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候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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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江】凄凉犯下FIN.

本来一次能发完的，lof又抽得惊世骇俗。

转回头，方士谦并没有找江波涛的麻烦，找上他的人是吴羽策。自从升格成袭人的角色，江波涛就意识到自己不姓花而是守着一朵花是何等艰难。何况山不转水转，他跟着周泽楷，终于不免在工作场合同吴羽策遇见。

江波涛觉得吴羽策自从被方士谦定论为表里如一堪比会喘气的国庆礼花之后，就很有放任自流的趋势。而八卦新闻里李轩似乎恢复了往日和气谨慎做派，在记者围追堵截套问绯闻对象时不仅会打太极，且倚马千言离题万里。

周泽楷缩在保姆车里抱着平板点开这新闻，江波涛在他旁边大嚼一盒草莓夹心白巧克力，吃完又开一个气球牛奶布丁，边吃边看边腹诽小周的粉丝大概要害他而非爱他。周泽楷一个日日自检体脂率的麻豆，被投喂这么多甜食做礼物无异谋杀，痴心错付，白便宜了馋嘴助理。

周泽楷解释说因为本月生日，江波涛想起他宣传用个人资料上填的是喜好口味甜，现在看来应该是杜撰。大概粉丝们还是格外宠爱他，纷纷纵容这长腿欧巴生命里一年一度一点小放肆，只是不知道他们明不明白稻草压死骆驼的道理。

于是他安心地看一眼周泽楷，顺手再开一个布丁，暗暗警告自己这是最后一个，美味不可多贪。总不能老板还风流万种，助理已经吃得有碍观瞻。

摄影助理跑来敲敲车窗说小周到你了。周泽楷冲江波涛笑一下，抖掉大件厚厚加国鹅，露出薄薄皮衣皮裤皮靴全套黑色，下车时呼出一口白气。江波涛跟着他跳下车，立刻被扑面西北风糊一个趔趄，心说妈亲哎，这不是冷，这是暴冷。

他全神贯注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想打扮成枪手模样的周泽楷要如何应付广告片镜头下摸爬滚打呢，就算他全身贴满暖宝宝，冻红的脸孔和手腕真的不会影响局部血液循环吗。

一回头江波涛发现吴羽策盯着他，黑裘黑发托出一张无表情的脸，眉目如画，活像冰天雪地里降下一片白夜，肃杀得美不胜收。江波涛觉得自己很好地控制了表情，有恰到好处的敬畏花痴和一如既往的安稳自持，没给周泽楷丢人。

吴羽策点点头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他说原来小周是你的任务对象，所以他和李轩一样是个准凄凉犯对吧。

他说这么久了我突然开始好奇一件事，司里派我们出来，真的是排查被定论为凄凉犯的这些人吗。归根结底凄凉犯又意味着什么呢。方士谦就此在入职培训上滔滔不绝过三个钟头，虽然大多数人没有睡过去的理由大概只是他的颜。

方士谦解释：这部分人群显著特征情感偏差值极度低下且自身无法及时调节，久而久之自我压抑演变为本我退化，极易形成毫无愧疚心的报社冲动，故此个中翘楚因其可被预判造成的重大负面影响才需要政府派出专人监督，以求预先制止不良事件发生。

那么照他的说法，李轩也好，周泽楷也好，他们成为我们监控对象的原因是主动还是被动？假使悲剧将至未至，罪行将犯未犯，我们又该用哪种眼光去观照他们呢？

江波涛沉默了很久，说我查过凄凉的意思，前辈知道吗。

吴羽策摇摇头，听见江波涛说了八个字：寂寞冷落，隐忍悲伤。

他说前辈你看这都是小情小调的小清新形容词对吧，任谁都可以在朋友圈里披挂上身，换几个赞和一点虚荣极大满足。然而假如他们寂寞而不自知，冷落而不懂拒绝，隐忍成惯，悲伤日益。窒息太久就忘记呼吸的方式，一任温水煮青蛙地沉堕下去，你说这是主动还是被动。

