦说,“你还认得我啊。”听不出有没有火气。

“能走吗?”他拍王杰希的脸,“没多远了,来,迈步,左右左,一二一。”语气里掺入悻悻然:“靠,早知道后劲儿上来能给你醉成这样,还不如干一仗。”

王杰希一侧头,嘴唇挨上他掌心,热热地渗出轻微两个字:“没醉。”

“完。”方士谦叹息,“还不如刚才呢。”这都开始否认了。

王杰希用力站直,他想自己只是头晕,伸手想要扶住一些什么,方士谦眼疾手快接个正着,没让他抓个空,“哎,能看清不?别摸了,没东西给你扶。”

他说你老实点儿,把王杰希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打算半扛半拖他回去,刚转半个身,另一只手顺势也绕上来,搂住他脖子,王杰希趴在他肩头磨蹭,脸颊滚烫得像有点儿烧:“方士谦。”

“嗯嗯嗯嗯?”现在的困扰是这家伙是否一路吹风着了凉,方士谦摸他额头,“头疼吗?”

“困。”

“上楼,回家睡。”他拖着王杰希齐步走,“走走走,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没事儿少开车……呸。”

“方士谦。”

“嗯,干嘛?”

“方士谦……”

“我警告你够了啊。”方士谦说,“不要以为上赶着见义勇为就不会挨揍。”心烦意乱地戳几下电梯按键,看着楼层指示灯均匀缓慢亮起,命令王杰希乖乖靠着他站好,这身高足有一米八的大挂件有点麻烦,不能动,一动就挂不住了,转着圈儿看了两眼,他索性把王杰希挤在轿厢角落,“站稳。”他严肃命令,背过身拿自己挡住,开始摸钥匙。

“方士谦。”

“说。”

“你是要背我吗。”王杰希趴在他背上,问得懒洋洋,听上去又深刻又明确。

“……美得你!”方士谦说,“出来,到家了……哎,慢着点儿。”

王杰希驯顺地被他拖出电梯,进了门就倒在沙发上拒绝再动,方士谦想了想,“五分钟,允许你再赖五分钟。我换完衣服,你必须起来。”

当然是不可能的。

“十分钟。”他改口,“我冲个澡,你看着办。”

十分钟之后沙发上的人已经睡成一只被困意降维攻击的猫。“王杰希你脸都睡扁了。”方士谦擦着头发评价,“喂,别趴着睡,流口水了!”

教育无用,威胁无用,方士谦自认仁至义尽,有自觉时还好办,一旦摊成这样,再想拖到卧室让他好好睡下,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任务,索性去王杰希房间抱出枕头被子,直接给他安顿了一下。枕头垫好,被子盖妥,他盘腿坐在地板上盯着王杰希看了一会儿,长叹一声:“我靠。”

李轩所言不虚,这世面算是见得大了。王杰希怕是要跟他告白。

他不是不敢听,也算不上不想听,只是觉得自己……暂不能听?听了自然没什么要紧,问题是听了之后该如何回应。他从前以为自己明晰于此,现在才发现全是误会——喜欢就接受,不喜欢就拒绝,一个爱字只有十画,写完最多需要三秒,可惜爱与不爱之间,隔得实在太远。而他既没有参照物,也没有参考线,无法定义的后果是无从回应。现实是,不是别人,而是活生生一个王杰希摆在他面前,说喜欢,未免囧而酸而小清新,不喜欢则是完全没有的事,所以薛定谔啊你为什么不去死——不对这位先生似乎已经死了很有一阵子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如此犹豫并非恐同,要恐也恐的是今儿酒吧里强硬勾搭的做派,然而那无关性别,纯属审美,换成异性,风格如此露骨,他照样奉送一句草泥马。站在二十一岁的门槛上,此时此刻方士谦十分敬佩吴羽策的魄力和神经病,大家差不多同样年纪,人家敢斩钉截铁拖上对象立下婚约,他却还落伍地刚刚开始思考如何应对一个王杰希,而且完全没法潇洒大方以成年人套路说一句交往试试,合则来不合则散——很简单啊,因为很合得来,以致打从心眼儿里不想一拍两散。

