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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无霜 1-5

【王方】无霜

 

1

故事可从谈天起,讲故事可从谈天气起。

这个故事的开头有碧云天和黄叶地,北方常有的好天气,黄叶落得干脆,扫起来松松堆在路边,一场透雨过去酿得出某种古井般的深邃清香,森而沉的水意,过一冬才化春泥。

秋日天高,显得云朵轻且白,连带也衬得校园里所有建筑格外巍峨挺拔,色调新净。

你看脸上带新净气色的,都是新生,王杰希不在此列,就算走在路上会被问路,回答我也不知道时态度仍然镇静。班上打从入学就走读的没几个,很容易被当作异类,天长日久也许会被好奇和排挤,不是谁都适合披挂一种天然参差感,他是例外,和出众档案无关,算是天赋。

人文学院的迎新晚会热闹,文艺相关的几个系都并在里面,有群芳竞艳的本钱。递到领导面前的策划书上会说:目的在于表达学校对新生的欢迎,激发同学们对新学校新生活的热爱,让大家感受学生会大家庭的温暖……当然欢不欢迎没人在乎,大多数人是经了一场兵不血刃之战杀进门来,爱欢迎不欢迎,总之有了在此处栖身的资格,已经足够志得意满上几个月。

展现自我和释放才艺是真的,这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年纪,有三两分颜色谁肯遮藏,头一次公开亮相,不亚于克里翁酒店名媛成人礼,有权格外珍惜,谁知道下一秒遇上谁呢?既然骰子是上帝在扔。

王杰希没这个心要操,他的骰子在哪里,几个点儿,答案心知肚明。打游戏时他摇点的手气向来不差,运气这种事有一就有二,谁不愿意做马太效应的受益者?

他运气无疑是好的,报到时长条桌后面坐着的人好看得如琢如磨,是王杰希见过的那张脸,比一年前更添颜色。

别人喊他谦儿,分矿泉水时凌空扔过来,他响亮抓住,听响动就知道手指习惯用力,拧开盖子自己不喝,递给旁边人:“师兄解解暑。”

师兄是学生会的,叫林杰,笑起来眉目间气度平和,非常容易取信于人,也确实是好人。忙个不休,印了学院名的T恤领口汗湿了一圈,他接过水,喝得很含蓄,又放下来去翻档案,没让王杰希在他面前空站。

王杰希知道他会说什么,结果如他所料,林杰感叹:“哟,状元啊。”

这就没意思了。

家长和其他新生看过来,目光有阴有阳,有人轻微地感叹然后不加掩饰地笑了,状元貌不惊人,左眼比右眼大一圈是个鲜明记忆点,稍微显得滑稽。大概也好吧,才子没能才貌双全,老天公平。

面前咫尺之遥的人无疑美貌,然而显然对什么都不太上心,来迎新处帮忙也只是摸鱼。趴在胳膊上睡觉,半张脸上洇满了红晕。他在林杰感叹时抬起头瞧了王杰希一眼,又低下头去笑。

大小眼状元师弟有那么好笑吗?

好在他低了头,还算给面子。

王杰希没被囧多久,林杰很利落把报到事宜交代完毕,放他自在,也没减轻多少迎新压力,中文系摊位前拥堵的人一大半不像新生,妹子居多,推推搡搡地窃语着方士谦方士谦,你看那就是方士谦。

被感慨的人顺势抹过去一眼,语带嘲讽:“嗯,方士谦,活的。”

妹子们痴笑着走开,互相推搡,他睡不醒的烦在她们看来也是漂亮。

王杰希知道他没有自觉,不认为自己有多耀眼,还因此鄙视别人都瞎。

轻蔑不在七宗罪里,但傲慢在啊。

 

一个月后迎新晚会,微信和QQ群里发下节目单,宣传看板做得很大,在教学楼和食堂都有放。横幅早早打出,海报贴得到处都是。

状元多少有点儿不合群的特权,一个月则很够王杰希打听些八卦回来。军训帮他结交了几个人,关系最近的是田森、杨聪和邓复升,一个同城,一个踏实,一个厚道,有了同桌吃饭和组队开黑的交情,社交场域便迈出人类的一大步。

新生话题无外乎永恒那几种: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近来或许还多了俊丽的小生。统统聊过之后就到了以身试法阶段,人文学院是大院,比例失调比较轻微,出众的像播音主持专业又永远狼多肉少,全校虎视眈眈。

连王杰希也不得不把某些光彩夺目名字识上一遍,跟本尊脸孔对上号,以免尬聊。

方士谦在其中也不在其中,这人是他们正经的同门,中文系大二师兄,虽然那样一张脸,那样一副身材,倒不是艺术生。最有名的校内乐队不是人文学院这支,方士谦的吉他却是好的,声音据说也不错,然而主唱和主音另有其人,他做节奏吉他,和贝斯一样需要关爱。

 

林杰问他:“想好了吗?唱什么?”

方士谦说没意思,不唱。他不明白林杰为什么总想推他出去,新年晚会,五四汇演,校庆联欢,校园音乐节,歌手大赛,连迎新都想让他solo。

有意思吗?依着队长大人可能挺有意思。林杰总是说委屈了他,乐队里只有他方士谦一个大二的,剩下都是师兄,林杰一度想让他做主唱,他当然不干。

现在的位置多好,不显山不露水,女生在台下尖声喊他名字时可以摆酷装聋,无视一张张分不出色号的血盆大口或者樱唇妙口。

林杰知道他弹得好,他自己也知道,跟天赋有关,可能遗传了家族里不知哪个远亲,毕竟父母都没这个爱好。

摸到吉他是初三那个暑假,去附近的琴行,鬼使神差附庸文艺带回家一把入门级,老板送了几套谱子,无师自通弹得开心,后来在网上找教程,下载app学调音,等到发现空耳扒谱其实不是人人都做得到,已经过了很久。

没想过吃这碗饭,就算想,家里也不准,自娱自乐每天练习两小时,跟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一个道理。现在母校高中里他还是个榜样,琴玩的溜,书读的好,人长的俊。

太聪明的人很容易厌倦,因为不曾尝过艰难,不过说不定老天不肯就此放生他,大学里有吉他社纳新,好奇过去试手,师兄直起身子打起精神,让他弹整首,他很诚实把琴一放:“谱子忘了,弹不下来。”

林杰笑起来:“弹个简单的。”

方士谦愣了一会儿,是想拒绝的,架不住这师兄表情格外诚恳,手指一落,开始弹小星星,一本正经紧紧抿着嘴唇,谁也不能疑心他的认真。

他一开始弹,摊位前就围拢了人,都盯着他看。军训里没晒黑,大概也是天赋异禀,脸颊雪白,透着皎皎明光,因为被看烦了有点气,乌浓睫毛重重垂着,遮去一多半眼神,白雪黑夜风声鹤唳。

颜那么好,腿那么长,神情那么专注,旋律那么俏皮,是陌上的风流少年,浪荡得好生天真稚气却不自知。

林杰被室友叫来助威,没料想捡到这样一个活宝贝。回过神时,方士谦在对围观群众发威,一脸烦躁:“怎么没笑死你们呢。”

林杰笑吟吟瞧着他,像看一块水浸浸的玉石,没琢磨好该如何琢磨:“手好,不弹琴可惜了。”

方士谦放下琴,懵懂瞧了瞧自己的手,没看出什么门道。

“练过?”

“嗯,”他补充一句,“算吧。”

“要不要进我们乐队?”