方生即死之间，他们也许不是没有伸出手，只是求援的方式与众不同，旁人会骇然振臂大呼小叫，他们却只会动动指尖。他们这样高贵冷漠地放低自己，生怕与这个世界的步调不谐和，和身边所有人竭诚相处，努力释然，你说这又是主动还是被动，是偶然还是必然。

几曾误凄凉，才被凄凉误。越不懂直面凄凉，越沦落为凄凉犯。

吴羽策点点头说：口才不错，可是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说江波涛同学我给你讲个事儿，以作前车之鉴。

他说你看我长得还行吧。

江波涛噎了半天没想出如何不动声色地赞美或崩溃。吴羽策一脸无所谓，说你不用搜肠刮肚找褒义词，我知道我这张脸对得起咱们的月薪和年终奖，所以刚接到任务时我想这难道还不好解决吗？三次情感波动而已，一夜就能交差，剩下就全是带薪高补假期。必须得说我们初见就配合得不错，灵肉合一欲仙欲死，不过好歹我也是专业人士持专业态度，有多少回高潮就按了多少次程序启动键，想这回总可以一次解决问题了吧。

吴羽策停一下说对了李轩是个厚道人，第二天还亲自起来做早餐。

江波涛仍然没想清楚该不该骇笑，不过捧场地问了一句后来呢。

吴羽策作一秒钟垂头丧气状，说后来方士谦专门召我回去，劈头一顿大骂：吴羽策你他妈是不是傻，如果啪啪啪就能解决问题还要政府特派员干嘛，就李轩那个身份想艹粉还少吗。谁告诉你活塞运动就能导致情感波动，你信不信他射在你里面时候心跳都不会超过75下。小子你这是在糟践我司客观严谨科学工作态度，你以为一夜情就是一夜动情？去你奶奶个熊。

后来吴羽策想：方士谦骂得也没错，的确没发觉一丝一毫心动，一如在李轩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凄凉，一夜温存，擦肩过客，请问煎蛋你要单面熟还是双面熟。

吴羽策说：李轩也好，小周也好，他们都是一样的。

江波涛想是啊，都光华绚烂万众瞩目，也都有唯独他们自己才迈不过去的一尺心波。

吴羽策说我是真正好奇了，李轩他这样一个出奇收敛的人到底有没有情感波动的时候，我就不信他的偏差值能在20这一档万古长青。

江波涛唯有苦笑，他知道吴羽策这人不能招惹，想干点什么事就非干成不可，哪怕扑心扑命不计后果。就像如今他宁可被列入嫌疑人队列也要弄到李轩先生的情感波动体验。话说回来，江波涛小心翼翼问他：别怪我哪壶不开提哪壶，前辈您这任务做到什么程度了？

吴羽策睫毛一垂就是一幅写意，慢悠悠把手笼进袖口里：他不问我来处，我不问他去路，他不问我几时离开，我不问他几时放手。后来有一天半夜我俩在那儿打游戏做任务，忘了当初打哪儿弄来的情侣号，他男号我女号，运气不好一波过去眼看要团灭，我说李轩你跑吧我掩护，免得大家一起无谓地同归于尽，白白掉血掉钱掉经验。

他头也不抬地说我和你一起死。

然后我们都停了手都没抬头，屏幕上游戏角色背靠着背一动不动，一样的姿势举剑齐眉，四面八方皆是血雨腥风，却让人忍不住傻了吧唧觉得那是一片春风化雨。

明明隔了一米远，我却清清楚楚听见李轩的心跳声。

吴羽策说：那一瞬间我按下程序启动键的时候就知道方士谦会说什么，果然后来他说你要是能再这么成功搞上两回，就放你回来交账吧。

江波涛想：那也不等于您就可以把李轩的偏差值搞成嚼了卡特叶上蹿下跳的兔子啊。

这故事对他没什么前车之鉴，勉强要说的话，看见那么长的刹车痕就能判断吴羽策根本分不清刹车和油门，他不出事谁出事，他不栽谁栽。

江波涛眼观六路找到刚出镜头的周泽楷，举着羽绒大衣预备冲上去。

吴羽策在他身后幽幽地叹气，他说反正小江你总能在最合适时机全身而退吧。

江波涛默然想：我们又不是很熟，你怎么能发觉我在这百般纠结里力图悠然地袖手。

吴羽策说你就没有好奇过吗，究竟要被排查的是他们还是我们。他说和李轩相处久了我就会思考这问题，如果我存在于他身边才导致了现今这颠倒无常又仿佛可控的一切，那么成为变数的究竟是他还是我呢？