面对亲手截胡的告白,可以确定的只有一点:假使答应,便要承担责任。这责任中具体包含什么他却不是很清楚。

他曲起一只膝盖,垫着胳膊肘托脸思考,坐在地上和王杰希的睡脸面面相觑,轻咳一声:“嘿,王杰希。”

王杰希当然不会理他,脸埋在枕头里睡得沉,且没打呼噜,可见之前他说自己睡相不好纯属扯淡,酒量不行,酒品倒是不错。方士谦伸手捋捋他凌乱刘海,顺势试了试额头没有发烧,比较放心。

王杰希说他想多了,事已至此不如不想——想没有用,敢不敢做才是真的。

所以说……做点什么?

王杰希平时是个一眼大一眼小的面相,睡着时倒实在有点儿小可爱。鼻尖擦着枕套,手指紧紧攥着被角,一呼一吸平静安稳,微微皱着眉,指尖按上去就按得开,揉一揉还能舒展。方士谦把他的脸扳正一点,捏他鼻尖,掐他脸颊,也只落了一两声抱怨的咕哝,抗拒轻微,可以忽略。他在落地灯下嘿嘿一笑,为自己乘人之危的动念,毫无愧疚的尝试。

“试试就试试。”总比清醒时方便,也免得一言不合彼此尴尬。还不如此情此景,放心大胆,他面前熟睡的男孩子有一张安静寂寞的脸,可能因为梦里他毕竟是一个人。睡着的王杰希看起来真是和平时太不一样,卸下惯常披挂的谨慎内敛之后,气质里那种毫无防备让他显得柔软,是个好捏好戳的样子,也让方士谦带点儿恶质的念头来得如此突然。

亲一下过分吗?

“不过分吧。”

于是他亲下去,嘴唇贴上嘴唇,很快分开,感觉非常直观,软,热,有糯糯的弹性和一点儿微粘的吸附感,心痒痒的,仿佛欺负了什么萌到极点不知反抗的东西,又有点儿痛快,像照着颤巍巍的果冻布丁咬一大口,或者哧溜一声吸干了酥皮蛋挞的浆心。

有意思吗?

“有意思。”他想,挺有意思,何况如此容易,让人有一试再试的冲动。他理直气壮,兴高采烈,胆大包天,亲吻不过如此,亲吻就是如此,他第一次亲别人,又如何?没什么了不起——初吻啊,这又是不是王杰希的初吻呢?想必是,既然他说过从未恋上过谁,不错不错,可以可以,所以皆大欢喜。月光似水的春夜里,方士谦觉得自己对着熟睡的王杰希的脸开悟了。

一句话:人生如此,还是得试。

 

24

翌日早上王杰希发现自己人在沙发上,被子一半在地上,厨房里米粥的稠香氤氲飘过来。他刚坐起来,犹豫两秒钟,扑通一声又倒回去,很想自暴自弃。

半打轰炸机而已,还不至于让他断片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虽然不是历历在目,总归有印象。现在他意识到李轩和吴羽策绝对是故意的,包括盖才捷那小屁孩,一个两个都情趣失格,专爱拿熟人开涮,什么毛病。

“醒了吧?醒了就起来啊,赖着干嘛?”方士谦一个白眼远远翻过来,准确掷中目标,

王杰希呻吟一声:“哎。”

“头疼吗?”