社长起哄,威胁地搂住他肩:“几天了就遇见这么一个好的,你还截胡。”

林杰实话实说:“我们一家子都没他牛逼。”

方士谦才闹清楚他所谓的“一家子”是指乐队,配置倒是齐全,主唱主音键盘贝斯鼓,该有的都有,该不怎么样都不怎么样,才不出众人不出位。最酷的可能只有乐队名字。

方士谦第一次听到冬虫夏草四个字,惊得无可奈何,以为这一家子都是周董粉,开腔就要唱《本草纲目》。

林杰说不要小看了这事儿,乐队不是乐队,此乃传统,人文学院不知哪一届承袭下来,断不能死在这一届。他说这话时无比认真,方士谦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面无表情,沉沉地不作声,几乎带点迷人的阴鸷。

他听懂林杰的潜台词,大家都没把握撑到最后,岌岌可危里逮到一个你,有颜值有技术,是骆驼背上的救命稻草。

“要是我不干呢?”

林杰怔了一下,想拍他肩的手犹豫着:“那也随你。”

手掌还是落下来搭在他肩上,平和地拍了拍,方士谦点点头:“行。”

答应得太痛快,林杰便感觉委屈了他,漂亮小师弟一跃而成门面担当,又不抢风头,他承认自己当初起意抢人除了看中技术,也不乏觊觎颜值,毕竟乐队半死不活,急需吊命。

把方士谦放在台上,起的是招魂的效果,第一次亮相就全校惊艳。台下手机闪光灯此起彼伏,主唱兴奋得差点忘词。林杰忙里偷闲去瞧方士谦,看他似乎也挑起嘴角笑,手上铮铮地扫着弦。

下台后林杰悄悄问他开心吗?他说开心。

林杰以为他敷衍,后来他发现方士谦是真的开心,让他开心其实十分简单,大家齐心协力做好一件事儿,他甚至不在乎自己从中得多得少。

这种天真自信一看就是被生活宠爱惯了的小孩,家庭和睦,父母相爱,环境宽松,不一定大富大贵,精神倒是格外健康,简直辜负了好容貌。那么鲜艳的脸按理说应该配一条病病的灵魂。

林杰开始后悔,方士谦是个喜聚不喜散的脾气,没什么心机,他算是先到先得误打误撞逮到个宝贝,让冬虫夏草狠狠风光了一阵,可这事儿终究长不了,回头大家一哄而散,怎么对得起方士谦呢?

 

王杰希一进门就看见田森高高大大冲他招手,占了座位给他,一路道着歉弯着腰过去,碰到许多女生的腿,有认得有眼熟有陌生,打一些招呼也捱一些眼刀。座位本来没这么挤,但人文学院的晚会向来多得是外援和野生粉,他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冲着冬虫夏草来的。

反正一会儿听尖叫就知道了。

依着他本心就不会来,他宁可猫头鹰一样隐栖在礼堂入口,遥望停在鼓手附近的节奏吉他。方士谦在台上举止冷静,堪称冷淡,眼睛都不抬一下,唱什么都满脸风平浪静。看在粉丝眼里当然是别样之酷,反正只要人帅,怎么都对。

王杰希倒觉得那是种孩子气,拼命地不显山不露水,要不是站位所限,他都能缩到林杰身后去。

小礼堂的空调开得燠热,灰尘气和人气蒸在一起,一把攥得过来。旁边坐的还是田森,一米九铁塔大汉,那个压迫感,哎哟。

主持人是研究生院的师兄师姐,有点儿要被春晚派头同化的趋势,出场姿势也像捧着个鸳鸯锅底,在台上生硬逗闷子,让观众猜谁是出场下一位。王杰希不动声色竖起耳朵,喊冬虫夏草的大概占一半比例,剩下一声接一声的方士谦,其他乐队成员只有寥寥的几声。

假使次次如此,他多少有点儿明白方士谦何以在台上异常收敛。

乐队唱了两支歌,都是意料之中的那种,简单,煽动,不冲动。方士谦显然熟的不能再熟,自得其乐。

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可你已经无路可退……这样的歌词足以触动一部分人,打动不了他。他活得挺开心,这样的时刻,在灯下,听欢呼,没想过万众瞩目,只是喜欢的东西有了价值。林杰是看到这价值的人,并且对他有期待,这感觉挺好。

歌名是《为了让生活继续》,他方士谦也可以为了让期待继续而继续努力。

 

王杰希盯着他瞧,方士谦不可能察觉他的目光。他不想承认居然开始妒忌那些尖叫的女生,喝彩的男生。他甚至还没跟方士谦单独说过一句话。

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想点儿别的,方士谦喜欢这第二首歌吗?嘴唇动了,似乎跟着哼唱,尽管那些句子如同一厢情愿的蝴蝶,夹杂着翅膀上的磷火试图飞越大海。

我一直在最温暖的地方等你。似乎只能这样,仅有一个方向。你目光里充满忧郁,就像经历一片废墟,难以逃避。是否还要错过这个夜晚。是否还要熄灭所有的期待……

王杰希想象这些句子从他嘴里真正吐出来会是什么样子。说不定像他扫弦的手势,布满铮然的气质,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他想了又想,想不出来。

所以追星是费力不讨好行径,不见添疑惑,见了添烦恼。

他做梦都没想到更添烦恼的在后面,迎新晚会后他去操场跑了两圈才回家,结果在小区旁边大排档把撸串的乐队全员逮个正着。

王杰希顿时愣了,真接地气啊,一愣之下,林杰先看见他,抬手挥了挥,似乎没喝多少,口齿温和清楚:“王杰希!”

这就不能不过去打招呼了。

林杰把他记得很清楚,给乐队成员挨个介绍,听说是这届的状元郎,大家礼节性惊叹。王杰希忍着尴尬扫一眼桌上,一开始没看见方士谦,压着诧异多看一眼,原来人不在桌上,在桌下。

腿长,两张条凳拼起来不够他蜷的,盖着两件外套,枕着林杰大腿,睡得昏天黑地。

林杰把外套拉上来盖住他的头:“总这样,酒量不行,一喝就多,多了就睡。”

王杰希干咳:“要不……我送师兄先回去。”

“醒了该闹腾了,怪我们不拿他当自己人。”林杰笑了,“想不到吧,跟个小孩儿似的。”

王杰希没犹豫:“挺好的。”

 

2

人和人之间大抵是有某种磁场的,冥冥中带识别度的吸引,信息素般标识彼此,因一次交汇印染进彼此气场,此后就多了不少偶遇的可能。

让王杰希形容的话,或许因为深秋渐凉,命运女神也把手里的线团越缠越紧,争取打件棒针毛衣过冬。

后来又看见好几次方士谦,校园里,食堂里,教学楼的走廊里,阶梯教室的训诂学选修大课上他坐在林杰旁边,听不到十分钟,脑门就开始一叩一叩往下倾,眼看要磕到桌面。

林杰手疾眼快垫了个厚笔记本过去。方士谦那颗俊秀的脑瓜应声而落,砸出噗一声,顿时醒透,慌张抬头揉脑门,尴尬一笑,气急败坏又自嘲。

林杰叹了口气,煞是好脾气,大概也是惯了。

王杰希差点笑出声来。

课间休息时他们旁边有座位空出,王杰希过去打个招呼,林杰和气地跟他客套:“过来坐?”

明知是客套,王杰希毅然决定听不出。

方士谦似乎有点不乐意,还是往里挪一挪,宽宏大量腾了个位子给他,抹他一眼,力道用得略深。

被他一对长睫毛从头到尾毫不留情刷过一遍,王杰希只觉身上痒得茸茸然,很想抖一抖,好歹克制住没有避开视线。

方士谦穿件黑色长外套,肩上靠近衣领粘了根染过的短发,碎金色,粗且直,不易分辨男女。王杰希盯着那根硬度分明的头发瞧了很久,有意动手替他摘掉。

可理由是什么呢?他又不是处女座。

他不敢轻易动手,怕触到方士谦的脸,那张脸在此时午后三点还带有满满起床气。

林杰温和问:“打算进学生会吗?”