江波涛想：难怪许斌总提醒说不要因为急于求成而太过密切接触犯罪嫌疑人，他们每一个都是很难彻底隔离的感染源。吴羽策这分明是有点走火入魔，好好一个直肠子美人都被李轩拐得开始曲线救国地怀疑人生了。

他跑过去第一时间把大衣裹上周泽楷，听见周泽楷本能轻声说谢谢，声音里有牙打颤的响动。江波涛拖着他回到车上，用干燥温热毛巾轻轻揉搓他的脸，手心里微微发抖的人逐渐平静下来发出猫一样舒适安慰叹息。他不自觉，江波涛觉得自己被诱惑。在最好的年纪遇上最迷恋的人，发现他是你的犯人，哈，多凄艳情节，简直像四月雨中吹落满地泥泞樱花，一相配就完美。

可是倘若我不是花枝，要怎样陪你招展。更何况我是来计算你测量你挖掘你盗空你最后彻头彻尾改变你，那种改变也等于消灭你。

江波涛回头看了一眼开始打手机的吴羽策，吴羽策在讲那通电话时脸上有胭脂般妩媚血色，非常适合被偷拍。江波涛想这才有点前车之鉴的意思了，毕竟被犯罪嫌疑人感染的对象也不算很常见。

如果不能改变你，难道就能相似你。

周泽楷在他手里唔唔地哼一声，鼻尖先露出来，微红温热还带点潮湿的汗。江波涛心猿意马地想：做粉丝很难啊，比如这一秒钟忍住不亲上去都要使尽洪荒之力。

收工之后他们伴着红枣姜汤阐谈了一下人生，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江波涛谈，周泽楷嗯。最后江波涛叹气想周泽楷也不是不能去做演员，至少从没见过第二个人能把一个嗯字演绎出这许多意味，上挑是疑问，下滑是迷惑，简短是肯定，绵长是犹豫。既然二进制都能主宰计算机，凭什么周泽楷的嗯就不能主宰一个故事呢。

然后江波涛又理智反思了一下自己如此盲目护短行为背后的深刻内涵，不由得不寒而栗。

他问小周为什么做这行。周泽楷侧着头发出一个悠扬宛转的嗯，又补充说：没做过别的呀。

他的笑容并不是不开心。江波涛支着脸看他，脑子里又迸出那个被方士谦打了红叉的问题：就不能让他做他自己吗？如果他不为人知的隐忍悲伤是因为寂寞冷落，你又怎么知道命运没有为他安排一枚破局的落子，不会给他一个驱逐寂寞的人。如果他没有等到就被强行改变，对他的命中注定又是何等不公平。

这问题当然不能拿去问不信邪的方士谦。

周泽楷反问回来：你又为什么做这行。江波涛半开玩笑说因为没钱啊，这可是个泥瓦工五百块一天研究僧五毛钱一打的时代。周泽楷侧侧头表示听懂了虽然不太能理解。江波涛想当然他不能理解，毕竟周泽楷今儿一天拍摄的进账换成硬币也够砸死几十个江波涛。不过隔天他听说周泽楷要求给他涨薪，还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特别是被经纪人似笑非笑上下打量几个来回。江波涛硬着头皮假装淡定，心中暗自叫苦。虽不至于三堂会审，他心里也准备了几套回答，并且越想越多，完美地让自己郁闷。周泽楷看他的目光足以让他想入非非，然而想入非非不也是仅止于想入非非。