“还行。”

“喝点儿粥就好了。”方士谦极其确定以及肯定地给他诊断开方,“起来,洗澡,吃饭——被子放着别动!都拖到地上了,等会儿被罩褪下来洗掉。”

王杰希简直无话可说,只能点赞,给他比了个拇指就去冲澡,等他擦着头发出来,早餐已经上桌,方士谦坐在那儿若有所思,拇指指节在下唇上蹭来蹭去,要咬不咬似的,看见他过来,眼神一闪,仿佛有些小得意。

王杰希莫名就打了个冷战,他知道自己昨晚冲动之下发了什么惊人之语,刚才洗漱时也好好自我分析检讨了一番,认为大概还不至太难以补救。的确方士谦没坦白回应也没拒绝,所以此事依旧是个僵局——无论想得开想不开,他都得想开。

想开就好,大不了做朋友室友,总胜过没有。

他横下一条心泰然自若大义凛然地坐下,方士谦把粥碗推到他面前:“吃饭。”

“嗯。”一抬眼和方士谦对上,方士谦看他看得非常认真,一派细细观察耐心思考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风范。王杰希不自觉又有点儿冷,心说不过就一夜光景,就算自己说了什么过头话,也不至于招惹出方士谦这一脸的“少年我看你还是太年轻”。

这种命悬一线的感觉实在不是太好。

方士谦很耐心地把他看毛了,这才提起筷子:“你见过小杰爸妈?”

“偶尔。”王杰希回答,“怎么?”

“我就想问,小杰是他们亲儿子吧,怎么都不管呢?”漂亮嘴角拉长一点,方士谦听上去有点儿悻悻,“司机接送,保姆看护,爹妈干什么去了?”

王杰希叹了口气:“不是这么回事儿。”

是我提出的要求,他说,只陪小杰就好。

“为什么?”方士谦把一碟凉拌莴笋片推给他,“这个清爽,没放油。”

“看到他们我有压力。”王杰希说,“父母的期待……”他摇了摇头,夹一筷尝了尝,“好吃。”

“别有压力,”方士谦听上去十分坦然,“操那个心干嘛,儿孙自有儿孙福。”

王杰希愣了愣,“师兄,”他终于叹了口气,默认了方士谦不是不想好好说话只是习惯性热衷词不达意,“当讲不当讲我都要讲。”

您这话说的,差辈了。

方士谦愣了一下,嘿嘿两声,意外地没跟他计较,又露出那种占了不知多大便宜的诡异小眼神儿。王杰希皱起眉头——一没打折时蔬给他发掘,二没机会逞口舌之利,方士谦这是哪门子的自high?

他不知道方士谦居然也能守口如瓶,多半个月过去竟然没露出半点儿端倪,耐心倒是奇妙地多了不少。偶尔被王杰希怼两句也十分容忍,只是挑高了眉毛或冷笑或嘲笑,然后想到了什么似的嘿嘿几声笑得很贼。

到底哪里不对!

除此之外,这日子倒是过得无可挑剔,依王杰希观察,方士谦生活堪称规律,上课下课,买菜做饭,读书练琴,活动部开会搞事时意意思思捧场(基本只需要坐着发呆),冬虫夏草抽空排练准时参加(王杰希选择不去参观),周末陪王杰希去接高英杰出来玩耍,李轩动辄拿到各种演出票就假公济私偷渡给他俩——现在他不再提家属福利这回事儿,反正四个人只要一起出现,已经够像个double date。

今年的清明是个周末,他提前跟方士谦说了一声,要去扫墓。方士谦的反应是呆了半天,啊了一声,然后茫然问:“你自己去吗?”

这句话大概没什么含义,王杰希还是犹豫一下才点头:“嗯。”

“你家里人……不一起去?”

“我代表了。”王杰希说,“我妈不去,去也是伤心。”

方士谦坐在沙发上仰头看他,双手合在一起抵在鼻梁两侧,一露出那种深思熟虑的眼神,他看上去就有点儿冷酷,不知道的大概当真会觉得他很难缠。

他咳了一声,把那句酝酿过一番的话吐出来——这深思熟虑的结果也不怎么样,王杰希想,还是一样直白没技术含量:“那你……伤不伤心啊?”

王杰希看着他,扬起眉:“嗯?”

“我是说,”方士谦试探地盯着他,“用不用陪你?”