王杰希看着他的眼睛诚恳摇头。他知道这师兄对他有好感,当然林杰对谁都不乏善意,但他对这小师弟格外印象深刻,倒也不全是因为那双大小眼。

人和人的关系是奇妙的,有时你注意到一个人未必因为那人有多特别,只因为他对你而言特别。但王杰希的确特别,这点林杰自认拿得准,虽然他只见过这师弟两三次。

见多了其他新生,他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感同身受,从高中到大学,终于脱开一种循规蹈矩,读书、生活、人际都如鱼换水,冷暖之初尚未习惯重新浪游的姿势,大多数人扑腾得故弄玄虚,反倒抖落出一身挥之不去新鲜稚气。

王杰希就是这点叫人意外,林杰瞧着,他完全是另一种状态,不急不缓。别人是鱼,他倒像只白鹤,懒且傲,飞鸣食宿一如既往,在这陌生浩大滩岸悠悠地迈着八字步。用不着摆酷,他是真酷。

那应是种古怪自信,和成绩无关。这学校是什么地方,能考进来都是精英,哪怕没心没肺如方士谦,据说当年也曾是他们高中文科状元。谁背后都有故事,耐读与否另算,林杰只有些好奇王杰希这一本书翻开来,内文不知何等天马行空南辕北辙。

他信口问:“为什么报中文系?”

王杰希斜垂着睫毛,像个心不在焉小和尚:“那师兄又是为什么?”

林杰笑笑:“我擦边儿进的,你跟我比?”

王杰希似乎不错眼珠儿瞧着什么,嘴上答得泰然顺滑:“喜欢。”

听上去诚恳无疑,唯独不像正经应对。林杰过很久才后知后觉记起,王杰希嘴里迸出这两个字时,眼神正放在方士谦身上。

他这敷衍叫林杰无法反驳,只好再笑了笑:“喜欢最难得,但愿长久。”

王杰希目光短暂回收几秒钟,忽然道:“也没少听人讲,学文学?没用。”

林杰来了几分兴致:“不听劝?”

“不敢。”王杰希开始转笔,不免让林杰注意他的手,上回聊过两句,知道他不玩乐器,仍旧替他可惜。

那指头多么细长漂亮,第二指节格外长些,手背上筋脉笔直瘦削,指背上浅浅淡淡纹路随动作一展一收,像一小把打磨精致的玉竹筷,骨节里透着清气,连转着的笔都格外搭配,似乎是个定制款,透明笔杆里满满当当盛着细密白水晶,转起来拂乱阳光,折出散乱虹彩,在天花板和白墙上扫来扫去,惹得常来这教室蹭课的花脸大玳瑁不肯老实趴着,一双大眼眯成针,滴溜溜跟着反光乱转,偶尔抬一下爪。

王杰希似乎爱猫,逗了会儿才淡声说:“反正呢,‘文学最大的用处也许就是它没有用处。’”

林杰一挑眉,想到他不定拿这句怼过多少人,又想笑。

方士谦一胳膊肘重重顶过来,撞上他手腕,转着的笔“咔嚓”一声飞到桌下。

猫飞速窜过来,蹲在王杰希脚下,大约知道他是猫党,有恃无恐,伸出爪子哗啦啦拨弄得不亦乐乎。

林杰听响动就知道要糟,伸手想拎方士谦起来,手还没落定,方士谦又一个激灵,这回把自己也抖清醒,愣愣抬起头,揉两下眼睛,满脸茫然云山雾罩。

王杰希且不忙捡笔:“抽筋了?”

林杰长叹一声:“睡魔怔了。”

方士谦只说一个字:“渴。”满桌找杯子,摸着了也不管里面有没有水,拧开盖子仰头要灌,林杰骇然抢回来:“祖宗,开水!”

“老大你能不能别用保温杯,像个离退休老干部似的。”

“胡说什么。”林杰怒斥,“我泡枸杞了吗?”

王杰希默默弯腰摸几把猫头,玳瑁手感很好,不愧为传说中本楼吉祥物。

他听得明白,方士谦用惯了林杰的杯子,

笔碎了半截,撒满地水晶粒,他若无其事捡起来丢进桌肚。

方士谦揉着脖子盯着他,表情茫然且耿耿:“对不起。”

听上去就很欠诚意。

王杰希微笑,对林杰眨眨眼,师兄表情扭曲,证明他大概清楚价钱,也疑问多多。王杰希不指望他释然,但求他不要面面俱到,毕竟方士谦这个样子很有意思,他想多看会儿。最好还能逮到机会搞清楚他衣领上那根头发的来路。

猫无趣地在他们脚下周旋,惹得别人纷纷看过来。林杰在这教室听了三年课,早伺候惯这位爷,他示意王杰希挪开旁边坐椅上书包,玳瑁立刻一步跳上来,又顺势上了桌子,大摇大摆揣手趴下,圆滚滚蜷成木雕泥塑的一团。

王杰希诧异:“就这么趴着?”

“就这么趴着。”林杰点头,没告诉他校园传说此猫若是在谁桌上趴足一节课,本门课期末包过。

左右王杰希又没有挂科面相。

两瓶蜂蜜柚子茶啪一声放在桌上,他顺手塞给方士谦和王杰希,发了个红包给帮忙捎带的兄弟。

方士谦不管三七二十一,拧开一口气灌掉半瓶:“爽。”

王杰希掂着粗胖瓶子哭笑不得,觉得师兄像个耐心照料自家儿子的蠢爹,顺便对别家娃一视同仁,就是如此温厚。

方士谦睡过一节课,养回的精神似乎还不够他多撑十分钟,很快又开始瞌睡。王杰希凝神静气等看他再度栽在桌上,可惜这回长了教训,缩着肩躲开教授视线,乖乖缩成一团同猫一道眯眼打呼。

王杰希微微走神,两人挨肩坐,手腕旁边一张皎白孩儿脸毫无顾忌摊着,气息平和,静得不真实。古人爱说姣花软玉,花的话他半点算不上,那个睡态倒有几分玉意。

王杰希曾有个手把件,忘记几岁开始常握在手里,肥嘟嘟一尾玉鱼,也忘了几时失落,掉在哪里,都不晓得。

只是那触觉常在,温润丝凉印在掌心里。

大概所有的不在都会留下些什么,来这世间一趟,就算毫无主张,也不肯无痕无迹。

他瞧林杰,师兄姿态认真,笔记认真,无疑有学分要攒。

他问过林杰近期可还有活动,答案是看情况,乐队里除了方士谦都读大三,逍遥日子过一日少一日,考研考公出国都要提上日程。

方士谦不知道这些吗,他又不是傻子。

林杰压低声音:“来了就好好听,这门不好混。”

方士谦被他拿笔头敲醒,悻悻哼一声:“过不了就过不了,明年重选。”

他伸手刮猫鼻梁,猫同他混惯了,懒懒由着他刮,忽而张大嘴巴露出四颗尖牙,打了个放浪形骸的呵欠。

方士谦一头扑回桌上摊成一片,声都酥了:“不行,老大,这困劲儿传染啊!”

林杰痛心疾首:“你能不能不这么赖,能不能?”

