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珮 断章 自那日 3
林杰只是笑笑，庄家打躬作揖地招呼了两声二少爷，见没人搭理，知趣讪讪退开。方士谦皱眉瞧着赌桌，“哪儿来的小子，穿得跟坟圈子里爬出来似的。”他是给宠惯了的，向来口无遮拦，林杰也不在意，“你去看看，别逼紧了他，这孩子好玩。”
方士谦应了声，大模大样踱到桌边。旁人一见是他，早忙不迭让开，倒闪出一大片空当，由得他揣着手笼着狗往那儿一站，活脱脱是个败家纨绔，只是年纪略轻些，开口冲着对面少年，“哎，怎么称呼？”
那十二三岁少年抬头瞧他一眼，“我姓王。”说完又低头盘了遍面前堆着的洋钱，点点头，“谢了。”他一身重孝，青布靴子黑马褂，俨然是个送殡的打扮，方士谦瞧着就觉扎眼，十分有气，“王先生打哪儿学的规矩？输了号丧赢了溜，宝局里最忌讳的。”说着轻轻放下腕上袖犬，脱了淡青细丝绒马褂，桌边亭亭一站，一双皎白的手按在红漆台面上格外抢眼，“我陪王先生来两把，三掷两胜，赢了我，你走。”
他对面那少年自然是王杰希，此刻听了这话，皱眉抬头把他瞧个仔细，心里有点纳闷。这莫名其妙的人年纪不过与己相仿，长相做派不带半点江湖气，一开口怎的这么冲，且生的又好，打扮也奇，一头长发打了条辫子垂在脑后，露出光润明净额头。这人眉目优雅细致，肤色更是白皙近于冶艳，配上这么一个打扮简直趋乎异端，一件月白小夹袄剪裁精心，裹着细挑身段，比王杰希还高上一寸。
方士谦觉出对方那双大小眼在自个儿身上过了一遍，落到旁边袖犬时微微有点惊讶，忍不住冷笑，心说倒是个识货的。他这只藏獚是林杰打从一铁杖喇嘛那儿淘弄来的，连贡给内廷的宠物都不能比，乃是正宗的侍经犬，深褐毛发又跟他瞳孔几乎一个颜色。方士谦喜欢得不行，日日不离手边，此时小狗也正盯着王杰希看，一双大眼湿润精灵，鬼影幢幢仿佛藏着三千世界。王杰希倒给瞧得有点不安，额上伤处隐隐作痛，低头轻声道：“那就随您。”
方士谦更不客气，抬手做了个请字。王杰希拾了骰子掷出去，落到碗里又是赶也不必赶的三个六。方士谦团着手看他，忽然笑了笑，“你要什么？我看你刚儿倒是盯着我这狗瞧。”
王杰希并不应声。林杰带来那几个徒弟都有些发急，个个晓得方士谦什么脾气，心爱物事又是师父亲赠，当真给人这么逗了去，回头怕不要杀人。林杰笑道：“不用理他。”丢人丢物的，自个儿去拿回来，谁还能惯着他一辈子呢？
果然方士谦声色不宣，弯身拾起骰碗瞧了两眼，领口里叮的一声，一对串了红线的大钱儿溜出来撞在一处。他泰然自若掖回去，对王杰希笑了笑，顺手捋起袖子，自右边腕子上摘了只翠绿翠绿的小福镯，桌上一推，“你再掷一个出来，这个给你。”
林杰远远地看了更笑，“我就愿意看谦儿跟人杠上。”宝局主家也只好陪着笑，“爷，要不替二少爷添点儿本？”他赌场里混的久了，自然一眼看得出那镯子不是翡翠，当真估价，怕还换不来藏獚一条腿儿。林杰一摇头，“青琅镯子不值钱，可也分谁戴过的。你放心，那小子比你识货。”
王杰希二话没说，伸手要把骰碗收回去，方士谦手一缩，“这骰子不好，换副新的。”说完唤人取了一匣没开封的，拈了三颗碗里一扔，笑吟吟推给王杰希，“你验验？”王杰希上手一掂，脸色就有些变，却不作声，犹豫半晌攥牢了骰子碗里一掷，众人都巴着眼儿瞧，白瓷碗里滴溜溜转出来却是个三四三，妥妥的不三不四，人堆里便一阵哗然。方士谦全不搭理，接过来看都不看脱手就掷，两颗骰子转出来也是三和四，最后那颗绕着碗沿飞了半晌，滑下来还是个四点，只轻轻压了王杰希一头。
王杰希小脸煞白，他也不睬，唤了声，“瑠璃，回来。”众人这才发觉，那藏獚不知几时静静蹲踞在赌桌正中，竟是个两不偏帮的架势。
王杰希轻声问他，“你要什么？”方士谦手里拢着藏獚摸弄，听了这话嘴角一撇，“你有什么？”说着放下狗拿过骰子，“赌嘛，生死有命富贵由天，输得起才叫输。”他挑挑眉，“不然这回让你坐一把庄？”手一撒，谁也没瞧清他玩了什么花式抑或只是普普通通寻常一掷，三枚骰子落进碗底，转出来竟是个豹子。围观的静了一阵，顿时彩声雷动，一声声好喊得邪里邪气。
王杰希盯着三个血红的六点，眉目益发冷淡。对面方士谦慢条斯理戴回镯子，套上马褂，又抱了狗摩挲个不停，带笑瞧着他，并不掩饰得意。过会儿他转过赌桌到王杰希身边，身高差的那一寸正够自个儿嘴唇挨着对方耳畔，呵气似的来了一句，“灌了水银的骰子是有准的……没做手脚的，那可就全靠练了。”说完刚要走，又给低低的一声拦住，“怎么称呼？”
方士谦笑出了声，“富贵胡同，方二。”想一想带了点揶揄，“你来这地方，报我师父的名儿，偏不认得我是谁？”他性子从来算不得好，很爱看人惊惶失措，王杰希脸上表情却没怎么教他满意，只微微哦了一声，目光便投向人堆里，“那位就是你师父？”
方士谦点点头，算是一半承认一半赞许，颇快活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找死。”王杰希并不理他，几步过去沉默给林杰鞠了个躬。林杰往后一仰，靠在椅背无声地笑了半晌，又极玩味地瞧了会儿，起身轻轻说：“走吧。”一手牵住孩子单薄衣领带到身边，自有徒弟乖觉解下大氅给王杰希披上，身量有差，长长地拖了地。方士谦又撇撇嘴，穿上自己那件狐狸匆匆地跟上去，也往林杰身边贴了贴，又惹出自家师父一点笑，“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装不懂事儿。”说着一左一右携了两个少年，径自出了门。