如果他不是这么个脾气该多好,如果他一意孤行,恃宠生娇,漂亮面孔索性配上为所欲为灵魂,把自己活成个自以为是宇宙中心,该多好。如果有如果,不需要喜欢他,没理由眷恋他,再也不用幻想这样的生活可以日复一日,似无尽头。遇上这么个家伙到底有什么办法,他可以灼辣如烈酒,锐利如匕首,却有该死的温柔。

这些文艺腔的内省和纠结想想就得了,顶多写在公众号里混个更,说不定还能顺便破个点赞纪录。王杰希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中指,把情绪梳理彻底,冲方士谦耸耸肩:“你不忌讳,就一起呗。”

“我去找黑衣服。”方士谦丢下一句,窜回房间,王杰希喊了句:“没有就穿我的。”

他迅速反驳:“得了吧,你腿短。”

这两公分身高差梗算是够他玩儿几年了。

 

方士谦其实并没有正经扫墓经历,故此有点儿忐忑。他家里老人都硬朗得很,亲戚也多,一过年节偌大一家子人,热闹得记性差点儿都认不清楚,从小到大不知道什么叫作冷清。或许因为骨子里有这层底色,他爱热闹却不太容易掺和热闹,喜聚不喜散却也不怎么抗拒独来独往,比之参与更喜欢旁观。仿佛应了那句热闹是他们的——但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遇上林杰时他有了那种掺杂仰慕的安心感,林杰是他很佩服的那种人,游走于自得之场却不自以为是。用时髦的话说大概就是不忘初心。王杰希则是另外一种人,理性克制还带点儿神秘,不过方士谦更喜欢看他该出手时就出手,想放飞时就放飞,飞高了下不来就只好假装若无其事蹲在树梢上抖毛——譬如他喝高之后教训盖才捷时候那个熊样儿。

盖才捷,嘿。想到那看不清深浅的小孩儿,他忍不住啧一声,王杰希瞧瞧他:“怎么了?”

方士谦回头看一眼后座上一束兰花好好地放着,安心地搓搓手:“没事儿!”

“有事儿就说。”

“盖才捷后来又联系你了吗?”

王杰希想松开方向盘扶额,方士谦还真是想说就说,还说得蛮大声。

“没,”他冷静答,知道这话不能掉以轻心,“你看他那个架势就知道,家里不定是干什么的呢,用得着找我指导功课?”

这回答似乎令方士谦感到满意,哼着歌往窗外瞧,瞧了会儿又严肃起来:“是不是不应该……”

“没什么不应该的,”王杰希叹气,“师兄,淡定,就当走亲戚行吗?”

方士谦抗议地一缩:“你这话太吓人了。”

不吓唬你也不能安分,王杰希领他进了墓园,在一处墓碑前放下花束,沉默合掌拜了拜。

方士谦看了半天墓碑上照片和文字,又一扯他衣袖:“这是……”

“我姥爷。”王杰希干脆回答。

“哦,”方士谦应了声,思考两秒钟,合掌一鞠躬,“姥爷好。”

王杰希没料到他这一手,扭头瞪着他,感觉脑子里一串乌鸦嘎嘎飞过,声声无语。方士谦不伦不类地拜完,一脸困惑地瞪回来:“你说的,就当走亲戚。”

王杰希想给他跪下:“你牛逼。”

“我靠你姥爷知道你这么跟你师兄说话吗?”

“放心,估计他也会觉得你很牛逼。”王杰希说,“实话。”

“那我得谢谢他老人家。”

说完他当真又鞠了一躬,王杰希没动,居高临下看着方士谦说不上一本正经的姿势,忽然笑了。

他外公倘若活到如今,或者照样理解不了外孙这份情愫,然而想必一如当年待他母亲的宽容,也绝不会予以否定。

他久久盯着墓碑上的照片,想象此岸阳光射入另一侧的世界,而老人就在面前泰然相对,胸怀相照,由得他坦然问一句:您看,我带来的这位,还行吧?

“你想什么呢?”方士谦问,“跟姥爷聊上了没带我?”

王杰希情不自禁摸摸手臂上的汗毛:“刚才是谁说我说话吓人来着?”

方士谦岔开话题:“你看见了吧,还有束花。”

“嗯,”王杰希说,“我爸来过,要么就是托人来过。”

“啊?”