手机嗡一声震动整条桌子,方士谦条件反射抓起来看一眼,皱眉瞄着讲台上的教授,小心翼翼往后门蹭,脚步轻得自知亏心,看准老师转身才一溜烟窜出去,生怕打扰了师长。

他这份隐在锐丽外表下的厚道柔软,被王杰希准确看在眼里。这给他信心,足以得寸进尺,即使那时关于如何接近方士谦这件事,他还不着方寸。

他没犹豫,起身施施然跟出去。

林杰在身后轻咳,这大师兄是聪明人,王杰希没打算瞒他。

但也不急在一时。

他在楼道里看见方士谦,弓着身靠在楼梯扶手上絮絮叨叨。

正上课呢……训诂学,您不懂就对了,我也不懂。

乐队?就弹那么一两回。

得了您,我来这儿是干嘛的,我自个儿知道。

别价,谁说学吉他就是为了找对象啊……

王杰希没察觉自己微微笑了,至少这对话听起来绝不是女友。

他对回过头来的方士谦晃晃自己手机:“我妈查岗。”

方士谦立刻获得知音:“靠,我妈也是,你能信?”

装出来的惊讶也要控制得温文平静,王杰希看见他肩上那根金发居然还在:“师兄都大二了。”

方士谦悻然:“早知道不告诉他们乐队的事儿,这倒好,动不动查我,说什么练琴不如找个对象……”

王杰希尽量保持不动声色:“师兄想必不愁这个。”

方士谦比他想象的从容得多,语调甚至戏谑:“王杰希我告诉你,我疯起来连状元都打。”

王杰希笑着摇头:“师兄,不要把天聊死了。”顺手比一下衣领,“这儿粘了东西。”

方士谦懒得努力:“看不见,帮我摘了。”

王杰希轻轻松松把那根金发捻在手里,还没问出口,方士谦已经郁闷:“哎哟卧槽,帮我看看还有没?”

他转身让王杰希扫视,嘴里念叨:“大冷天的,别人家的狗都长毛,这怎么还掉毛呢。”

王杰希愣了:“狗毛?”

“老大室友的对象养了个金毛,搁在他们那儿几天,我去撸了会儿,可真是二,见人就扑。”

王杰希稍微平缓下心绪:“师兄喜欢狗?”

方士谦理直气壮得莫名其妙:“你不喜欢吗?”

王杰希瞧着他乌黑的后脑勺:“喜欢。”

方士谦转过身:“你手上那是什么?”

王杰希没动,方士谦逮住他手腕拎起来细看,眼珠亮晶晶闪着光。他指尖干燥细滑,像敷了层滑石粉,压在皮肤上触感温和。

“王杰希看不出你够闷骚啊。”

他还以为自己看错,这看上去孤高寡言的师弟居然在左手无名指内侧纹了颗六芒星。

还真是纹的,不是纹身贴。

方士谦兴致勃勃:“这是个什么来历?”

王杰希随口坦白:“小时候被圆锥扎过,留了个疤。”

“真的假的?”

“不信就算了。”

“王杰希我说你不要把天聊死了。”

王杰希笑起来:“就是想试试什么感觉。”

方士谦皱着眉头看他,在他幽黑瞳孔里映久了,王杰希都有些不安起来,那双眼睛不放开他,他无法抢先移开视线。

方士谦问:“什么感觉?”

“疼。”王杰希想了想,“不能沾水很麻烦。”

方士谦咕噜一声算作总结:“也是个小神经病。”

有人同他们打招呼,叫了方士谦的名字,声音挑得很高:“哟,院草!”

方士谦露出笑脸简短回答:“滚。”

对方走开之后他才黑了脸,往墙上重重一靠,叹了口气,问王杰希:“你不回去听课?”

“刚才那位,认识?”

“我同宿舍的。”方士谦说,“不太对付。”

王杰希抬起下颏看他,目光清朗,坦然意味非常明显,若你想说,我愿意出一双耳朵,要是不想,也没所谓。

方士谦终于说:“学校公众号不是有个表白墙嘛。”

被实名告白不是麻烦,但如果告白者就是你室友的女神,那也不是麻烦,是个灾难。

王杰希半点不打算同情他,似笑非笑:“表白墙的背景乐可是《如果这都不算爱》。”

方士谦非常干脆:“麻烦高抬贵爱。”

“师兄加个微信吧。”王杰希说,“万一需要告白,也好知道该圈谁。”

方士谦当他胡说八道,三下五除二亮出二维码,口气清脆响亮:“费那事儿干嘛,你不会直接说吗?我保证不打死你。”

 

3

静音的手机像什么?城门失火的鱼,一呼一吸静得认命极了。王杰希放下笔,往常练完字他能出一口静气,今晚不能。

墨水是应时节的时雨色,似蓝非蓝似紫非紫,某种说不清的清冷与浓烈。他端详自己写下的字,字是好字,拍下来足可以做微博更新,不丢人。加个滤镜换种质感,更能藏拙,只不过滤镜是死的,心是活的,他的心活动起来,没法面对纸上那几行字。

……每一颗眼泪是一万道光,最昏暗的地方也变得明亮。我奔涌的暖流寻找你的海洋,我注定这样。

方士谦会唱整首,迎新晚会上他无声无息哼一遍下来,脸上满满都是自得其乐的恬静,反正出风头的不会是他,是谁都好,他明显不在乎,是冬虫夏草吧?那样最好。

冬虫夏草,冬虫夏草,冬虫夏草。

王杰希顺手把纸揉了,手机呼吸灯还在闪,催他解锁看一眼,几条微信,一个未接来电。他先回电话,开口带笑:“妈?”

他太明白自己这个妈,外人面前儿子只是儿子,也只配是儿子,没太多人知道叱咤商界的王总有多疼他,就连她自己可能也不知道。

母亲从没跟他说过一个欠字,王杰希知道她处处觉得自己欠他,儿女是前生债,他连今生的也背了一部分,这让做妈的无法心安理得。

“挺好的,放心吧。”他举着手机起来走动,顺便活动肩颈,“请阿姨?真不需要。扫地机器人一天一遍,擦地机器人一周一遍……我去食堂,这您放心,饿不着。”

他得让母亲相信,冰箱里不是空的,当然不是,几瓶水,一点水果,够了。王杰希对自家开火这事儿没什么兴趣,你不能说他不热爱生活,生活也不是只有三餐,还有一眠。一场好睡胜于一切,不住校是他最后的各色。他怕自己一贯我行我素,打扰了室友,倒并非母亲担心的处不来。

高考之后他在无名指的疤上纹了六芒星,母亲没说半个字,可能有点失望,毕竟是戴婚戒的指头。

天底下几个人能有这样巧的霉运?要用来套上誓盟的手指在童年被扎个对穿,那时他太出众,也不懂事,注定招灾。母亲觉得都是她的责任,王杰希觉得自己有一半责任,没必要什么都怪父母,你让肇事的小子说,他也不想搞成这样,大家都赶在那个蹩脚的时刻,各有各的错处,各负各的责任,生而为人,应该的。

“这几个月,你爷爷奶奶乐疯了。”手机里的女人说,“又张罗要见你,被你爸顶回去了。”

王杰希嗯了一声,这轮不到他操心,母亲处理起来驾轻就熟。

“我只惦记你自己把日子过得怎么样……”跟普天下的母亲一样,她说了实话。

学校同城,房子是她亲自挑的,装修都过了目,卡上一次打进两年的生活费,她按六位数估计,就算知道儿子不会去动,心意也要尽到。

“挺好的。”王杰希回答,手指搓着耳垂,他紧张起来手里需要有点东西。母亲要问那方面的问题了,他有点预感。

他妈忽然说:“哎呀我得去做面膜了,那你自己玩吧。”

王杰希明白自己也低估了她,这是他王杰希的妈,他向来为此骄傲。

“要不要么么哒?”

那轻松口气阻止他把耳垂捻得更薄,王杰希果断拒绝;“您跟我爸么去吧。”

他妈笑得嘎嘎作响,脆生生像个小女孩儿:“那他还不要疯了?”