江波涛想：哪怕是随手领养的狗只，陪久了都会有点感情吧。

这么一想，他就成功地让自己更郁闷了。

周泽楷宽容且好奇地看着他，很愿意花一盒甜甜圈换江波涛此时的念头。日光之下已无新事，可是江波涛让他好奇也让他安心。周泽楷不是傻子，固然他有偶像剧男主的脸却不乏在线的智商。归根结底江波涛做了什么？他只是和别人一样地看着他。或者和另外一些别人不一样地看着他。江波涛看过来的时候，周泽楷不是不能察觉他眼光中安静恋慕，恋慕归恋慕，更多信任怜惜甚至带一些些同情，江波涛看着他像看着一株风中的树，是的我知道你能行，可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这风能够停一停。

周泽楷把被子拉到下巴，看着卧室门下一线橘黄灯光被江波涛轻轻走过遮挡一瞬间，他有点期待那不定的瞬间。周泽楷在温暖朦胧的睡意里问自己：所以为什么是他。然后他给了自己一个长长的嗯，所以为什么不能是他。

和以往一样他模糊地做梦：少年在神话里迷走逡巡，寻找一头柔软温暖的龙。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穿过旷野路过河流绕过荆棘丛生的山岗，在芬芳蔷薇和黑珍珠色星空包裹下，他看见森林的入口，有龙在面前低下头来，毛茸茸的眼睛信任而怜惜，带一些些微妙的同情。周泽楷打了个寒颤吓醒了自己，因为觉得那龙好像要跟他说：小周啊，该起床开工了。

隔天他看江波涛的眼光就有一点不同，非常正经的猜测和徘徊不定的恍惚。江波涛被他看得发毛，最后终于放下手机沉痛地叹口气：这么快就发现我的原形了吗，不要说出去啊，除非你想换一只胖丁宝可梦当助理。

周泽楷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鼻子，江波涛观察了一下他试图岔开话题的努力，最终决定放过他，清清嗓子开始汇报今日流程，最后问周泽楷有什么问题。

周泽楷说：狗。江波涛说没问题正好今天路过，等下你化妆候场我就抽空去医院探视。

他们习惯了这不知所谓对话，默契无视背后心照不宣省略的巨大信息量，彼此胸有成竹不觉半点异样。直到经纪人对此啧啧称奇，说小江很强嘛，言下之意是认同周泽楷并非被忽悠，江波涛先生确实值得周泽楷多年来头一遭亲口要求提高待遇。

当晚于锋和许斌分别接到吴羽策电话，强烈要求场外支援，背景吵得很，找过去时发现是家知名酒吧，停车就能停上半个钟。等他俩做好心理建设杀进重围在滚滚红尘群魔乱舞间找到目标，吴羽策的表情已经要杀人。

许斌镇定而忧郁地问怎么了。

吴羽策乍着手说你俩来帮帮忙，我怎么可能一个人把小江弄出去，他这德性重得像一头搁浅的鲸鱼。说话间江波涛又从吧台上爬起来，手掩着脸，孩子气地哭出一身酒气，含糊不清说：我把小周弄哭了。

江波涛到底还是静悄悄摸回周泽楷的公寓，摸回去之前许斌好心陪他漱了口洗了脸换了外套梳了头发，生怕他情绪如此罕见失控，万一在厕所里被人打劫如何是好。江波涛重新出现在吴羽策和于锋面前时平静且淡定，俨然改头换面一个新人，简直看不出方才他曾在吴羽策流丽而鄙弃的眼光里唏嘘一场，对得起名字里所有水字偏旁。

江波涛回到公寓时顿了又顿，因为发现周泽楷就坐在客厅里，姿势端端正正，英俊面孔上有舒缓面膜无法解决的紧绷。江波涛果断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今天他把这句歉意诚心表白十几次，无声重复无数遍，前者给周泽楷，后者为自己。

三天前他们半夜收工捡到那只被撞断两条肋骨的流浪犬，迅速送去就医，刷掉高额诊费，还被医生误会他们即肇事者。江波涛想解释，周泽楷轻轻碰他手肘，口罩后明亮眼睛在说不要紧没关系。