他们沿着宽敞石板山路缓缓踱下,一路上和许多人擦肩而过,方士谦拉着他往边上让了让:“要坐会儿吗?”

他不知是否自己错觉,提到父亲时王杰希的情绪就不会太好,不过想来也不奇怪,他那个家事堪称教科书式的乱套,养出个王杰希能这么冷静靠谱有爱心,已经够不容易。

“我姥爷过世时,家里只有我。”王杰希突然说,“心脏病突发,很快。”

方士谦愣了愣,本能一声卧槽:“那时候你多大?”

“六岁。”他说,“我打了120。”

你知道吗,我妈没哭,估计也哭不出了。她和我爸这件事,从头到尾我姥爷没说过一个字,就像一切都顺其自然。但他心里多大压力,我们又怎会明白。

方士谦咳了咳,似乎想说什么,又无话可说。他想那照片上的老人当也是一样,无话可说,不必多言。他不说,无外乎不想给女儿和外孙百上加斤。一个决意独身前行的单身母亲,一个父亲缺席的孩子,多说一个字都不忍。他宁可只身担起指戳,忍耐亲朋邻里间闲言碎语,护住膝下自出生就不曾见过父亲的男孩,直到他倒下那天。

“所以我爸啊,”王杰希顿了顿,合理总结,“他不欠我,不欠我妈,但是他欠我姥爷。”

也许就因为母亲向来在他面前笑得太过灿烂,他才益发好奇和抵触那个让她如此坚强的男人——“不,也说不上抵触。”王杰希说,“我就是觉得挺有意思。”

他轻描淡写说完,方士谦又咳了一声。

王杰希看着他:“车里有水,下去喝吧。”

“……嗯。”

王杰希叹口气:“想说点儿什么?说吧。”

方士谦摸自己的脸:“看出来了?”

“说吧。”王杰希笑了笑,“我一个人说,不太公平。”

“可以说吗?”他犹豫。

“说吧,知道你嘴里没好话。”王杰希继续微笑,“反正你在我姥爷心目中已经牛逼了。”

“卧槽你不要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方士谦说,“我是想说,你爸确实挺不是个东西。”

王杰希怔了怔,去拉车门的手忽然顿住,反手在玻璃上捶了一拳,用力不重,方士谦一震:“干嘛?”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王杰希笑得直不起腰。

“我靠王杰希你不要笑了,这地方风很大的。”他悻悻然嘟囔,“当心呛到!”

他父亲的作为伤害了他,虽然可能看不出来。这点方士谦心知肚明,甭管咽下多少意难平,只要王杰希回头,依然看得见那个面对着濒死亲人冷静按下急救电话的六岁孩子,那一幕绕不开,就算无人归咎,无人抱怨。

他替他不平,却无法感同身受,这让方士谦更不平,甚至有了那么一丝半点儿的委屈。然而委屈无用,不平无用,王杰希有王杰希的命,这一点他早就说得清清楚楚——是啊,方士谦想,他早就说过,只是没察觉。

“他就是这个命。”

无论如何,都是他来这世上一趟。就算生命是情感滋生出的责任也一样。人生苦短,自己承担。

虽然他已经很少露出那个温和而冷淡的样子了。

说好了回去方士谦开,上车之后他拍拍王杰希,“手,”他严肃说,“拿来。”

王杰希不明所以递给他左手,表情茫然,“干嘛?看相算卦起名都是骗人行为,请广大游客不要上当。”

方士谦翻他个白眼,鄙视他这种把景点路边小喇叭警示都倒背如流的行径。

他抬起右手一把攥住王杰希,狠狠握了握:“没事儿。”

王杰希一动不动:“什么没事儿?”