疯了好,人生难得几回疯。

一排微信消息里露出方士谦的名字,王杰希镇静决定先看其他:公众号合作方明年的新策划出了草案,让他过目加补充。

年底有部荒诞派喜剧重演,李轩问他要不要留票。

高英杰发了一堆表情过来,他得猜一会儿才明白孩子在说什么。

最后一条,方士谦。

方士谦的头像是个粉捏玉雕的娃儿笑出一脸口水,加上他时王杰希就端详了很久,方士谦盯着他:“帅吗?”

“帅得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王杰希严肃认真,“特别帅,熟了吗?吃一个能活四万七千年吧。”

方士谦呸他:“猴子派来的逗比!”

王杰希笑了:“很可爱的,师兄。”

方士谦被他的淡定弄得表情无法平衡:“……这头像是我小时候。”

王杰希点头:“很可爱的。”

“王杰希你太恐怖了,表情好像真能吃人似的。”

吐槽就吐槽,说什么大实话呢。王杰希这样想着,又向他确认了一遍:“很可爱。”

很可爱的人参果发来一条文字,没头没脑,口气很冲:“你那笔很贵吧。”

林杰师兄太厚道了,容易帮倒忙。王杰希皱眉时,他又发过来一条:“我陪你。”

陪?不是赔?

再无奈也要笑了,这错别字很赞很妙,王杰希考虑要如何回他,师兄几时陪我?这样问说不定会挨揍。

手指划下先截个图,按在响了一声的语音呼叫上,他接起来,方士谦的声音在电波里有点失真,像他们隔着阴雨茫茫的森林对话,揣摩不清对方那一端的阴晴。

方士谦劈头就是一句:“痛快点儿,别让我过意不去。”

“师兄。”

“算我没问,”方士谦声音变远,“……我给你转个账。”

王杰希喊了声方士谦,把他召唤回来:“嗯?”

王杰希在心里叹一声:“不是这么说,师兄你存心让我过意不去。”

“你活该。”他哈哈笑,好像凭空捡到个迷人的笑话。

“不过是个物件,你觉得它贵,它就是贵的,不然就一文不值。”

方士谦想了一刻,没被他骗住:“闭嘴吧,你这鸡汤馊了。”他又要挂,王杰希喊他,说:“你有空帮我一个忙吧。”

他感兴趣起来:“什么忙?”

“没想好。”王杰希回答,“想好了告诉你。”

“……那成吧。”

 

王杰希拿到林杰微信更早,毕竟林杰始终想要他进活动部,他约了林杰见面聊聊,没说原因。

约在图书馆是求清静,他没想到有方士谦出现的地方很难清静。这人把图书馆门口吵成了live台口,走过路过纷纷驻足围观。他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林杰拎他起来他就搡开,不出声。

没人猜得出这是在干嘛,假使单论方士谦的姿色,说是在拍微电影可能也有人信。加上林杰好声好气地哄,揣测就更多,譬如冬虫夏草怕是要散,方士谦让C位让了一年多,这是要翻脸。

王杰希听不下去。

林杰弯着腰拖方士谦:“起来说话行吗?别坐在风口上吹自个儿。”

这更听不下去,他走过去招呼,很难得看出林杰也尴尬了,王杰希叹息,向方士谦点头赞许:“师兄这个娇,撒得非常标准。”

方士谦跳起来一脚踹向他,围观群众绽放惊呼,能招惹方士谦动手,文学院知名人物又多了一位。

王杰希防着他这一手,退后一步放任他落空,指着他屁股:“全是灰。”

就算他真是颗人参果落地就钻,也不好再闹了。

林杰说请你们喝东西好不好,暖和一下,走吧走吧。他明白王杰希也情愿先搞定眼前这一档事,其实他指望王杰希帮他搞定,如果搞不定,那大概就是他看错了王杰希,不该疑心这好风度的小师弟对方士谦有什么想头。

“圣诞节?校园歌手大赛?”

“名我抽空替他报了。”林杰把王杰希那杯摩卡推过去,又给他纸巾。

方士谦斜着眼看天花板,看挂画,瞪偷拍他的女生,不看他们:“我不去。”

林杰拉一把王杰希:“你看看他。”

“看……”王杰希慎重点了个头,“看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杰说:“你知道吗,他唱得非常好。”

“老大,别提这事。”

“他就是不愿意出头露面,怕抢了乐队的风头。”

方士谦站起来,要不是听见王杰希下一句,他会踹桌子走掉。

王杰希拍拍林杰:“师兄别费力气,他不敢的。”

“我什么不敢?”

王杰希只是笑,你什么都不敢,这六个字被他咽回去,藏在笑弯了的眼眉里。方士谦指着他:“你少激我,有你什么事儿?”

“你欠我个忙,要帮。”

 

4

林杰很快就弄清他俩打的哑谜,微微想笑,王杰希没辜负他的期待,纵不是医学生,方士谦也需要这师弟来治一治,治不治得住另做别论。

美丽的动物擅长遁逃。而人类的智慧在于制造和使用工具。

话早已不必说得太透,方士谦一直懂他的意思。冬虫夏草给不了他更多,林杰也不会无视他为乐队所做的一切。他攥牢自己的马克杯,咖啡冷了之后颜色暧昧,像拢在掌心里的沼泽,更多的话沉在里面。

隐藏在精美外表下,方士谦其实有异常的乖巧,假使再来一次,林杰必定选择帮衬他而非延揽。人类的千里之行脚步缓慢,他把一头美丽猎豹牵在身边拖沓同途,又注定难以同归。这感觉并不好,辜负对方生命深处燃烧般激烈速度。

更令人无力的是,方士谦自己并不这么想。

乐队估计要折在自己这一届了,林杰对此心知肚明,没人会责怪他,前代乐队成员诳他们加入时一样没底气,深觉不可思议。这一届他们也只是凑合玩票,最庆幸的是没起过分歧,不曾出意外,就算分道扬镳,也做得了一辈子兄弟。

唯一意外是方士谦,这师弟水准高过他们太多,却一定要赖在队里同进退。其他乐队挖角,摆出上佳条件,出风头之外,还有大把商演机会,统统被他拒绝。

这些林杰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给他主唱位置都不去,落得个悻悻评语:“死心眼。”都怀疑冬虫夏草莫不是给他下了降头。

方士谦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没人拗得过。他不care,你就拿他没办法。譬如演出中接到观众送花,永远一脸冷漠欠揍,明示我在弹琴,手没空,同学你烦不烦。

任性难缠,任性且坚决就足以令人崩溃。其实冬虫夏草能给他什么?不过是占了一个抢先,抢先看见他,抢先问他要不要加入,筹码单薄得令人羞愧,林杰无数次苦口婆心:“有合适的队就过去。”

方士谦一言不发,只是愤然吃空了他买来放在训练房里的零食箱。

方士谦没理由被埋没。现在王杰希不动兵卒,就能治他。一支笔换一个惊蛰的机会,多划算。

那家伙还在拿脚尖踢桌腿,发出单调闷响,挑衅意图像只抽象的小啄木鸟:“有意思吗?”

这口气听上去屈服了一半,让林杰有意外之喜,索性问王杰希:“能吃辣吗?晚上一起吃个火锅?”

