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候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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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奇英万万没想到，再见着盖才捷会是这么个情境。

喝完那顿腊八酒，再干半个月活，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返乡过年去也。盖才捷早走两天，有车来村里接走他，临走时是傍晚，没跟太多人打招呼，大家也识趣不多过问，唯独葛兆蓝絮絮地送出来，很交代了几句，盖才捷跟这师兄面前很乖，样样点头答应，又接过师姐给备的零食水果，很认真地听完了嘱咐：“路上吃，另一包给司机师傅，警醒着点儿，一定系好安全带。”

宋奇英目瞪口呆，疑心自己这心大能开航空母舰的师姐被某个圣母角色魂穿。

盖才捷说谢谢戴姐姐，虽然照旧面无表情，现在熟了，不觉抵触，看上去也透着一股乖巧懂事。平时不常说话的人一旦开了口，天大恩典，人人开心。

宋奇英哭笑不得想：脾气都是惯的。

阿靛一直蹲在车门边，不声不响，弄得司机师傅一眼一眼看过来，明显提心吊胆。

盖才捷连行李箱都没带，一言不发迈过它上车，关门之前忽然俯下身来，搂住狗头用力蹭了蹭，姿势极其粗暴，又狠狠捋着颈子上的毛，忽地低头在阿靛耳朵上咬了一口，一连串动作看得司机合不上嘴，最后抓着它颈上皮项圈往外一推，喝了声：“去。”

阿靛喉咙里呜地一声，一跃直窜到宋奇英身边，稳稳坐下来。

葛兆蓝喃喃说：“就知道闹，咬一嘴毛。”

师姐怒道重点呢？重点呢？这狗自打来了咱家，洗过澡吗？

阿靛晃着尾巴表示无辜，我也是受害者。

宋奇英无话可说，总觉得围观到了几年后这夫妻俩育儿现场。眼看盖才捷要关车门，他拔脚赶上去，拦住了又不知该说什么，终于挤出一句：“你到了中京要告诉我。”

“嗯。”

“做手术也要告诉我。”

盖才捷顿了顿：“嗯。”

宋奇英这才放心，因为知道盖才捷也算一言九鼎，答应了必定做到。之后也时常通个微信，问清了医院所在，盖才捷不爱回人信息，却喜欢视频聊天，宋奇英则只有晚上才有点儿空，渐渐培养出默契，每晚视频上几分钟，汇报一下今日进程，有时候都不挂，左右无事，开着放那儿自做自的事，倒像看了场没滋没味的直播。

盖才捷先回了越城一趟，他举着手机给宋奇英看过外祖家的老房子，装修显然近几年翻新过，走极简主义ins风，精致可拍网红照（但他怀疑盖才捷可能根本就是图省事选了最简单成品设计图），灯光设计优秀，四处也放了些绿植，大概有请人定期浇水，倒还没死，只是瞧上去有点没精打采。

房间的气氛洁净里透着冷清，虽然宋奇英不知道这是否心情作祟。

他随口问盖才捷地址，盖才捷含糊报了个比较著名的小区，宋奇英一听就哗一声，他有同学是越城人，知道那附近的房子现在什么价钱，一平方抵得上他们一年薪水。这小子哪天缺钱了，卖了房子都够周游世界几圈。何况他在中京也有住处。一个像他这种身体状况的富二代来搞考古，用爱发电十分贴切，幸亏他不常下田野，不然说夸张点，可算用命搞事了。

宋奇英掐着春运头回家之前，盖才捷就到了中京，小区地址定位发过来，宋奇英顿时感觉开心，虽然不近，地铁可达，而且基本不用换乘，约起来十分方便。

他到家之后先去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两家各自拜见过，被理所应当心疼好大一场，脱开身再打点一下同学朋友，一放寒假，各个微信群都异常回光返照地活过来，纷纷约饭约歌。从小学群到大学群，数不清的消息捋顺了，简直忙出一头汗。

好容易一条条回过来，师姐又敲他，问他什么安排，哪天有空出来吃个饭，她负责选店、点餐、买单、外加携带她家那暴饮暴食却半点儿胖不起来的小美人儿堂妹，特意说：“把小盖叫上。”

叫他干嘛？宋奇英本能说：“他身体不太好，可能不行吧。”

师姐沉默两秒钟，炸起来：“哎看不出来啊！小宋你这是跟谁学坏了！”

什么跟什么啊……挂了电话他才一激灵，咂摸清楚个中滋味，猛地涨红了脸，暗暗骂声卧槽，师姐自打跟老葛好上，才是认真学坏了，拉郎也就算了，这车说开就开，隐形超音速，简直猝不及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这话要是传出去，盖才捷还不要气成个雪白蓬松的棉花糖。

晚上他给盖才捷拨过去，始终没人接，还以为他去洗澡，发了个微信一五一十汇报，问他可有空一起吃饭，然后躺在床上看书直到睡着。

早上宋奇英被忘了关的闹钟吵醒，还恍惚了一下，本能往另一侧看，并没有蜷缩在另一张床上哼哼呀呀发如剑戟的老秦陪他幻想赖床。飘窗上还放着他爹附庸风雅的茶盘，很简单的柞木，他爹向来不追求这些。

他妈说老爹有时拿个蒲团过来，放在儿子房间飘窗上，一边看论文一边喝几口茶，看着看着也会走神，“肯定是想你了。”他妈这样断言，“一句都不提。”