“都没事儿。”方士谦说,“我在这儿呢,没事儿。”

王杰希又沉默了很久:“我想喝口水。”他不露痕迹抽回手,从车里翻出两瓶水,拧开先递给方士谦,笑了笑,“成,没事儿。”

他又说:“你跟着导航走,别迷路,咱就没事儿。”

方士谦怒曰我闭着眼睛都能开回去!也果然开了回去——当然不是闭着眼睛。晚上他不声不响做了王杰希爱吃的茴香馅饺子,很花了点儿时间。这一手他不常露,王杰希似乎被吓住了,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

吃饱喝足各自安睡,跟李轩讲亥时就寝当然是胡说八道,不过他俩确实都不大熬夜,生活过分规律,基本没那个必要。所以有人按响门铃时,两个人同时惊醒,都很发懵,一起迷迷糊糊走到客厅,又诧异互看,确定门禁对讲确实在响。

王杰希看了一眼屏幕就醒透了,一边按开门禁,跟方士谦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回去睡他的。

瞟一眼钟,午夜两点,方士谦晃晃地回到房间,果断停在门口,正好听见王杰希问:“你怎么跑来了?”

“借宿。”来人声音相当好听,堪称华丽,“你不是自己住吗?收留一下。”

“闹什么啊。”王杰希听上去又含糊又无奈,“又怎么了,你们这是……”

“明天告诉你,先让我进去,困死了。”

“不方便,”王杰希说,“我这儿有人。”

“我靠!”对方顿时一股惊讶,“才多久不见,王杰希你还有人了?”

 

25

方士谦打了个呵欠,抱着手臂慢悠悠路过客厅,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举着杯子问王杰希:“要吗?”

王杰希要不要当然不是重点,他单纯顺势把来人看个清清楚楚,心里一梗,身段高挑,气质精神,眉目光艳,扔在人群里一眼挑得出来——王杰希怎么总认识这种人间珠玉般的帅哥!

“哟啊,”对方先开了口,仿佛也愣了愣,“真有人?”

“我骗你干嘛。”王杰希无奈,“乐哥,大半夜的闹哪样。”

张佳乐摊手:“如你所见,无家可归。”

王杰希根本不想知道他又在和某君耍什么花枪:“去酒店呗。”

“不想去,万一孙哲平觉得我找别人了怎么办?”

王杰希张了张嘴无话可说,想了想觉得无论他妈还是方士谦,好像尚且都没有张佳乐这种一句怼得他无言以对的本事。最关键张佳乐似乎还是认真的,骗人先骗住自个儿,说什么都理直气壮,也是个本事。

“那他这逻辑就该治治了。”方士谦冷笑一声,“孙哲平是谁,你对象?”

张佳乐自作主张先换鞋子又脱外套,一听这话,抻长脖子想把他看清楚:“你是谁?”没等他问出下一句,王杰希已经迅速接话,“孙哲平是我表哥,小杰爸妈的朋友。”胳膊肘顺势一顶张佳乐,拜托了您呐,闭嘴。

他可不想听张佳乐这会儿来上一句“王杰希对象?”

方士谦攥着杯子的手不动声色一紧:“哈。”

“我师兄,方士谦,最近都住这里。”王杰希只觉头皮发紧,指着张佳乐,“我……”

“张佳乐,他亲戚。”帅哥懒懒地说,推开王杰希迈进来,“算了,哥俩一个德性。”

他一这样说话,王杰希就忍不住想报警,张佳乐看起来领悟了剧情,然而打不打算配合开始他的表演是另一回事,那一双线条精致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不时瞟方士谦,明显兴味十足,冲王杰希一挥手:“饿了,能叫个外卖么?”

“乐哥,两点了。”

“对啊,晚饭还没吃呢,”张佳乐说,“气饱了。”

方士谦忽然开口:“饺子吃吗?”

王杰希愕然回头,方士谦没理他,向张佳乐摇摇食指:“晚上包的,还剩十来个,不够的话再给你煮个面。”

“什么馅儿?”