方士谦不满起来,低气压开始氤氲:“老大,至于嘛。”

他不会误会林杰想甩脱他,只是很不爽对方的补偿心理,且更不希望被王杰希看出来。不过大小眼师弟露出很俨然的体面微笑,显然已经了然。

林杰嘘他:“快定位子,晚了又要拿号排队。”

海底捞,方士谦爱辣,饮料一定要酸梅汤,大红围裙熟练套在紧身黑毛衣外面,像个搞笑片里走错包厢的杀手,也像个身材优秀的厨子。

他忘了剪头发,要了皮筋把发尾扎成乱糟糟小辫儿,王杰希想把这拖延症的可爱后果拍下来,很可惜没有机会。方士谦对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就像他对那条寄养在林杰宿舍里的金毛大狗。

“哪次不是弄我一身毛?”他絮絮叨叨抱怨,“老大你真有耐心,出门之前还要刷一遍衣服。”

林杰答:“等它被带回去,你又要说没玩够。”

王杰希插话:“师兄忙得过来?”

“我们几个人轮番遛它,脱脱体型虽然大,非常听话。”

王杰希愣了愣,手上稍慢,一筷肚丝被方士谦打劫而去:“脱脱?”

“你师姐读历史系,”林杰苦笑,“毕业论文选了元史,被折磨得不轻。”

王杰希头摇得不置可否,摊上这般名字,说不上是人比较惨,抑或狗比较惨。

火锅这种饮食行为,近迹搞事,菜品总要从别人筷头上抢到才够味道,方士谦占了上风,开心起来愿意跟他多说几句,“阶梯教室里那只镇院神猫叫阿宝。”

“因为会飙高音?”

“因为肥——王杰希你脑回路到底是什么型号的,二维码么?”

王杰希决定不跟他争辩比较好,虽然那猫又非黑白奶牛花,分明是只玳瑁,蹭不上熊猫半点热度。

他对林杰举举杯:“师兄辛苦。”

这话里有话,他相信林杰懂,果然对方笑着摇了摇头,也向他致意,配以意味深长眼神,幸好不带半点威胁。

王杰希没疑心过林杰和方士谦有什么,这信心很奇怪,单独和林杰相处时,那种踏实靠谱之感来自师兄;方士谦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又本能认定这躁动如猫的家伙没有半点和林杰暧昧的可能。

猫大概是这个星球上最灵巧造物,是神挖出人心中一点最柔软的俏皮善变混入DNA和细胞揉捏成形,烘烤时为了调出别致味道,故此洒满了直来直去骄傲。

对一只猫只需要顺毛爱抚,没可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就算找对了方式,也只能令它与你略有默契。

猫又擅长品评深情宠爱好感度,当心不要在它心中的天平上被别个比下去。

方士谦尽情扫荡辣锅,原本上了一层玉釉般的脸颊透出红艳艳火色,大口灌冰镇酸梅汤。

面子里子掂量一遍,王杰希不担心这件宝贝烧得过火,只怕他这个冰炭同炉的吃法,于他自己不利。

林杰说:“不用管他,回头闹几场肚子就安分了。”

方士谦认为这是在咒自己,毫不尊重客观事实,絮絮叨叨表示不满,说得口干,又干一杯。

林杰索性就不再理他,只跟王杰希聊天,留方士谦自个儿一千零一次不厌其烦替甩面叫好,来他们这边的服务生尚且年轻,脸都红了。

王杰希眯眼看他,倒不担心人家叫他吃完别走,只好奇方士谦这天真境界究竟能泛滥到几时。在意料之外时刻,冒出异乎寻常专注,不分何时何地,也不知放了什么草药,魔药坩埚里咕噜噜熬出来满腔热情,不看广告看疗效。

桌上手机响,林杰出去听了会儿,匆匆回来说:脱脱仿佛病了,情况不大好,宿舍里那几个都没主意,等他回去做主。他当然不准王杰希结账,依他意思还要留两只小的继续边吃边聊,方士谦实力拒绝,面条下在格子里还没有三分钟,他捞出来唏哩呼噜一口气吞掉,抽张纸巾抹抹嘴,跳起来:“走。”

王杰希捡起手机塞回他口袋,另一只手举起自己手机:“我叫了车,马上到。”

方士谦的赞美来得很快,听上去有口无心:“王杰希你棒棒哒。”

看到狗的时候他就逗比不起来了,情况有点严重,脱脱上吐下泻,动弹不得,眼泪汪汪横在地上颤抖,尾巴时而扫一下别人脚背。林杰宿舍里几个学霸,除他之外都有点儿不谙世事,属于生存能力基本具备,意外来临束手就擒范畴,更别说对付这样一只大型犬突发状况,眼巴巴盼到林杰回来,急问该怎么办。

方士谦大喊:“送医院啊!”

王杰希拉他一把,让他收声,谁不知道病了要送医院,怎么送?偌大一只病狗,便是叫得来车,司机也准它乘坐,要放哪里?如何照料?他这时很佩服林杰的好脾气和适应力,略想一想便做主:“叫个六座商务,去农大的动物医院,我有同学在那儿。”

王杰希轻碰他手腕,示意借一步说话。

脱脱前主人的男友还托着狗头欲哭无泪,方士谦蹲在边上发呆,偶尔打一个带花椒香味的嗝。

林杰瞧瞧这景观,带王杰希出门到僻静拐角,轻声问他:“叫我别擅自插手替人做主?”

王杰希开门见山:“师姐大概连人带狗都不要了吧。”

林杰一怔然后叹息,证明他揣测没错,可怜宿舍里那人那狗还没接到最后通牒。想也知,若是姑娘那边还有情分,以林杰的玲珑稳妥脾气,当然第一时间通知原主人。现在他沉默以对,是要担起责任的意思,王杰希很佩服,也替他担心湿手抓面粉的后果,虽然他不信林杰没有预料。

“我不是个做慈善的。”林杰的口气平静如提醒,“这要是在大街上遇到,你以为我会管吗?”

“嗯。”

“那是个活生生的……”林杰想了想,考虑用词,最后选择了最精确的那个,“脱脱。”

“嗯。”王杰希微笑点头。

没错,不是别个,那只是他们的脱脱。

微信一响,他低头看手机,声音清晰冷静:“师兄,取消你那边的订单吧,车来了。”

林杰只看了他一眼,问都没问一句,回宿舍叫上方士谦和几个兄弟,扯了张床单凑合抬上脱脱,试图把它移到楼下。左右宿舍有人听到动静奇怪,开门出来瞧,这时王杰希深刻意识到林杰人缘实在不错,或者金毛脱脱自己吃得开,不乏有兄弟二话不说,翻过清如水的钱包,塞几张现钞到林杰外套口袋。他腾不出手拒绝,哭笑不得:“众筹还早着呢。”

方士谦还没缓过气来,揉着鼻子:“可怜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王杰希很想叫他快闭嘴。

歪歪斜斜走到楼梯口,脱脱在他们手里挣扎,不得已只好放开,狗子四脚落地还发软,勉强站稳,沿着素日遛狗路线,踉踉跄跄往楼下爬,一步一歪。

所有人都怔住,良久后林杰长叹一口气,过去搂住狗脖子,轻声安慰:“别怕别怕,要你,我们都要你,不用这么拼。”

不会再扔掉你。

王杰希本能看身边人,方士谦改作揉眼睛,细腻眼角揉得一片通红,咬嘴唇的姿势似乎要哭。

狗子有灵性,比当爹的更早知道已被抛弃,生怕自己再被当做累赘。

方士谦飞奔下去用力抱它,想抱起来,无论如何不能,憋出一头一脸的汗,执拗使力的姿势其实格外傻气,颜值再高也无法拯救。

在场没有人笑,默默过去帮他,抬头的抬头,抬脚的抬脚,好容易挪到楼下,舍管看到这一幕,十分惊讶,问清情况简单教育几句就放行。

出门之后王杰希还听见那大叔感慨:“蛮好一只狗。”