是江波涛看见路旁一动不动小躯体，是周泽楷抢先一步没理会他阻止，动作敏捷跳下去直接抱回温暖车里。狗极小，他极高，双臂小心翼翼圈着那小生命，车灯前转回头，逆光里苍茫风雪镀上周身，英俊凛然得可托终身。江波涛差点忘了如何再次发动车子，想不知多少人为这一刻疼宠大概不惜撞断腿。

他觉得周泽楷似乎发现了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因为他在后座故意给他一声微不可闻的哼。

今天江波涛去宠物医院探视小病号，回来时一身轻松，随即被经纪人逮到怒斥，大意是身为周泽楷贴身助理怎可以擅离职守。江波涛没听三句便明白自己被迁怒，立刻态度良好收纳对方全部怨气，最后经纪人终于泄气，坦承说不关你事，只是小周今天发挥不好，替他着急，毕竟这次工作于他至为重要。

彼时周泽楷默默在灯光下忍受灵魂肉体双重拷问，他知道自己并没分心，只是周泽楷并非万能，经纪人一再强调此次拍摄重要性，强调久了，他恍惚麻木。周泽楷做了这一行很久，日日焕然容光，日日如是，深深明白高处还有至高，无外乎攀得上和攀不上，所以哪有什么咬牙切齿的不可错过，难道他不是已得到足够多。这么一想难免思路益发飘移，镜头前需要他落泪，他却只想茫然挑高嘴角。

江波涛穿过嘈杂人群冲他挥挥手，在周泽楷看来那轻松淡定表情混在大片混乱焦急窃窃私语中无异一股清流。江波涛走过来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一句话，他走开之后所有人立刻看到男神精致脸孔微妙晦暗，继而果断痛楚。

然后周泽楷哭了。

江波涛走到门口时，摄影棚里除开导演短促命令就只有一片死寂，商业艺术家急匆匆率众捕捉理想中惊人哀恸之美。经纪人阴晴不定，半开玩笑说到底要不要再给小江你加薪。江波涛出奇地没有回答，默默走开到墙边蹲下，干咳两声，脸埋进交叉手臂深处不想出声。

他说了什么？他说小周你知道吗，那天我们送去的那只狗啊，它死啦。

周泽楷一瞬间惊愕表情烫进他心里，顿时感觉被刺配八千里一去无归期。

接下来周泽楷在全部时间里不能置信，江波涛怎么能用那种表情告诉他这个消息，或者，怎么能是江波涛来告诉他这个消息，或者或者或者，怎么怎么怎么，一切不应该，陡然发觉默契顿失。他自觉陷入死循环，思维卡顿，情绪泥泞，惶惶然神不守舍，不妨碍摄影师心醉神迷，赞许小周状态调整过来竟出乎意料出色，几近脱胎换骨。

江波涛守在门口也像虚脱了一样，第一句话就跟他说：没有。

小周，骗你的，对不起，狗好好的，而且已有爱心人家决意收养，后顾无忧。他立刻开车带周泽楷去了宠物医院，证实所言非虚。看过之后周泽楷跌坐在长椅上发呆，旁边江波涛保持同个姿势，用余光正视他们之间三十公分距离。

周泽楷貌似不打算原谅，回家后他安静喝了脱脂牛奶，安静义无反顾早早去睡。江波涛在客厅转了许多圈子，咬牙约吴羽策出来，他觉得这位前辈反应必定神奇，说不定足以疗愈自己。果然吴羽策蹙眉听完前因后果，一拍大腿说你哭个屁呀，干得漂亮好吗。

酒精腌着心，酒杯挡着脸，江波涛放任自己在浪荡喧哗里泪流满面。

江波涛想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自私自知，努力自持，心态开朗，三观开明，懂得把握机会，你洋洋得意的时候我就会有所行动。这哪里不好？没什么不好。他叫自己：江波涛，喂，那么江波涛你哭什么呀？