“猪肉茴香。”

张佳乐看着王杰希,孩子似的斜嘬着下唇啧啧称叹:“你怎么会有这么牛逼的师兄。”

方士谦若无其事从冰箱里拿出保鲜盒,淡然回了一句:“他姥爷也是这么认为的。”

丝毫不夸张,王杰希觉得自己顿时一身冷汗。大半夜的,方士谦这反应相当诡异,本来他的唯物主义就不太坚定,这回更觉得难不成是白天扫墓当真撞了什么……而张佳乐的脾性他稍微知道一点,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比吴羽策还不按理出牌。区别就是吴羽策有李轩来合理合法收抚,张佳乐却是连孙哲平亲自出马都未必搞得定的——假使搞得定,他也不会半夜上门玩离家出走了。

“你师兄?”他问王杰希,“咱们学校的?”

方士谦在厨房里搭腔:“你也是?”

“新闻系,播音与主持专业的。”张佳乐说,“早毕业了——香,好手艺,真是来对了。王杰希你怎么这么好命……”

王杰希盯着他:“乐哥。”

“对,多叫两声,说不定回头我就听不着了。”张佳乐一脸怅然,表情非常丰富,问题是王杰希完全不想了解,他跟孙哲平那一套分分合合至少可以撒上五十集狗血,足够从仙履奇缘霸总护花演到虐恋情深欢喜冤家,特别神奇所以特别俗套,俗套到了王杰希一直希望吴羽策去给他俩上一课。

餐桌上张佳乐唏哩呼噜连吃带喝,方士谦且从客房抱了自己枕头出来,王杰希一眼看见,顿觉迎头来了个冰桶挑战,浑身凉透,过去拦住他:“干嘛?”

方士谦泰然指指张佳乐:“给他腾个地儿啊。”

那表情明知故犯,坦荡得嚣张,王杰希简直要给气得上不来气:“他睡客房,你呢?”

方士谦斟酌一秒钟:“你那房间是双人床对吧?”

好好欣赏了半天王杰希要窒息的表情,他哈哈笑出了声:“逗你玩儿,我睡沙发好了。”

“方士谦你可积点儿德吧。”王杰希喃喃说,抢过他的枕头丢回去,“回你房间去,成吗?”

他语气已经发凉,再逗下去大概真的要急。方士谦审时度势顺坡下驴,耸耸肩溜回去,今儿收获不小,冲击更大。闭着眼睛都看得出张佳乐来龙去脉,其实这让他稍微有点儿——不安。

睡得太晚,次日两个人不约而同赖床,方士谦还稍早些,出门就看见张佳乐清清爽爽站在厨房里,一脸若有所思,见他出来,毫不见外,一招手:“这个,怎么翻热一下?”

桌上大包小包摆了一堆,全是买回来的早点,方士谦倒是意外:“你起这么早?”

“习惯了,”张佳乐说,“经常起五更爬半夜,睡眠重质不重量。”

“做什么的?”方士谦想了想,叫他一声,“师兄。”

“你看呢?”张佳乐打量着他,眼神飞扬嘴角带笑,方士谦一转头撞上这扑面的容光,情不自禁眯起眼睛,“至少是本行吧。”

张佳乐没直接回答:“一直想当记者。”

“暴殄天物。”

“不愧是中文系的,”张佳乐耸耸肩,“真会说话。”

他笑容里带了点儿讽刺,可惜呀,跟我这儿用不着。方士谦注意到他也抱起手臂,姿势里明显带了审度意味——昨晚他跟王杰希交流过什么吗?张佳乐说他想当记者,那俊美眉眼里流露出的韵味倒的确是犀利直接的。

“王杰希的师兄?”他终于靠上了正题,“那你们关系很好嘛。”住他家里,给他做饭,看这熟练程度早不是越俎代庖,分明庖就是你俎也已经归了你嘛。

方士谦直接把一叠碗响亮地垛到橱柜台面上:“容我问下,你是他什么亲戚?”

张佳乐愣了愣,有点玩味地眯起眼睛:“我啊,算他半个表哥。”

声轻言重,他随手扔了个炸弹,然后思考一下要不要回头看爆炸——“得了吧,”方士谦笑了一声,“你算他嫂子吧?”