儿子回来也不会提，只是罕见地（道骨仙风地）下厨去做自己拿手的几道菜，爆炒腰花，炸酥肉，糖醋里脊，酸辣蛤蜊丸子。主食拿牛肉和杏鲍菇拌馅儿做了烫面蒸饺。

“全是肉。”他妈眨眨眼，“你拳馆的卡没过期吧？”

宋奇英苦笑，想起导师号称带他们吃光了一村羊——爹妈对他这工作仿佛有个误解，一定衣食住行都很艰苦——放在其他项目倒也无误。不过事实上耀武襄王墓这一趟，除了出行不太方便，其他全被财大气粗的霸图安排得明明白白，很难说有吃到什么苦头。

老爸做菜向来是他家一绝，只不过不太显摆手艺，除了老妈偶尔点名要吃，也只有过年时才会专心下厨。他妈应酬较多，身材十分注意，夫妻俩更经常一起用的倒是早午两餐，又经常外食，轮不到宋爸在家里厨房大动干戈。

但儿子好不容易放假回来，中大文史学院最老实和气好风度教授没有之一的宋神仙，也要扮一下家中灶神，动一动人间烟火。

所以基本上，宋奇英愁苦想，“放假就是养膘。”他伸个懒腰，摸过手机看，盖才捷居然照旧没有回信，看看时间，一个视频拨过去，那边无法接通，再打个电话，直接关机。

“我靠。”宋奇英一身汗毛忽然炸起来，手机翻过来掉过去揉搓一会儿，一骨碌跳下床，匆匆奔去洗漱。

他妈正在玄关穿鞋准备上班，一双红底细高跟靴子明明等下开车也要换下来，这会儿穿得还挺费力。宋奇英倒是从来不敢吐槽，谁知道他妈会用什么高端视角砸他这个不知时尚为何物的乡下人，届时指不定连他爹一起席卷进去。

他新认识的一堆潮牌还是师姐从盖才捷身上扒出来的。

“可是乡下人混好了，也有喝杯甜酒的那一天嘛。”这梗只有他爹接得上，虽然执掌古代文学专业，现当代的八卦也是信手拈来，逗得他妈很开心。

他爹慢悠悠问怎么啦？宋奇英答曰要去趟医院，有个朋友最近在那儿。

他妈挽着包探过头来：“什么病？”

“骨科，做个手术。”宋奇英简单说，“搞不好就是这两天，我去看看。”

“别给人家添乱。”

宋奇英往牙刷上挤牙膏的手慢了慢：“他家里人……都不在了。”

连他爹都放下了书，表情微微吃惊：“什么？”

一个人的故事，三句话讲完。同学，已经没有直系亲属，自己去接受个手术。他妈听完二话没说：“要我送你吗？要就快点儿收拾。”

宋奇英以最快速度打点好自己，濡湿头发来不及吹干，拿了条大毛巾在他妈车上擦了一路，擦出满车清凉姜花香，他妈选洗护用品的品味向来挑剔。

等捱过高峰期，他头发都差不多干透了，医院门前俨然没法再进车，只好在路边放下，他妈言简意赅：“去吧，有事打电话。”

宋奇英明白那就是“能帮就帮”的意思，这方面他老妈向来义气，眼都不眨。

临发动车子，他妈又探过来，语气微一迟疑：“不会还是那孩子吧？”

儿子一怔的表情已经足够她会意，不由得惋惜摇摇头，嘟囔一句：“怪好看的。”

宋奇英裹紧了羽绒外套奔进去，直奔导诊台，报了盖才捷名字，答案果然如他那不祥预感——这家伙就是今天上午手术，竟然企图不告诉他。

要不是你小子扛不住一顿打……宋奇英的手很痒，咬牙忍住抱怨，老老实实咨询：“请问一下……是什么性质的手术？”

“小盖的同学？”护士长看看他，一口叫出名字：“这么帅，宋奇英是吧？”

“啊？”

“他说了，要是你来的话，别告诉你。”

“我……”艹，宋奇英几乎没忍住迸出国骂，没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一定气得脸都发白，护士长大概瞧他尴尬可怜，放软了口气也压低声音：“不严重，只是取两块钢板出来，但是需要全麻。”

剩下的，你就不用知道了。

宋奇英呆了半天，才依她指点坐到病房门口，其实进去等也行，可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情瞻仰这医院里可想而知贵到上天的单人间，安排得倒是不错，想必是不差钱的聂老师大手笔。他早听说过骨科病房的乱象，骨科病患不比别的，许多自带法务纠纷因素，人一多，打官司和教唆人打官司的也多，盖才捷那个模样，一看就知道清静惯了，哪受得了那些个。

他一个人丧丧地坐着，自知脸色不大好看，衬衫扣子还系错了几颗，现在有时间整理，却没那个心情，垂着头发呆。小护士走过路过，窃窃私语，这样罕见的大帅哥，衣衫不整不耽误一身书卷气夹着野性，矛盾又纯真，几乎看不出年纪。帅哥魂不守舍也有颓废美，眼睛亮得像有泪要滴下来，离近了看又不见。

终于有人忍不住过来安慰他：“不用担心，是喻主任主刀，万无一失。”

宋奇英心说我哪里认识你们鱼主任还是猫主任，我现在是在纠结两难，考虑要不要揍一顿那个说话不算数的小鬼——或者过完年等他养好再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