江波涛摸着自己的脸，他不能告诉吴羽策，他哭什么？看见周泽楷掉下泪珠一瞬间，他并没忘记按下排查程序启动键。

现在他穿着许斌的外套站在周泽楷的客厅里，十分惆怅，一片惶急，又说了一遍小周对不起。周泽楷当然没有回应。你不理我我理你，你理我我不理你。江波涛很想开个玩笑说小周我们这样好像谈恋爱哟。

当然他不可能说出口。有一条职场潜规则是你不能如此随意调戏你的老板，除非你想做老板娘。

周泽楷盯着江波涛的眼睛看，有一点隐隐的窃喜，同时窃喜江波涛并没发现这窃喜。周泽楷情绪稳定思路正常，一觉醒来已经心平气和，这段情节里根本毫无错犯，对经纪人而言江波涛可谓立下大功一件。但江波涛一再道歉的理由令周泽楷欣悦，他在意他感受，并不因自己足以左右周泽楷情绪而自豪。对周泽楷而言则想得更深一点：多么好，世上终于有一个人能一句谎话令他蓦然惶急，能令他想要求全责备，蛮不讲理。于是他站起来，走过去，带着一如既往平静靠近垂着头的江波涛，用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膀，把自己的脸靠在他肩上。

这一刹那像个没有起承转合的传说。江波涛僵硬地想：是梦魇，是幻觉，是云上的日子。但是亲爱的，他压抑着撞破胸口的心跳沉默地想：亲爱的小周，你再这样靠近我纵容我，就是百分之百定论的凄凉犯。

他想说小周你知道吗，这些年你在你的日子里平静隐忍不以为然，你高贵的淡定如同华光普照，所以他们给你更高期待更多压力而你一力承担。然而就像少年彼得总要告别他的龙，回归世间烟火柴米油盐，社会徐徐运转的动力就是常人与庸人，安全，朴质，戆直，所有欲望都可控，自私自利到所有因果都可知。我们就是要把潜在的凛冽打磨成确定的安分守己才安心。所以小周，假使你再不动声色暴露给我你那作为犀利食肉动物罕见柔软的肚皮，就算我依然会满怀愧疚感地大哭，也一样会毫不犹豫戳下去。

但此时此刻周泽楷在他肩头平静呼出一口气，江波涛闭上眼，什么都没说。他想也许这种不言自明就是灵魂的安定。

不过江波涛到底棋差一着，他没发现自己提去还许斌的纸袋里装了件簇新西装外套。抖出来时许斌目瞪口呆，说厉害了我的哥，这顶贵的吧，啥雕牌猴米的，你确定兄弟我这体格塞得进去撑得起来吗。

江波涛努力端着脸假装无所不知，心里惊涛骇浪，周泽楷什么时候扔了许斌的外套偷梁换柱，他完全不晓得。兴师问罪自然不能，回去时他在露天大屏幕看到铺天盖地广告片，不由自主驻足。那部短片火速爆红大受好评，周泽楷一贯英俊挺拔惯了，脆弱下来格外有种出人意料美感，感染力全开，大规模辐射，男女老少，玲珑四犯。江波涛想经纪人说的没错呀，这确实是他事业新台阶。挺好的，你忙我也忙你赚我也赚。

周泽楷说嗯，额头靠在江波涛后颈上亦步亦趋。最近他经常这样，突如其来走过来，在江波涛身上安安分分靠一靠，仿佛拿他当了移动电源，短暂且保持着很好的姿态，令人无可指摘。江波涛唯有苦笑，心头高喊一千零一万次处长主任救命求放过，不才区区在下要不行了。

方明华和方士谦当然不会理他。经纪人倒是找上门来，说小江你怎么能这么干呢，以小周的身份谈个恋爱当然没什么要紧，可总得分是跟谁。他还不到二十五岁，最近势头大好，正可以趁机转型开辟下一片风光天地。经纪人叹口气说我也不跟你复述白烂言情剧里三流台词，你自己想清楚，当然不是不可以谈恋爱，甚至不是不可以一辈子，但是人生在世要讲机会和性价比，而那些让自己过得更好的机会向来是失不可再。