王杰希的脚步声停在三米开外,被他这一句直接消音,犹豫一下转身就走。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方士谦到底在想什么?他知道厨房里那两个人也听见了他,等他打理好自己再出现时,对话早就结束。王杰希一顿早餐吃得食不甘味,大概也可算这辈子有数的几回精神恍惚之一。

倘若不是如此,这其实是很艺术化的一幕,毕竟张佳乐和方士谦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堪称双倍的颜值暴击——前提是你得有本事忽略或者接招他俩满腔的没事找事。

张佳乐吃过早餐就要走,想一想跑去翻王杰希的衣柜:“借我件衣服,我等会儿直接去台里——这件谁的?没见你穿过呢,还挂在床头?”

他拎着衣架出来抖了抖,王杰希抬头看见,慢慢闭上眼睛,话都不想说了。

那是方士谦的旧外套。

他一点儿都不想看方士谦此时是什么表情,椅子一响,身边人站了起来,声音平静:“吃完没?把桌子收拾了。”

无视王杰希默默投过来的目光,他若无其事转身把剩下的食物收进冰箱,而且——王杰希想——居然没摔门。

此时此刻他无比佩服张佳乐的本事和孙哲平的胆识,李轩和吴羽策都没做到的事儿,张佳乐花了几个钟头就搞定了——来啊摊牌吧,别管后果。大半年来的暧昧都被他有意无意戳到台面上,再瞒下去就虚伪。一碗面一碗饺子一场大戏,张佳乐这一趟来得真值。

果然张佳乐刚一扬长而去,方士谦立刻起了头:“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王杰希叹了口气:“主持人,好像还挺火的。”

“之前聊了两句,你猜他怎么说。”方士谦一顿,“他说,被人包了,刚逃出来。”

王杰希沉默半晌,不知道是不是被囧懵了:“我估计孙哲平挺想包他的。”他又想了想,“要是打得过他的话。”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方士谦不知在洗什么,声音隐约传来:“你这样,有被他们影响的因素吗?”

王杰希看着他高挑背影,知道水槽里应该没有任何东西:“谁?”

“李轩,吴羽策,张佳乐,你那个表哥……”

水声掩盖不了任何一种尴尬,但方士谦声音里那一缕单纯的担心是真实的。他双手按在水槽边上,微微垂着头,竖起耳朵等待身后王杰希的回应。似乎很久,也似乎并没多久……“方士谦,你喜欢过谁吗?”

“哈?”

他语气温和,只是换了个说法:“你,跟你告白的女孩子多么?”

“……还行吧。”

“曾经对哪个有过感觉么?”

方士谦干干地吞咽了一下,努力让自己声音正常些:“没啊。”他又问,“嘛意思?”

“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你有被影响过吗?”

方士谦本能就想说这是诡辩,而且概念偷换得一点儿都不好,但是这反驳有何意义呢,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为何要有这一问,又究竟要向王杰希确认什么……鬼使神差地,他又迸出一句:“那你爸……妈,就没问过你找对象的事儿?”

王杰希皱了皱眉,仍然回答了他:“问过。”

身后是他听过的柔和轻叹,端庄而冷淡:“我说,遇上合适的就找。”

方士谦闭了闭眼睛,咬一下嘴唇:“什么样儿是合适的?”

“你说呢?”

他抬手关了龙头,努力让自己克制住:“王杰希你能不能好好聊天儿。”

“我能,”王杰希回答,“问题是你能吗?”

方士谦猛地回过头:“你什么意思?”

他看见王杰希已经退出很远,挺拔地站在客厅中间那片阳光之外的浅薄阴影里,他眼神深邃,表情却清淡天和。这表情已经很久没在他脸上出现过,一如他温柔语气里本能的漠然。这表情和语气来自初见的淡定师弟,来自冷静审视脱脱命运的王杰希,来自方士谦所好奇过的那个王杰希——却不像眼前的这个王杰希。

“我不会逼你,所以你也不要试探我。”王杰希轻松地说,“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是你知道吗?”

方士谦动了动嘴唇,无声地瞧着眼前人。

“真的,方士谦,别这样。”他笑起来,“你这样,我特别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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