他想:脱脱,你真有人缘。

一辆GLS正正堵在宿舍门口,后备箱门大敞,仿佛请君入瓮。门边坐着美女,眼与唇的妆容都用了最应时的酒红,长卷发染成玫瑰金棕盘在头顶。

路过的男生看得发直:“天鹅颈,天鹅颈。”

羊绒大衣敞着前襟,细高跟短靴在地上怕冷地跺跺,她看见王杰希便招手露出笑容:“杰希,这儿。”

 

5

依着故事普遍发展,美貌女配上线,多半该承担转折责任。可惜主角没这个知人之明,王杰希镇静喊了声姐,不解释。林杰看一眼他,没说什么。他察觉林杰视线,也没说什么。

姐这个字,意思且多着呢,干的亲的,新的旧的,个个都同传说中的表哥一样意思含糊,千古暧昧。

林杰瞧这美女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两岁,如此精致,依惯例暗自加五岁年纪,怎样都过了二十五岁,显然已是社会人。

而王杰希那个泰然自若容态,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很有意思。

美女招呼他们搬狗上车,方士谦一个心思守着脱脱,必须紧跟不放,挤掉了其他室友,蹲在后座捋着狗耳朵安抚。林杰叫他来前排坐,他哼哼着表示拒绝,振振有词:“老大你看,摸一摸耳朵脖子,它就不喘了。”

“那你扶稳了,小帅哥。”

方士谦听见这句,一探头,和美女打个照面,对方向他嫣然一笑,一脚油门下去。方士谦喊了声我靠,当即一屁股坐下,扶着脱脱的大头枕在自己腿上,拍着狗子安抚:“别吐啊,这可是人家的车。”

王杰希叫了一声:“姐,慢点儿,这是校园里。”

“知道,好歹这也是我母校。”她补一句,“继母。”

林杰坐在副驾驶位,听完忍不住笑:“楼高,路远,坑深?”

黑话一对,美女笑出了声:“有前途,你是杰希的师兄?”

“我也是他师兄。”

王杰希有些惊讶,方士谦竟然在这会儿插话,不知该不该回头看方士谦此时表情。那声音听上去非常平静,让他既微微意外又有点莫名失落。

美女华丽眉眼飞进后视镜里:“你比杰希大?看不出嘛,还以为是同学。”

林杰听得出她话里消解推辞味道,拿年纪做微妙借口,主动拉开距离,拒绝有可能的被套磁。这倒是让人有些意外。毕竟好皮相就是好皮相,方士谦虽然拧着表情,也足够赏心悦目,就算懒得与之进一步发展,也不免愿意跟他多说几句。小鲜肉当前,这美女倒是撇清得干脆。

方士谦摸着脱脱,并没继续。他不开口,你就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事实上开口也未必搞得清。

林杰在车上便联系好同学,安排检查,其余当班实习生也同林杰熟,自有分寸,七手八脚将脱脱抬将下来,不消王杰希方士谦帮忙,一边纷纷感慨:“嚯,好大一只,养的不错。”

林杰提心吊胆:“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病成这样。”瞧着狗子肚皮微微起伏,喘得孱弱,忽然对父母心有所体会,不自觉唠叨,“你可要上点儿心。”

他同学拍拍他肩,同情而又鄙视:“叫我说,十有八九是吃坏了。”

宠物医院业务通常算不得太忙,为防万一,他们来了农大附属动物医院,医的便不止是宠物。飞禽走兽鸡鸭鹅狗无所不包,据说大型四足类也有涉及,只不过鲜少上门求诊。林杰问清了大致流程,将脱脱交代清楚,回来同方士谦王杰希一起坐下来等。

那被王杰希叫做姐姐的美女居然仍在,漫不经心含笑,也陪他们坐着,看不清是个什么意思。

林杰只好说些听来的笑话,让气氛不至一潭死水。譬如动物科学系地下室有两头驴子,是某位教授养来做些无伤大雅的实验,二位尊驴一叫孤单,一叫寂寞,都是研究生给起的名字。二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时常高歌一曲,声震隔音板。王粲先生和他的心友曹丕先生若是听到,怕是要欢喜得活转过来。

美女听完果断笑得俯仰生姿,认为林杰是个妙人儿,气氛正颇有点如火如荼的意思,方士谦忽然问:“师姐为什么没来?”

他表情意外,微张着嘴像是惊讶,盲生刚发现华点。没人跟他交代过其中微妙转折,林杰是知道他瞒不住事,王杰希则干脆不认为这样神知鬼觉的麻烦有必要过方士谦的脑子。他以为方士谦想不起来,可他偏偏在这会儿灵光闪现,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把众人问得冷场。

以火锅为例,这厮是一盘冰凉清脆冻豆腐,专司压住红油锅里滚滚的鱼眼泡。

在场的另一位师姐挑起眉,和王杰希对了对眼神,知道他们有难言之隐。王杰希索性说:“你先回去吧,公司也忙。”微抬起脸,他似乎有些惭愧,“我没想到你亲自过来。”

美女抬起手背碰了碰他头发,亲昵得十分保留:“这么客气,是跟谁呢?”

“我给你叫了车。”王杰希笑,“你管接,我管送。”

“才入学两个月就皮了。”

话里话外亲近意味,旁听者也能get。她把车匙交给王杰希,跟林杰告辞,一路婉约地下楼。林杰的目光追随了一段,收回来放在王杰希身上,他对成熟美女没有那么大兴趣,不过打定主意,如果方士谦再哪壶不开提哪壶,就跟王杰希打探一下美女底细,现成话题可以歪楼。

方士谦的注意力早被转移:“王杰希你有驾照?”

“嗯。”王杰希反问,“你呢?”

“还没考完。”

“敢上路吗?”

林杰不得不制止他隐埋在字里行间显而易见的一丝引诱:“等他考下来再开,稳妥些。”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王杰希似乎脸红了一刹那。

方士谦又一句感慨,后知后觉得让人无语:“王杰希,你姐真漂亮。”

“我就不替她谦虚了。”王杰希慢条斯理回答,“是我妈同事,所以才叫一声姐姐。”

方士谦想说这辈分不对,你妈的同事难道不是该受你一声阿姨,头毛被林杰揉了几把,酥酥软软无心吐槽,长叹一声便靠在椅背上发呆。

林杰巴不得他息事宁人,莫要东问西问。他懂王杰希的谦虚隐藏,什么母亲同事,分明他家长下属,要么巴巴地过来向太子爷献殷勤,要么是真情分。甭管哪种,他们是沾了王杰希的光。这孩子的矜持是看得出的,作为大一学生已经足够内敛,敛住的是宝光,娇养和教养都藏不住。林杰有些好奇状元郎的出身,不过他们学校里传奇太多,各种二代辉映之下,大家早就习以为常,再金贵也不算稀罕。

远远有人喊到林杰名字,方士谦噌一声起身:“脱脱!”

他动作如风,一脸如临大敌的紧迫,搞得林杰和王杰希也惊跳起来,心里七上八下,大半天平静都破功,盯着大夫的嘴一开一合,心里有不约而同念头:一旦说出什么戳心戳肺的结论,就打包给他塞回去。

 

杂七杂八絮叨几句,医生结论是脱脱无恙,最近入冬,狗子怕是吃得油腻,又少运动,得了肠胃炎,说时没少鄙视林杰,意思是他养儿不教,活该有此操心一劫。

林杰问他去哪里交款,同学皱眉犹豫看他:“跟你们一起来的美女刷过卡了。”

王杰希立刻有了反应,态度十分果断:“师兄,不好意思。”

林杰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王杰希多明白的一个孩子,他先道了歉,林杰再不悦也难以落实,叹口气:“不是这么说。”

别人的人情,哪有一借再借的道理,那美女子再机灵,也不该越俎代庖。

他知道王杰希懂,王杰希果然也说了,“我懂。”,他盯着林杰,眼神努力平静,像要弥补什么似的,“师兄,我凑个份子,总可以吧?”

