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管前一晚睡得多晚,吴羽策都有强大毅力在九点前挣扎起床,好像不如此就无法充分掌握打开这一整天的正确方式。
其实他脑子里浑浑噩噩,洗漱时水一激才回过神来,叼着牙刷凝视镜子里表情迷糊的自己,不悦地往脸上多拍了一把冷水。
五分钟之后,吴羽策裹着浴袍晃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酸奶,撕开盖子直接往嘴里倒,再伸出舌头舔掉溢出嘴角的一点浓白。
这模样要是给拍惯了他的摄影师看见,必定倒吸一口凉气,大概不亚于看见爬出棺材清点时装的玛丽安托瓦内特。
方锐常说:吴羽策这个人,活得不太押韵,连发呆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这辈子最执着一件事估计就是看上了李轩,而且居然没离没弃。
他当着死党的面笑嘻嘻吐槽,吴羽策面无表情,直直看着他:“你再说一个字儿,我就给你机会好好总结一下你这一辈子。”
方锐吐吐舌头:“我不敢,听说你们店自打请了你当经理,都不雇保安了。”
吴羽策说那倒没有,不过确实减员了几位。
他一边说一边活动手腕,把指关节捏出咔咔声之前,方锐就落荒而逃。
吴羽策打了个嗝,觉得刚灌下去的一罐酸奶像一块积雨云,绵绵地往胃里滑落。李轩不赞成他一大早就喝冰的,奈何管不住。对他来说,吴羽策值得纵容的地方未免太多,既然无伤大雅,就随他去吧。
手机呼吸灯在闪,吴羽策皱皱眉,划开看微信,是周泽楷的留言:“今天的活,九点半来接你。”
吴羽策一愣,手伸进头发里揉了揉,本能露出懊恼神色,自言自语:“卧槽。”
浴袍一甩,他对着镜子转来转去粗粗检查一下,确定身上应该没被闹出印子,吻痕指痕统统没有,总算有点放心。最近李轩粘他粘得有点厉害,一晚上能折腾好几回,一问就打马虎眼,说是因为水逆影响上升星座。
吴羽策哼一声:“什么鬼。”
一得意就觉得老子很行,一掏坏就赖上水星逆行。
他黑着脸迅速吹头发,吹到半干看时间来不及,抓根发圈简单一扎,套上衣服出门狂按电梯。
周泽楷果然准时在楼下等他,看他一眼,眼光明澈:“忘了?”
吴羽策诚实点头:“忘得跟冲进马桶一样。”
周泽楷收回注意力,目视前方,言简意赅:“没事。”
吴羽策说嗯,无外乎是哪家的宣广,这活儿俩人都驾轻就熟。周泽楷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
吴羽策知道他脾气,小周没有废话,事实上周泽楷根本不怎么说话,吴羽策又是个冷淡干脆的性子,作为搭档兼朋友,俩人都对对方比较满意。像方锐,虽然也是老友,隔上一段时间不见,仍然想给他一顿胖揍当见面礼。
方锐正试图趁他哥不注意把自个儿蜷到丝绒沙发上,方士谦瞪他:“坐有坐相,要不就跪着。”
方锐说:“你也让我感受一下全方位的靡靡,说了是男女老少都能在你店里逍遥,怎么就容不下我呢。”
方士谦冷笑:“说了你就信,你怎么不去信上帝。”
方锐想一想:“因为我刷的不是耶和华的副卡?”
方士谦想想,觉得这话听起来居然还有几分道理,不值得反驳,叹口气随他去。方锐跳起来跟着他,亦步亦趋动手动脚,方士谦理过的衣服他都要摸一把,挑战一个强迫症和整理癖的底线。
方士谦问:“你要干嘛?”
方锐说:“我等着你跟我掏心掏肺啊。”
方士谦说:“想吃夫妻肺片出门左转一直走,蜀香楼十点开门。”
方锐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我倒想知道哪来的夫妻!”
他说哥你就如实招了吧,上回开业酒会王杰希是不是来了?你是不是还一门心思地爱他?
方士谦叹口气,双手一摊干脆直面内心:“说不爱是假的,说爱又不确切,你懂么。”
“懂。”方锐说,“端着破碗,守着旧锅。哥你这些年的感情生活就是如此骨感萧瑟,需要精准扶贫。”
“放屁。”
方锐说你先别一急眼就骂人,出门在外都讲究财不露白,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匆匆忙忙露底?再说这也不是新时代背景下的撩汉之道,王杰希那样的哥们,怎么看都只能徐徐图之,只可智取不可力夺。真不知道哥你这暴脾气,当年是怎么把人家弄到手的。
方士谦被他说得有点恍惚。当年两个字是一重陷阱,一副上好的麻药,轻而易举放翻他不甘憔悴的记忆。他这样的人,做这样的一行,习惯了不认老也不承认岁月的逝去,因为深知所有天生或人工制造的美丽都会兜转进入下一个轮回,再完美的东西都不归自己所有,有的长于性命,有的长过天地。
但他还记得分手时王杰希白着脸,皮笑肉不笑,跟他说:“方士谦,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那时他说了什么?记不得了。但肯定是斯时斯地才说得出的话,对着那时那样的一个王杰希。然后他一走数年,两不相干,几乎忘了时光在他们不曾携手时一样冷静流转,把彼此哄骗上一灯如豆的夜航船,在昏沉暮色与月华如水间,目送对方渐行渐远。
方锐发现他哥的视线有点模糊,叹口气替他做总结:“我说句实话,您这整一个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不服气。”
方士谦定一定神说你他妈别废话,替我催一下摄影师,模特眼看都要到了。
方锐问你到底请了谁啊?
方士谦顺手丢给他几张模特卡,方锐扫一眼,大乐:“卧槽,小周!吴女士!”
方士谦一怔:“这都认识?”
方锐看看腕表说给你普及一下,说不定这里就有能扶贫的能人,好歹我是你亲弟弟,虽说长贫难顾,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颗粒无收啊。
他说吴羽策你就别惦记了。第一有主了,第二你不一定打得过他。这厮看着秀气,手狠着呢,他正职不干这个,人家在酒吧做经理,很镇场子。他们家那位叫李轩,俩人好了有小十年了。哦,李轩跟你一样,是专业的。
方士谦挑挑眉:“嗯?”
“珠宝鉴定师,兼职饰品设计,自己有个牌子叫虚空,听说做的不错,最近还上了四大刊的推荐。”
方士谦忽闪着睫毛若有所思,方锐说到了兴头上,口沫横飞:“哥你应该去吴女士他们那酒吧玩玩,有个小调酒师特牛逼,一样的酒,他做出来就是比别家好喝。”
方士谦叹了口气:“哪行都有天才,不服不行。”
一转念他又恨上了王杰希——明明是个天才,偏要在庸碌里磨钝刀刃,偏偏钝刀子割肉还痛过快刀斩乱麻,一下一下,血流成河。
方锐识趣闭嘴,不知道自家这神经质哥哥为何又绷了脸,一抬眼看见门外人,得救似的挥手:“小周,吴女士,这里这里。”
王杰希一出大厦正门,给热浪呛得差点噎住,不得不停下来调整呼吸。
喷水车一天浇三遍,空气里仍有燥热尘意,路旁绿化带倒是郁郁葱葱,只是那绿似乎都有点不耐烦。
张佳乐一身清爽,靠在出入口的分流隔断上冲他招手,墨镜顶在雪白额头,笑容光彩熠熠,人来人往无不侧目,
王杰希顿时叹了口气,走过去:“师兄。”
张佳乐脆脆地答了声:“哎!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