江波涛绝望地想天啊这简直是最恐怖反证法，一直以来他赖以装傻的重点无非是两个人都不曾挑明，于是放任自己南辕北辙地解释周泽楷所有暧昧行为背后深意。现在被赤裸裸揭开，他开始郑重考虑还要不要继续这未完成任务，以及半途而废会有何等后果，是降职还是调职？是雪藏还是辞退？

周泽楷应邀去参加个熟人居多的圈内派对，并非公开，由得江波涛独自在车里思考，他从入职培训开始回忆，一直想到方士谦不耐烦的脸，情不自禁打个寒战。这时有刺耳警笛划破灯红酒绿，总算给都市乌烟瘴气夜空平添一点危机感。江波涛摇下车窗探头出去看，惊讶发现警察叔叔们就停在旁边，敲敲他车顶说：小伙子等人还是刚来？

江波涛抬头本能笑出一片坦然，说等人。他看见周泽楷快步走向他，半路被截住。

警察说你等的就是他吧，那正好了，说着举起对讲机：得，又一个。

江波涛想生活大概就是如此波谲云诡吧，他捅捅周泽楷小声问以前出过这种事吗。周泽楷费力思考半天摇头表示没有吧。江波涛看着他那个迷惑表情，无法不深深相信，叹口气接起经纪人气急败坏电话，尽可能解释：不，没小周的事，他没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开门的人瞳孔太过明亮，笑容过分放松，房间里有古怪气味令人心神不定。周泽楷果断转身便走，可惜警方反应迅速，他无端被一道兜了进来，还搭上一个本应送到人就离开却迟迟没动地方的江波涛。虽然照过瞳孔检测仪也做过现场检测，证实二人绝无问题，但媒体早早蜂拥而至，当红模特涉毒流言早早在网络漫开，似一滴血融出满江红。经纪人颓败说：这下麻烦了。

江波涛回头看看百无聊赖开始对着白墙玩手指投影的周泽楷，挂了电话走回去坐下，隔着三十公分安全距离说了声小周。

周泽楷一秒钟让他感觉不安全，额头向他肩上靠一靠，打了个安分守己的呵欠。

江波涛喃喃说：小周你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嘛。

周泽楷说：休假？

江波涛扭头正视周泽楷，确认他是心无挂碍无有恐怖。江波涛忽然对他有了新认识：即便周泽楷是花瓶，也是连城的羊脂玉花樽，有足够智慧自珍且自尊。

江波涛想：小周你要是可以轻易地以物喜以己悲该多好呢，那样至少你不会成个凄凉犯。

事态后续发展应了经纪人一部分担忧，广告片没被撤掉，但宣广明显被缩减，干脆替周泽楷暂停一多半通告，静候流言消弭。每日时间突然多出三分之二，仿佛迈出每一步都可以悠闲得精雕细琢摆好姿势，每一餐可以静静品味，衣服不必送去干洗，清洁机器人加上四只手足够解决全部洒扫除尘问题。忽有一日江波涛从周泽楷公寓的窗子看见江边草绿柳又青，恍然发觉从春天到夏天原来只有这么短。再忽有一日他听见周泽楷对他说：如果，在一起？

江波涛茫然看周泽楷，确认他并非接了新工作在背台词。

江波涛说：小周你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嘛？他瞬间怒从心头起，又悲从中来，因为周泽楷是那样看着他，瞳孔明亮安静，决意信赖。不可名状之美一贯是周泽楷御敌利器，现在他再次收起理所应当锋利牙齿，在江波涛面前滚倒在地露出脆弱肚皮。

周泽楷扬起手，银色亮光在空中一闪，江波涛不由自主接住，他摊开手掌，银色钥匙崭新冰凉。周泽楷说我知道经纪人找过你。他很少用复杂句式陈述彼此心知肚明事实，余下所有主谓宾定状补留待江波涛自己温习。经纪人在两天前找过江波涛，要他劝服周泽楷重返工作，这极漂亮的一意孤行是子弹般冷酷梦魇，射杀多少名利双收想象。