虽说拒绝了他也不会怎样,林杰还是被他那个表情引出了莫名其妙慈悲心,抬手示意他来撞个拳,“行啊,怎么不行。”

怎么说你这孩子也有点儿乐队家属的面相。

这句话自然不能说,他跟同学解释一下,重开一张单子,自己付诊费和住院费,方士谦茫然瞧着他们,过会儿理清了个中关窍,撇撇嘴:“王杰希,有你什么事儿啊!”

有钱了不起啊,显摆什么。

话说的不轻,王杰希的心沉了沉,安静和他对视,声音清净:“对不起,师兄。”

方士谦怔了怔,脸忽然涨红,比火锅桌上更红:“卧槽……”呓呓地不知该怎么接,人已经窘了。

他心里咆哮得凶:干什么啊,搞得好像我无理取闹一样!

凶猛归凶猛,他说不出口。

林杰处理完账单回来,瞧着他俩面面相觑,忽然觉得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

 

隔天林杰终于想起最初话题,微信上问王杰希找他何事。王杰希正在自己课上,无暇答应,过后同林杰解释了一下,才问:师兄想我进活动部,为什么?

那边很快回过来:他们想要谦儿留在学生会,求了老师过来说情,我很难回绝。

王杰希盯着那条微信看了几分钟,信息量太大,有点不安。

林杰很快又回一条:别想太多了,顺其自然。

人会这样迅速看清另一个人的某个侧面吗?而且林杰的口气分明有点乐观其成。王杰希再冷静也忍不住想问,这算怎么一回事?

他向来对自己把握得不错,哪怕对方士谦,也有着按部就班的自觉,毕竟连对方是直是弯都不知道。

找个机会还是要和林杰谈谈。

林杰发了语音过来,说的已经是另一回事:“他会拿原创歌去参赛,你有空帮他听一听,怎么说也是你促成的。”

王杰希听了几遍,叹口气拨过去,岔开话题:“脱脱的事儿……”

“那两个人分了。”林杰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治好之后我会拜托同学联系一下收养,网上也发布了消息。”

王杰希想起那只仅见过一次的狗,硕大的头,眼神温和忍耐,委屈都浮在湿凉鼻头上,手放上去,会往你掌心里吃力拱过来,投之以爱抚,报之以信任,像个孩子,且是格外懂事的那种。

他忍不住说:“我也去问一下吧。”

林杰沉默一下:“好。”这让步是为了脱脱,王杰希明白,否则师兄不会情愿再欠他人情。

而冥冥中他欠了方士谦的人情,又不知几时能还。

“你在这儿呢。”方士谦说。

王杰希猛一回头,撞进那个心不在焉表情,方士谦垂着眼睛,睫毛下的目光雪中雾气一样,让人觉得冷,又很想伸手探捉。

他拎着琴盒,耸耸肩:“老大说,给你先听听。”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有你们课表。”方士谦忽然狡黠地笑了,雪雾散开,他眉眼弯弯,又带了点骄傲,“走啊,顶楼有个地方。”

王杰希毫不犹豫回教室取了书包,同学问他干什么去,他回了句朋友找。

朋友。

方士谦不是他的朋友。他们甚至连交情都没有,充其量只有交集。

他走到门口,走廊里围着一些同学,女孩子居多,听上去兴高采烈:“师兄在等谁?我们班的么?”

王杰希顿住步子,没考虑好要不要后退。

“等他。”方士谦懒洋洋答,睫毛忽地一挑,“王杰希,过来!你干嘛呢!”

眼睛太亮了,王杰希想,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秋水横波,灵魂被泼湿,整个人染上他的气势。他走过去,没想过方士谦会跟他勾肩搭背,两个人肩挨着肩,方士谦发现什么:“王杰希,你多高?”

他181,他183,方士谦欣慰起来,吹了声口哨:“吓我一跳。”

王杰希无言地看着他。

我可比你大两岁呢,他义正辞严强调:“两岁!”

方两岁。王杰希在心里默默地说,决定以后都这样叫他。方两岁绝对已经帮他在同班乃至同年级出了名。

方士谦熟门熟路带他到一间顶楼转角教室,据他说这屋子信号极差,电话都很难接到,所以少有人来自习,位置太隐蔽,楼层又高,分课时也常被落下。

放下琴盒,他跳上第一排课桌坐好,脚尖在地上点了点:“我警告你……”

王杰希从书包里取出一支笔,摇一摇:“给师兄打call。”

“call你妹。”方士谦骂了一句,拿出吉他抱在怀里,不放心地叮嘱:“哪里觉得不好听就直说。”

王杰希想了想,起身坐到最后一排。

方士谦瞪着他:“你干嘛?”

王杰希微笑,既然不许call,剩下的莫不是只有打。他放弃抬杠,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神经病。”方士谦又骂了一句,铮铮拨几下弦,下定决心似的垂下眼帘。

他开始唱了。

后来媒体一度把无数种形容加诸这把声音,方士谦有时看到一些,惊得瞠目,举着手机去问王杰希,过来过来,你快给我句实话,妈的他们说的这是sei呀。

林杰也问过:你觉得怎么样?

王杰希没回答,歌声落下,浸润他身边每一寸空气,他闭上眼睛,在黑夜边缘遥遥望见一片归来的云,只看得见轮廓,但那种柔和感与寂寞的包容气息让他安心。

声如回云。

“你可以灿烂,却为何辗转。你本应崩散,又聚作星天。难得我们命如织锦,最怕彼此缘如丝线……”

曲子一般,词也简单,但是那声音呵,声音,还有他迷茫温柔的表情,要怎么形容。

王杰希吞咽了一下,睁开眼睛,声音有点哑:“歌名叫什么?”

他闭着眼睛在听,方士谦居然没有生气,回答得很平静:“《你可以灿烂》。”

指尖闲而乱地拨了几个音,他问王杰希:“怎么样?”

你可以灿烂。

终于知道了,这首歌的名字。

“我刚才许了个愿。”王杰希说。

方士谦啊了一声,张着嘴看他,过会儿说:“你当我给你过生日呢!”

有人推门进来,探头看了一眼,马上呆住:“这什么情况?”

王杰希想一想:“过生日。”

门立刻被甩上,外面一句隐约感慨:“狗粮都他妈发到这儿了!”

“王杰希,我问你话呢。”方士谦指着他,“老大让我给你听的……”

“我听过这首。”

方士谦一愣:“嗯?”

“一年前,你在校园里弹过。”王杰希慢慢走过去,伸出手指碰了碰琴弦,差点拂上方士谦的手,“我一直想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名儿。”

方士谦呆呆看着他:“什么时候?哪儿?”他犹豫一下,“王杰希你有点神啊,该不会为了问我这个才考咱们学校吧?”

王杰希顺着他胡说:“没错,毕竟求知欲和求生欲就差了一个字儿嘛。”

“什么乱七八糟的。”方士谦拒绝,“别废话,能听吗?”

“这不是能不能听的问题。”王杰希说,“是听完会不会出人命的问题。”

“卧槽!”

王杰希叹一声:“师兄,不用怕,迷死人不犯法的。”

方士谦随口反驳:“又没见你怎样!”一句出口,忽然有点尴尬,“……哎,你许了什么愿?”

王杰希微微一笑,方士谦跳起来指着他:“你敢跟我说那俩字儿试试!”

你要是说你猜,我就削你。

王杰希斯文地说:“请猜。”

你要是唱这首,我就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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