江波涛骇然想：可我都不知道他不打算干了。

江波涛用了四十八小时做心理建设说服自己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努力说服周泽楷。现在周泽楷已经在对他说：新房间没有这公寓宽敞，然而是我自己租下，无关公司。

他笑得羞涩，说可是只有一个卧室呢。

经纪人说小江你想清楚，他理应越走越远越升越高，如云朵如霞光装点华丽天际，这是他周泽楷的注定，他配得上至高处的美。你放任他任性沉堕，最后能得到什么。世间最多常人与庸人，好聚好散才是最浪漫的事，不要拿世间烟火柴米油盐试炼彼此，好不好就让童话归于童话，传奇归于传奇。

江波涛想：氢气球也越升越高，最后还会爆掉。然而面对着经纪人他仍然点了头，想没错啊江波涛是谨慎的人，是自私的人，是不给任何人添乱不做任何人羁绊，他是来拨乱反正做该做的事，是努力找到最后一次机会按下程序启动键，然后对周泽楷说再见再也不见。

就算我被你的凄凉误，可你仍是我的凄凉犯。

周泽楷前所未有快乐，他没有龅牙和口音但现在他有了莫须有罪名，白雪雪污点。他前所未有自由，泥浆里打滚，阳光下晒干，多么好，这是解开牢轭的滋味，既然全世界都在耸人听闻叫喊你前程堪忧，中意了你的助理又算什么呢？

周泽楷想：什么是美而不自知，没有什么美而不自知。时光最优美的成就莫过于我们都会老，都会死，所以要趁最好的年岁和最喜欢的人在一起。

江波涛无力说小周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泽楷说：泥瓦工。

你说过，五百块一天呢。

江波涛想这全部错了，可他居然情愿用周泽楷的错误惩罚自己，也不想用自己的错误去坑害周泽楷。这一切错得如此彻底究竟能不能重来。方士谦的声音在他脑海掀起疾风：如果排查结果显示证据确凿，司里会解决问题，一针疫苗就能让周泽楷随波逐流得恰到好处，魔方回归混乱缤纷，他不再会是于杂色中六面清晰独树一帜的他。世间会容纳他，而他会老练微笑熟练面对。江波涛想象一下那画面，胸口有种被撞断了肋骨的剧痛。

江波涛抬起头攥紧钥匙深深呼吸，忍痛说不，不，小周，我不想跟你在一起。然后他想此时此刻决计应该按下程序启动键，但钥匙硌在掌心，假如他放开手就会掉落。

假如他不放开手。

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江波涛睁开眼睛时额头一片冰凉，他伸出手摸到湿漉漉毛巾，周泽楷按着他肩头安静制止他起身，眼睛睁得大大的酷似掉进柠檬包围的猫。

江波涛想要本能对他微笑，问怎么了小周？周泽楷表情担心，又摸他的头，试图判断这突如其来眩晕是中暑抑或贫血。江波涛细微挪动身体，知觉寸寸复苏，仲夏阳光透过窗格照上他的脸，又被窗前绿色遮去一点。江波涛终于发现这不是周泽楷的公寓。这房间紧凑，明亮，洁净，并且只有一间卧室。

他说小周你刚才说什么了？

周泽楷露出一个疑惑且羞涩的微笑，保守地露出四颗牙齿，仍然认真重复：在一起？

江波涛前所未有严肃盯着他：我说什么了？

周泽楷的微笑收敛下来，仍然认真凝视他，仿佛在思考如何编一个谎。然而江波涛明白：他如果想编谎，完全不需要用这个表情。他想说小周你知道吗你犯了错，而我不知道该不该用你的错误惩罚自己。

又或者我刚刚才知道：其实我的正确才是坑害你。

江波涛尽可能平静地说：好的小周你会如愿以偿。他认认真真注视周泽楷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和语气一如既往。是的小周一如既往你再次心想事成，顺遂成谜。所以别动容，别动情，别波荡任何一丝情感偏差值，这才是你，做你自己。这是我的不顾一切，而你，拜托你一直一直做你自己。

周泽楷沉默地低下头，遮住那片照在江波涛嘴唇上的火热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